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只要有人,就會有家;只要有家,就會離家;只要離家,就會想家。因為血緣(源)在那里,根脈就在那里!劉紹棠曾言:人之旅外,如藤之爬墻,不管爬得多高多遠,繁敗枯榮連著本土!
此種情結,我們叫她鄉思、鄉情、鄉戀、鄉愁。古今中外多少文人墨客,總愛把她的寫作與抒情當飯來吃,弄得國人至今還余味悠長。
然而我回家總是很少。個中原由復雜:有惆悵,有膽怯,有慚愧,還有不安。
吾之老家在川北西充縣中南場。西充是一古老的農業大縣,建國至今不通火車輪船,沒有大型工廠工業,歷代農民都講耕讀為生,改革開放后多靠外出打工掙線。
那年我回西充出差,晚上幾個同學應時髦請我去舞廳唱歌跳舞。當舞會結束走出大門時,同學一招手,一輛人力三輪車輕然駛至。同學正要擁我上車,我見這車夫好生面熟,他體形瘦長,面目蒼黑,睫毛閃動間似乎叫了聲:“首長,是你?”
這聲“首長”使我猛然認出,這位車夫便是我的一位同鄉戰友。當年情景頓入眼前:我們同公社不同大隊,同天去區里報名應征,同個車皮拉到部隊,又同時分到一個連隊。那時他人很帥氣,身材板直,軍事訓練超好,在連隊進步很快,第二年就當了班長,我調到了機關,不想今天在這里相遇。他剛才那聲“首長是你?”猶如魯迅在《故鄉》里對閏土的描寫:“分明叫了一聲‘老爺’--”
我瞬間打了個寒戰,并早已停住了上車的動作,轉身上前一步拉住了他,激動地說:原來是你呀--老班長,那年連隊一別,有十多年未見面了吧?都怪我未能與你聯系上……
他輕聲而緩慢地說:不怪你,老戰友,因我混得不好,與人交往就不多。家鄉情況你知道,由于受各種條件限制,土地不夠種,用錢還困難,所以村里中年以下男女都到城里或外地打工了。這不,我就到縣城來拉三輪車,每天還能掙上幾十百把元,算是“糠籮筐跳進了米籮筐”。
“手拿碟兒敲起來,小曲好唱口難開。”他的話使我猛然想到,剛才在舞廳見到的那個“賣唱”的小姑娘,同學說正是他的女兒。我很想說,把女兒叫出來一起去吃個夜宵吧,但終難開口!不想他卻說道:老戰友,你上車吧,老班長我免費拉你一程!
聽了這話,我怵在了那里。我怎忍心上車?又如何好意思上車?哪里還敢讓他“免費拉一程”!
看他雙手扶著車把,已做好躬身拉我的樣子,我便迅速將口袋中的現金全掏出來,一下塞進了他的口袋。我勸他多保重自已,快拉客去。望他拉上客人一路小跑起來,我才離開。
我回鄉的不安與膽怯,似乎還不止這些。那是我結婚生子后的某年帶一家三口回老家過春節。那天正好當場,三村五里的鄉民都來趕場,知道某家公子帶一家人等回來,便像看駱駝一樣涌到了我家,大聲武氣地品評媳婦如何雅氣,兒子如何虎氣,老太爺如何的福氣,氣氛十分熱烈,眾人由衷高興,一高興各種言語就來了。有的說,兄弟,看你這一家人多光鮮,眼看又要征兵了,能否把我家二娃、二女也帶出去當個兵?有的說,我們家鄉的路又陡又窄,看你的車回來都弄得稀臟,能否從上面撥點錢把路修一修?還有咱們家鄉多年來一直窮,真正原因是無工廠,能否引資幫家鄉建個工廠,我們也弄個工人干干。
鄉親們很質樸可愛,說的都是心里話,我完全能理解。但我也深知,往后的回鄉所見也加以證實:盡管我盡心盡力為家鄉致富做過一些工作,大一點的如架橋修路,小一點的捐資捐物,但顯然還是杯水車薪,微不足道。在一個自然條件較為落后的家鄉要想真正富裕起來,談何容易!而我則“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即便是想“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然已“早生華發”。試想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時任北京衛戍區司令員的老軍長傅崇碧來渝開會,決定順便回老家通江看看。一切準備就緒,卻猶豫并垂淚了,對陪同人員說:長征時我帶走家鄉二千子弟兵,到建國時所剩無幾。今天回去,若鄉親們問起他們的兒女、丈夫呢?我如何回答!于是取消此行,終生未返家鄉。
當然,回鄉心怯,不等于不回家鄉。今年春節,我帶一家三代回鄉祭祖。是日,春雨淅淅,寒氣襲人,小鎮十分清靜,我獨坐柴門,以茶代酒接待鄉里。兒孫們便去街上購買鞭炮、錢紙,那走路、那語言、那神色,哪像是為祭祀做準備,倒像去商店買玩具般快樂。或因城里禁放煙花炮竹不能遂愿,而是來鄉下過過放炮之癮。
待鬧鬧熱熱買回祭品后,我帶兒孫們來到兩代祖上的墳前燒紙燃炮祭奠,我與妻自是神色恭敬,肅然跪拜,然兒孫們卻站立一旁似做游戲,儀態歡然。朱熹在評《論語.八佾》中言:“祭先主于孝,孝主于誠。不誠則無物,雖牲牢酒醴,猶為虛文。”兒孫哪里懂得這些行道,即便事前說了,教了,并嚴格要求了,但未經禮儀文化的深厚熏陶,臨時、臨事也未必做得出來,做得到位!不回也罷,不祭也罷,至少不該在祖先面前露相、露底吧!
其實,話雖如此說,但故鄉終歸還是要回的。在數次返鄉中,我最感為難的還是被領導、被戰友、被同學老板請去吃飯喝酒用大餐。鄉友相聚,長年未見,吃點家常飯小飲何嘗不可?但超過了這個范圍,人倒難受了。不去,則不恭,不敬,擺譜,擺架子;去了,則心憂,心累,甚至數日寢食難安!
我的家鄉西充縣乃文獻之邦,文化名縣,這里的農民雖窮,但信奉一個道理“富要養豬,窮要讀書”。于是從古至今,從縣至鄉,出了一大批讀書人,一大批忠勇之士和歷史名人。西漢有“扮邦救主”的“安漢侯”紀信,三國時有赫赫大儒、蜀國名臣譙周,近當代有民主斗士、共和國副主席張瀾,民主之星、實業家鮮英,以及長征英雄和紅巖英烈等。
尤其抗戰爆發時,消息傳來,西充856名在地干活的農民,丟下鋤頭,毅然奔赴前線,以血肉之軀殊死戰斗在抗日正面戰場。尤其本縣出生的王瓚緒上將,以四川省主席的身份率29集團軍進入第五戰區抗戰,他親冒矢石,督戰負傷,痛擊日寇,勇冠三軍。而抗戰勝利后,西充子弟返鄉者,僅數人而已。但我深信,壯士們一定魂歸故里,靈隱鄉土,我等晚輩,嚴格說來為國為民寸功未立,我們有什么資格在家鄉的土地上、在父老鄉親面前顯來擺去呢?
真的,我擔心回鄉后吆五喝六的歡喊,會驚動了地下先賢的靈魂!
我生怕餐桌上的烈酒厚肉,會熏壞了這里青山綠水的秀美風光!
我更怕鄉親們的一句差評,會讓我無地自容,此后真的無臉再返故鄉!
那倒真的成了:“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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