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爸死的那個早上,成都的天是灰色的,悶得人喘不過氣,就像我過去二十八年的人生。
電話是周叔打來的,他是我爸幾十年的老朋友,也是唯一一個知道我和我媽存在,并且還愿意偶爾來看看我們的人。
“小畏,”他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很沉,“你爸……走了。”
我“嗯”了一聲,手里正削著一個蘋果,刀刃在果皮上滑了一下,差點割到手。
“昨晚半夜走的,心梗,沒搶救過來。”周叔頓了頓,嘆了口氣,“靈堂設在他們家,你要是……你要是想,就過去看一眼吧。別正午去,人多,晚上快散的時候吧。”
“知道了,周叔。謝謝你。”
掛了電話,我把那個削了一半的蘋果放在桌上,果肉暴露在空氣里,很快就開始氧化,變成難看的黃褐色。
我媽從廚房里出來,端著一碗剛煮好的燃面,看我拿著手機發愣,問我:“啥子事哦?哪個打來的?”
“周叔。”我看著她,她的頭發已經花白了一大半,眼角的皺紋像干涸的河床,“他說,我爸走了。”
我媽端著碗的手,在空中停滯了幾秒鐘。
然后,她若無其事地把碗放在我面前,說:“哦。面要坨了,趕緊吃。”
她轉身回了廚房,我沒看到她的表情。但我聽到了,水龍頭被擰開的聲音,嘩嘩地響了很久。
那碗燃面,紅油滾滾,花生碎和蔥花撒得滿滿當-當,是我從小吃到大的味道。
但那天,我一口都吃不下去。
2.
我叫江畏。畏懼的畏。
我媽說,生我的時候,她一直提心吊膽,擔驚受怕,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我是一個私生子。
用我們四川話講,就是那種“上不得臺面”的存在。
我爸,江德佑,是個不大不小的生意人。在那個年代,靠著膽子大,倒騰建材發了家。他有自己的家庭,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和一個只比我大一歲的兒子。
那個兒子,叫江明。光明的明。
一個“畏”,一個“明”,從名字開始,我倆的人生就被劃分得清清楚楚。他是陽光下的康莊大道,我是陰影里的逼仄小巷。
我媽年輕的時候,在江德佑的公司當會計。她很漂亮,是那種溫婉安靜的漂亮,扎著兩個麻花辮,說話細聲細氣。
江德佑是怎么追的我媽,又是怎么許諾的,我不知道。我媽從來不說。
我只知道,從我記事起,我們就住在這棟老舊的居民樓里。房子不大,兩室一廳,陽臺上種滿了花花草草,被我媽收拾得一塵不染。
江德佑是這里的“稀客”。
他通常是晚上才來,開著他的那輛黑色奧迪,停在很遠的街角,然后步行穿過幾條小巷。他從不在這里過夜。
他會給我帶很多東西。最新款的玩具,國外的巧克力,還有厚厚的信封,里面裝著錢。
他會抱起我,用他下巴上粗硬的胡茬扎我的臉,問我“想不想爸爸”。
我總是怯生生地看著他,不說話。
這個男人,于我而言,更像一個定期來訪的、慷慨的叔叔,而不是“爸爸”。
“爸爸”這個詞,太重了,我承擔不起。
每次他來,我媽就會在廚房里忙活,做他最愛吃的回鍋肉和麻婆豆腐。我們三個人,會像一個正常的家庭一樣,坐在一起吃飯。
飯桌上,他會講他生意上的事,講他去過哪些地方。我媽總是安靜地聽著,給他夾菜。
他從來不提他“那邊”的家,那是一個我們都默契地不去觸碰的禁區。
吃完飯,他陪我看一會兒電視,然后就該走了。
我媽會送他到樓下,我在窗戶邊看著。他們在路燈下說幾句話,然后他轉身,高大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我媽站一會兒,才慢慢地上樓。
她臉上的光,也隨著那個背影的消失,一起熄滅了。
3.
我恨過江德佑。
尤其是在我懂事之后。
學校開家長會,來的永遠只有我媽。運動會,別的同學都有爸爸在終點線給自己加油,只有我,孤零零一個人。
同學們會問我:“江畏,你爸爸呢?怎么從來沒見過?”
我只能撒謊:“我爸在外地工作,很忙,回不來。”
謊言說了一千遍,我自己都快信了。
直到八歲那年,我的謊言,被江德佑親手戳破了。
那年我生日,他答應我,要帶我去游樂園,坐我最想坐的過山車。
我興奮了一整個星期,把我的新衣服,新鞋子,都準備好了。
生日那天,我從早上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天黑。
他沒有來。
電話也打不通。
我媽做了一大桌子菜,菜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最后,她把所有的菜都倒進了垃圾桶。
那天晚上,我哭著睡著的。
第二天,周叔來了。他給我拿了一個很大的變形金剛,說是江德佑托他送來的生日禮物。
我當著他的面,把那個變形金剛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零件碎了一地。
我沖他吼:“我不要他的東西!我再也不想見到他!”
周叔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嘆了口氣,幫我媽把地上的碎片撿起來。
后來我才知道,我生日那天,也是江明的生日。
江德佑的“正牌兒子”,江明。
那天,江德佑陪著江明,去參加了他們學校的親子運動會,拿了二人三足的第一名。
這件事,是我無意中聽我媽和周叔打電話時聽到的。
那一刻,我好像瞬間就長大了。
我明白了,我和江明,是不一樣的。
他是櫥窗里被精心展示的、昂貴的正品,而我,只是倉庫角落里那個見不得光的、多余的仿冒品。
從那以后,江德佑再來,我對他就不再有任何期待。
他給我買的玩具,我轉手就送給了鄰居的小孩。他給我的錢,我都交給我媽。
他跟我說話,我總是愛答不理。
他大概也察覺到了我的變化,想修復我們的關系。他開始花更多的時間陪我,甚至教我寫作業。
有一次,他指著我的名字“江畏”,對我說:“小畏,這個名字不好。等過兩年,爸給你改個名字,改成‘威’,威武的威。”
我看著他,冷冷地說:“不用了。我就叫江畏。我覺得挺好的。”
他愣住了,眼神里滿是失落和無奈。
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有一絲報復的快感。
4.
葬禮那天,我最終還是去了。
我不是為他,我是為我媽。
我媽嘴上說著“死了就死了,跟我沒關系”,但晚上,我看到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對著一本舊相冊發呆。
那相冊里,只有一張江德佑的照片。是他年輕的時候,穿著白襯衫,靠在一棵黃桷樹下,笑得一臉燦爛。
我知道,她愛了他一輩子。
這個男人,給了她半生的等待和委屈,也給了她唯一的兒子。
愛和恨,早就糾纏在一起,分不清楚了。
我換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沒有告訴我媽,自己打車去了江德佑“那邊”的家。
那是一個高檔的別墅區,保安森嚴。我說是來吊唁的,報了江德佑的名字,才被放進去。
我沒有進靈堂。
我就站在院子外面的一棵香樟樹下,隔著幾十米的距離,看著那個我從未踏足過的“家”。
門口掛著白色的挽聯,人來人往,都是我不認識的面孔。
我看到了那個女人,江德佑的妻子,林阿姨。我曾在江德佑的錢包里,看過她的照片。她穿著一身黑色的中式長裙,頭發盤得一絲不茍,雖然滿臉哀戚,但依然保持著體面和端莊。
她就是那個,在我媽的世界里,投下了一輩子陰影的女人。
然后,我看到了江明。
他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西裝,胸前戴著白花,胳膊上套著黑紗。他站在靈堂門口,代替他的父親,向每一個前來吊唁的賓客鞠躬,回禮。
他的眉眼,像極了年輕時的江德佑。
只是,他的臉上沒有江德佑那種江湖氣的笑容,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冷峻的優越感。
他才是這里名正言順的主人。
我看著他,心里五味雜陳。
我應該恨他嗎?他搶走了本該屬于我的父愛。
但,他做錯了什么呢?他跟我一樣,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甚至,他可能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就像一個偷窺者,一個闖入別人電影的、無關緊要的路人甲,靜靜地看著屬于他們的悲傷和儀式。
天色漸漸暗了,賓客也陸續散去。
我掐滅了手里的第三根煙,準備離開。
就在我轉身的一剎那,一個聲音叫住了我。
“你……是哪個?”
我回頭,看到了江明。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出來,就站在我身后不遠處,目光銳利地審視著我。
我們的目光,第一次,在現實中交匯。
5.
空氣仿佛凝固了。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
他大概是……認出我了。畢竟,我和他,長得太像了。
“我……”我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干得發不出聲音。
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眼神里的審視,變成了毫不掩飾的敵意和厭惡。
“你是江畏,對不對?”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的這個名字。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
我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
“你來做啥子?”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充滿了警告的意味,“來看我們家的笑話?還是想來分點啥子?”
我看著他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心里那點殘存的緊張,忽然就消失了。
我平靜地回答:“我只是來看他最后一眼。”
“你不配!”他突然激動起來,聲音也拔高了幾分,“我爸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我媽!就是因為你們母子倆!你現在還有臉出現在這里?滾!你給我滾!”
他的聲音引來了院子里其他人的注意。一些親戚模樣的人圍了過來,對著我指指點點。
“這娃兒是哪個哦?長得跟德佑好像。”
“怕不是……外頭的哦……”
“天吶,這種時候跑來鬧,安的啥子心哦?”
那些竊竊私語,像一根根針,扎在我的身上。
我沒有理會他們,只是看著江明。
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跟我一樣的,長久壓抑的痛苦和怨恨。
我突然覺得他很可憐。
我,只是失去了名分。而他,擁有了名分,卻要在自己的家里,忍受父親的不忠所帶來的、無形的裂痕。
我們,都是這場悲劇的受害者。
“我沒想過要鬧,也沒想過要分什么東西。”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人死為大。我今天來,只是作為一個兒子,送自己的父親一程。僅此而已。”
說完,我朝著靈堂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然后,我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能感覺到,背后那道夾雜著恨意和復雜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直到我走出那個小區的門口。
6.
我以為,我和那個“家”的交集,到此為止了。
沒想到,一個星期后,周叔又給我打來了電話。
他說,江德佑的律師要見我。
在一家茶館的包間里,我見到了那個戴著金絲眼鏡的、文質彬彬的律師。
他遞給我一份文件。
是江德佑的遺囑。
遺囑的大部分內容,是關于他公司的股權,和他名下財產的分配。受益人,自然是他的妻子和江明。
我快速地翻到了最后一頁。
在“其他”那一欄里,我看到了我的名字。
“本人名下,位于錦江區水井坊的一套老式住房(86平米),以及個人銀行卡中五十萬元人民幣,全部贈予我兒江畏。此款項,專用于撫養其母,報答其情。望吾兒江明及妻子林氏,予以理解,并協助辦理。”
短短幾行字,我看得眼睛發酸。
水井坊的那套房子,我知道。那是我媽和江德佑最初住的地方,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后來我們搬走,他一直沒有賣,只是空在那里。
原來,他什么都記得。
他不是不愛,只是他的愛,給得太懦弱,太自私,太遲了。
他用這種方式,在他死后,給了我和我媽一個遲到的、笨拙的“名分”。
律師對我說:“江先生,關于房產的過戶和五十萬的轉賬,需要江明先生的配合。但是……他現在情緒很不穩定,拒絕簽字。”
我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7.
我主動給江明打了電話。
約他在水井坊那套老房子里見面。
他來了。
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
房子里積了很厚的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腐的味道。陽光透過布滿灰塵的窗戶照進來,形成一道道光束。
我們倆,就在這光束里,對峙著。
“你是不是覺得你贏了?”他先開了口,語氣里充滿了嘲諷,“用這種辦法,逼著我承認你的存在?”
我搖了搖頭,走到窗邊,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窗。
新鮮的空氣涌了進來,吹散了屋里的沉悶。
窗外,是一棵高大的黃桷樹,和我媽相冊里那棵一模一樣。
“我從來沒想過要跟你爭什么,或者贏什么。”我轉過身,看著他,“我們之間,沒有輸贏。我們都是輸家。”
“我們輸給了同一個父親。一個自私、懦弱,卻又想兩邊都顧全的男人。”
“他愛你,也愛你的母親。不然他不會在外面有了我之后,還想盡辦法維持你們家庭的完整。他給了你他能給的一切,名分,財富,和一個看起來很美滿的家。”
“他……也愛我媽,可能也愛我。不然他不會二十多年,偷偷摸摸地養著我們,最后還留下這份遺囑,想求個心安。”
“江明,你恨他,我比你更恨他。你只是覺得家里有了裂痕,而我,從出生開始,就活在這條裂痕里。”
我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我自己都覺得意外。
這些話,在我心里埋了二十多年,我以為說出來會是歇斯底里,沒想到,卻是如此的云淡風輕。
江明愣住了。
他大概從沒想過,我會對他說出這樣一番話。
他眼中的敵意,慢慢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和我一樣的疲憊。
我們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從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和一支筆,扔在桌上。
“簽了吧。”他說,“簽完,我們兩清了。”
那是他已經簽好字的過戶文件。
我拿起筆,在“江畏”兩個字后面,簽下了我的名字。
從此,我們,真的兩清了。
8.
我把房子賣了,連同那五十萬,一起存進了一張新的銀行卡里,交給了我媽。
我媽看著那張卡,哭了。
她不是喜極而泣,而是一種積攢了半輩子的委屈的、徹底的釋放。
她哭著對我說:“兒啊,媽對不起你,讓你跟著我受了這么多年的苦。”
我抱著她,就像小時候她抱著我一樣。
我說:“媽,不苦。有你,一點都不苦。”
第二年春天,我用那筆錢,在成都郊區買了一套帶院子的小房子。我把媽接了過去。
我們在院子里種上了花,養了一只貓。
我媽整個人,都變了。她開始學著跳廣場舞,交了很多新朋友,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有一天,她對我說:“小畏,把你爸那張照片燒了吧。”
我“嗯”了一聲。
我把那張唯一的、發黃的照片,在院子里燒掉了。火苗升起,那個穿著白襯衫的年輕人的笑臉,在火焰中慢慢卷曲,最后化為灰燼。
風一吹,就散了。
我和江明,再也沒有見過面。
只是偶爾,會從周叔那里,聽到一點他的消息。聽說他接管了公司,做得有聲有色。聽說他結婚了,娶了一個很漂亮的妻子。
我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
我也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辭掉了北京的工作,回到成都,開了一家小小的設計工作室。工作不忙,但足夠養活我和我媽。
我也遇到了一個很好的女孩。她不介意我的過去,她說,她喜歡的是現在的我。
我們準備結婚了。
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起江德佑。
我不再恨他了。
我只是把他,當成一個犯了錯的、熟悉的陌生人。
他給了我生命,也給了我一身的枷鎖。但現在,我已經學會了如何帶著這副枷鎖,坦然地行走在陽光下。
我終于明白,我們這一生,不是為了活在別人的光里,也不是為了躲在別人的影子里。
我們每一個人,都得努力,成為自己的那束光。
哪怕,那光很微弱,只能照亮自己和身邊的人。
但,那也是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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