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到了這個季節。
窗外的天被一場傍晚的雷陣雨洗得跟塊藍玻璃似的，干凈得有點不真實。
空氣里有股子雨后泥土和青草混合的腥氣，樓下馬路上壓過水的車輪聲，“刷拉——”，一聲一聲，把人的思緒也跟著拽得老遠。
我叫陳碩，一個在南方寫字樓里當“社畜”好多年的東北人。
具體是哪兒的呢？這么說吧，一個冬天不穿大棉襖子出門，感覺自己像是在裸奔的城市。
我司新來的實習生，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今天下午茶的時候問我：“碩哥，你上學那會兒有啥好玩的事兒沒？”
我愣了一下，叼著一次性紙杯的邊緣，杯子里是號稱“手沖”但喝起來跟刷鍋水沒啥區別的咖啡。
我能說啥？說我們那時候沒有王者榮耀，最大的娛樂是去黑網吧打CS，五塊錢一宿，出來的時候兩眼發綠，活像個餓了半個月的僵尸？還是說我們那時候的“女神”，就是那個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扎著高馬尾，能在數學課上跟你為了一個輔助線畫法吵起來的姑娘？
太土了，說出來怕是小姑娘會覺得我是上個世紀出土的活化石。
我笑了笑，把咖啡喝完，捏扁了紙杯扔進垃圾桶，說：“沒啥好玩的，就光顧著學習了，天天刷題。”
小姑娘“哦”了一聲，臉上是那種“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無趣表情。
我沒再說話，轉過頭看著窗外。天邊最后一點晚霞，是那種深橘色，混著點紫，像是打翻了的橘子味汽水。
也就是那么一瞬間，我聞到的仿佛不是南方的潮濕空氣，而是十幾年前，我們那所破舊中學教室里，老式吊扇“嘎吱嘎吱”轉著，吹出來的、混合著粉筆末、汗水和夏天味道的風。
那股風里，好像永遠都有一個人。
她叫李靜。
這個名字，普通得就像是扔進人堆里，一秒鐘就會被淹沒。但在我心里，它響亮了整個青春。
2.
我們那高中，名字挺唬人，叫“市重點”，但硬件設施，說實話，有點對不起這名頭。教學樓是蘇聯專家援建的，墻皮一塊一塊往下掉，露出里面的紅磚，跟個長了牛皮癬的巨人似的。冬天暖氣燒得半死不活，窗戶玻璃永遠是單層的，一到三九天，窗框上就結著厚厚的冰溜子，美其名曰“窗花”。
我和李靜，還有我最好的哥們兒王凱，就是在這巨人肚子里熬了三年。王凱，人送外號“胖子”。這外號起得極其沒有創意，因為他確實胖，一百八十斤的體重，大部分都是靠校門口那家“老太太烤冷面”和“大胡子擼串”堆起來的。
我和胖子是典型的差生二人組。我，陳碩，物理還行，但英語成績，用我們英語老師的話說，“狗看了都得搖搖頭，順便幫你把卷子叼走埋了”。胖子更牛逼，他除了體育和午飯，其他科目基本都處于一種“重在參與”的擺爛狀態。
而李靜，是我們班的班長，學習委員，語文課代表，以及我當時的暗戀對象。
這么說吧，如果我和胖子是地上的泥，那李靜就是天上的云。她永遠干干凈凈，校服洗得一點褶子都沒有，袖口有股淡淡的肥皂味。她扎著一個很利落的高馬尾，寫字的時候，馬尾會隨著她低頭的動作，輕輕地掃過她的后頸。那截后頸，在夏天悶熱的教室里，白得像一塊涼颼颼的玉。
我第一次對這塊“玉”產生非分之想，是在一個高二的下午。
那天物理課，講電磁感應，什么左手定則右手定則，楞次定律，在座的除了少數幾個學霸，大部分人都聽得兩眼發直，靈魂出竅。我仗著自己物理還湊合，正偷偷在底下看一本盜版的《九州·縹緲錄》。
物理老師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姓孫，我們都叫他“孫大圣”。孫大圣眼神不太好，但有個絕活，能精準地用粉筆頭命中每一個走神的學生。
“陳碩！”
我一個激靈，書“啪”一聲掉在了地上。
“你來，解釋一下這道題的磁通量變化。”孫大圣指著黑板上一道我壓根沒看的題。
我磨磨蹭蹭地站起來，腦子里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全班同學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的，有看熱鬧的。胖子在旁邊一個勁兒地給我使眼色，嘴型變換著，但我看他那意思是“佛祖保佑”，屁用沒有。
就在我準備慷慨就義，接受孫大圣的“粉筆頭制裁”時，一個聲音響起來了。
“老師，我覺得這道題可以這樣理解……”
是李靜。
她站了起來，沒看我，只是看著黑板，條理清晰地把解題思路說了一遍。她的聲音很好聽，清清亮亮的，像是夏天里冰鎮過的玻璃杯碰撞的聲音。
孫大圣滿意地點點頭，讓我坐下，然后用一種“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的眼神剜了我一眼。
我坐下的瞬間，如釋重負，心里卻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窘迫。我偷偷轉頭看她，她已經坐下了，正低著頭，認真地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陽光從窗戶斜著照進來，給她整個人都鑲上了一層金邊，連她鬢角的細小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刻，我的心臟，就像是被那根看不見的“楞次定律”里的磁鐵，猛地穿了一下。
我知道，我完了。
3.
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覺？
對于十幾歲的我來說，就是突然擁有了一套全新的雷達系統。這套系統一天二十四小時開機，自動搜索、定位、并分析關于“李靜”的一切信號。
她今天換了根新的頭繩，是淡藍色的。
她今天英語課被老師表揚了，因為她的作文是全班唯一一個用了“notwithstanding”這個詞的。
她今天中午沒吃飯，只買了一根冰棍，是小賣部里最便宜的那種，五毛錢一根的“大腳板”。
她今天……好像不太開心，課間操的時候一直皺著眉。
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被我當成絕密情報一樣，儲存在大腦里那個叫做“李靜”的專屬文件夾里。
胖子是我唯一的“情報分析師”。
“碩子，我跟你說，你這叫單相思，懂不？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白搭。”胖子一邊往嘴里塞著烤冷面，一邊含含糊糊地給我下診斷。
“滾犢子。”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需要你分析的是，她為啥不開心。”
胖子咽下嘴里的東西，煞有介事地抹了抹嘴：“這還用問？快考試了唄。學霸的煩惱，你不懂。人家是想怎么從98分考到100分，咱們是想怎么從28分考到及格線，能一樣嗎？”
我一想，好像是這個道理。
為了能跟她說上話，我開始發揮我唯一的長處——物理。我會在自習課上，故意拿著一道其實我會做的、但看起來特別難的物理題，磨磨蹭蹭地走到她座位旁邊。
“那個……班長，”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點，“這道題，你會嗎？”
她會從練習冊里抬起頭，那雙眼睛很亮，看著你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的所有小心思都無所遁形。她會接過我的本子，細長的手指指著題目，然后用筆桿的另一頭，輕輕地在草稿紙上畫圖。
“這里，你看，受力分析得先做對。這個力，還有這個力，方向不能錯……”
我就湊在她旁邊，假裝很認真地聽著，但其實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我能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洗發水味，是那種很老式的、叫“蜂花”的牌子。我能看到她因為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眉頭，還有她咬著筆桿時，嘴唇上留下的一道淺淺的印子。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只剩下她輕柔的講解聲和窗外“知了——知了——”的蟬鳴。那是我整個高中時代，最奢侈的物理小灶。
講完題，她會把本子還給我，說：“懂了嗎？”
我每次都猛點頭，像個磕頭機似的：“懂了懂了，謝謝班長。”
其實我腦子里還是一團漿糊，光顧著心跳加速了。等我回到座位上，胖子就會用一種“我啥都懂”的猥瑣表情看著我，壓低聲音說：“又去請教問題了？你小子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滾。”我每次都這么回他，但嘴角卻忍不住想上揚。
那種感覺，又酸又甜，像是偷吃了一顆沒熟透的杏子。
4.
真正讓我覺得，我和她之間，也許不只是“同學”那么簡單的，是那次運動會。
我們學校的運動會，是每年夏天最盛大的“合法混亂”。大家都不用上課，操場上彩旗飄飄，廣播里放著震耳欲聾的《運動員進行曲》。男生們在跑道上揮灑荷爾蒙，女生們則聚在陰涼地里，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哪個班的帥哥跑得最快。
我和胖子這種體育廢柴，自然是氣氛組。我們的任務，就是給班里報了項目的同學遞水、拿衣服，以及聲嘶力竭地喊“加油”。
李靜報了女子800米。
這在當時的我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她那么文靜的一個人，怎么會去報這種要人命的項目？
比賽那天，天氣熱得像個蒸籠。塑膠跑道被太陽曬得發燙，踩上去都感覺腳底板要熟了。
發令槍一響，李靜就沖了出去。她跑得不快，但節奏很好。一圈，兩圈……到了最后一圈，能明顯看到她體力不支了。她的臉頰通紅，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淌，馬尾辮也亂了，幾縷頭發粘在了臉上。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每一步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們班的同學都在終點線附近，扯著嗓子給她加油。我站在人群里，心臟也跟著她的腳步，一下一下地揪著疼。我從來沒見過她那么狼狽的樣子，但也從來沒見過她那么倔強的樣子。
胖子在我旁邊喊：“班長！加油！沖啊！終點有烤冷面！”
我一腳踹在他屁股上：“你能不能說點有用的？”
就在她快到終點的時候，她的身體晃了一下，差點摔倒。我心里“咯噔”一下，想都沒想，就從人群里擠了出去，手里還攥著一瓶剛擰開的、冰鎮的橘子味汽水。
她最終還是沖過了終點，名次是倒數第二。一過線，她就撐著膝蓋，吐得稀里嘩啦。
我跑到她身邊，手足無措地站著，那瓶汽水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
她吐完，緩了好一會兒，才直起身子。看到我，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上一道道的汗痕和淚痕，像只小花貓。
“嚇到你了吧？”她聲音沙啞地說。
我趕緊把手里的汽水遞過去：“給，喝點水……漱漱口也行。”
她接了過去，沒有喝，只是用瓶身冰著自己的臉頰。那瓶“八王寺”汽水，是我們這兒的本地品牌，一塊錢一瓶，橘子味的，甜得齁嗓子。但在那天，那瓶汽水在我眼里，簡直是瓊漿玉液。
“你怎么報800米啊？”我終于問出了心里的疑問。
她靠著操場邊的雙杠，看著遠處亂糟糟的人群，輕輕地說：“因為我們班女生沒人報長跑，總不能讓這個項目空著吧。我是班長嘛。”
那一瞬間，我覺得她身上那層“學霸”的光環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種讓我更心動的東西。那是一種傻乎乎的、卻又無比真誠的責任感。
“其實……我跑得很難看吧？”她突然轉過頭問我，眼睛里還有點水汽。
“沒有！”我幾乎是吼出來的，“一點都不難看！特別……特別厲害！”
我當時也想不出什么高級的詞，只能用“厲害”這個詞來形容我所有的感受。
她聽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是她第一次，對著我笑得那么開心。陽光下，她的牙齒白白的，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
“給，”她把那瓶汽水遞還給我，“我不能喝涼的，你喝吧。謝謝你啊，陳碩。”
我愣愣地接過那瓶汽水。瓶身上，還帶著她臉頰的溫度。我仰起頭，“咕咚咕咚”地把那瓶汽水喝了個底朝天。
那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最甜的汽水。甜味順著喉嚨一直滑到胃里，然后炸開，變成無數個小氣泡，沖得我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
那天之后，她好像不再把我當成一個普通的、需要補習物理的后進生了。她會在課間主動找我說話，問我周末是不是又去黑網吧了，囑咐我少吃點校門口的油炸串，說那玩意兒“埋汰”。
而我，也終于敢在胖子調侃我的時候，回他一句：“你懂個屁。”
5.
高中的時間，過得像被按了快進鍵。黑板右上角的高考倒計時，從三位數變成兩位數，再到一位數，像一把懸在所有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教室里的氣氛越來越壓抑。沒人聊天了，沒人傳紙條了，連胖子都開始像模像樣地抱著一本單詞書，從“abandon”開始，每天都在放棄。
我和李靜的交流，也變回了最開始的模式——講題。只不過，這次更頻繁，也更默契。有時候甚至不用我開口，她看到我對著一道題愁眉苦臉，就會主動抽出一張草稿紙，遞過來，上面寫著清晰的解題步驟。
我也會在她英語晚自習背單詞背得快睡著的時候，假裝不經意地，把一根偷偷從家里帶來的“大板”雪糕，從課桌底下塞過去。
我們之間，好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小心翼翼地維系著一種微妙的平衡。誰也不去戳破，誰也不去多問。
高考前最后一堂自習課，班主任老劉，一個平時不茍言笑的中年男人，破天荒地沒有講題，也沒有灌雞湯。他只是站在講臺上，看著我們，看了很久很久。
“同學們，”他開口，聲音有點啞，“明天，你們就要上戰場了。該說的，不該說的，這三年，我都說得差不多了。今天，我就不啰嗦了。我只想說，無論考得怎么樣，你們，都是我的學生。”
他頓了頓，推了一下眼鏡，“以后，出了這個校門，大家就各奔東西了。可能，這輩子，我們這個班，都湊不齊了。我希望你們……以后都能過得好。”
說完，他對著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靜。然后，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哭了出來。接著，就像是推倒了多米諾骨牌，哭聲，一片連著一片。女生們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抽一抽的。男生們，像我，像胖子，都紅著眼圈，使勁仰著頭，想把眼淚憋回去。
我偷偷地看李靜。她也哭了，沒有聲音，只是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攤開的課本上，暈開了一小片墨跡。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我想告訴她，告訴她這三年來我所有的心情。我想跟她說，高考之后，我們還做同學，好不好？我想說，我喜歡你。
但是，我沒敢。
我只是個膽小鬼。我怕我的“喜歡”，會成為她奔赴考場前最后的負擔。我怕萬一被拒絕，我們連這最后一點溫存的同學關系，都維持不住。
所以，我只是默默地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紙巾，拆開，遞了過去。
她接過紙巾，抬起頭，紅著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緒。
“謝謝。”她說。
“不客氣。”我說。
這是我們高考前，最后的對話。簡單得像一句客套，卻又沉重得像一聲告別。
6.
高考那兩天，天氣出奇地好。
考完最后一門英語，交卷鈴聲響起的剎那，整個考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靜得可怕。幾秒鐘后，不知道誰第一個把筆扔在了桌上，發出了“啪”的一聲脆響。
然后，整個世界，都活了過來。
歡呼聲，尖叫聲，撕書聲，從每一個教室里爆發出來，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把教學樓的屋頂掀翻。
我和胖子沖出考場，互相給了對方一拳。
“結束了！我C！終于結束了！”胖子吼得聲嘶力竭，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
我也想笑，但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人群像潮水一樣，涌出校門。家長們，老師們，都在外面等著。我看到了我爸媽，也看到了胖子的爸媽。
我在人群里，瘋狂地尋找著李靜的身影。
終于，我看到她了。她和她媽媽站在一起，正在說著什么。她換下了校服，穿了一條淡黃色的連衣裙。在傍晚的夕陽下，好看得讓人挪不開眼。
她好像感覺到了我的目光，轉過頭，朝我這邊看了一眼。
四目相對。
隔著嘈雜的人群，我看到她對我，笑了笑。然后，她就被她媽媽拉著，轉身，匯入了回家的洪流里。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街角。
我突然意識到，那個穿著校服，扎著高馬尾，會給我講物理題，會因為跑不動800米而哭泣，會用橘子味汽水冰臉頰的李靜，好像，連同我的高中時代一起，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夏天，留在了那條被夕陽拉得老長老長的馬路盡頭。
畢業聚餐，是在一家燒烤店。胖子喝多了，抱著我的脖子，哭得像個二百斤的孩子。他說他舍不得我，舍不得大家。
李靜也來了。她沒怎么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喝著果汁。有人去給她敬酒，她也只是笑著，用果汁碰一下杯子。
整場聚會，我都沒敢跟她坐得太近。我怕我一開口，就會說出一些不合時宜的話。
散場的時候，大家都喝得東倒西歪。我裝作不經意地，和她走在了一起。
“你……估分了嗎？”我問，這是一個最安全的話題。
“嗯，”她說，“應該還行。”
“想去哪個城市？”
“還沒想好。可能會去南方吧，我媽想讓我去遠一點的地方看看。”
南方。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們這兒的孩子，高考志愿，要么報省內的大學，要么就是往北京擠。去南方的，不多。
“你呢？”她問我。
“我啊，”我自嘲地笑了笑，“我這英語成績，能有大學上就不錯了。估計就在本市了。”
我們沉默地走著。夏夜晚風吹過，路邊的白楊樹葉子“嘩啦啦”地響。
快到她家樓下了，我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
“李靜。”
“嗯？”
“那個……你，有沒有話想對我說？”我幾乎是閉著眼睛問出來的。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這個問題上。我想，如果她有，哪怕只有一點點，我的青春，也算圓滿了。
她停下腳步，看著我。路燈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然后，她笑了，還是那種彎彎的月牙眼。
“陳碩，”她說，“謝謝你的物理小灶，還有那瓶汽水。以后，也要好好學英語啊。”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沉到了谷底。
原來，只是這樣。原來，在她心里，我只是一個需要補習物理的同學，一個在她跑完800米后遞上汽水的路人。
“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巴巴的。
她對我揮了揮手，轉身上了樓。樓道的聲控燈，應聲而亮，照亮了她的背影，然后，又“啪”的一聲，滅了。
我和我的青春，一起，被關在了那片黑暗里。
7.
后來的故事，就很俗套了。
我考了一個本市的二本大學，學的還是物理。胖子上了一個專科，學的什么我忘了，反正畢業后就子承父業，在他爸的汽修廠里幫忙了。
李靜，去了上海，一所頂尖的985。
我們徹底失去了聯系。那時候沒有微信，QQ也用得少了。大學生活，像一個巨大的、全新的世界，把我們這些從同一個小地方出來的人，沖刷得干干凈凈。
我談過戀愛，也分過手。工作后，也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人。但我再也沒有，像高中時那樣，因為一個人微不足道的小動作，而心跳加速一整天了。
有一年春節，我回老家，跟胖子擼串。胖子現在更胖了，結婚了，孩子都能打醬油了。我們喝著“大綠棒子”啤酒，聊著現在的生活。
“哎，碩子，”胖子突然說，“你還記得李靜不？”
我夾菜的筷子，頓了一下。
“咋了？”
“前兩天，我修車，碰見咱們高中同學了。說李靜，好像在國外讀博呢，特牛逼。一直沒找對象。”
“哦。”我應了一聲，喝了一大口啤酒。啤酒很涼，一直涼到心里。
“你說，她當初，對你到底是個啥意思啊？”胖子一臉八卦地問，“我總覺得，她看你的眼神，跟看別人不一樣。”
我笑了笑，沒說話。
是不是不一樣，又有什么關系呢？那個夏天已經過去了。風吹過，就再也吹不回來了。有些話，錯過了那個時間點，就再也沒有說出口的必要了。
有些遺憾，或許，本身就是青春的一部分。它提醒我們，曾經那么傻，那么真誠地，喜歡過一個人。
8.
實習生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湊了過來，手里拿著兩罐可樂。
“碩哥，想啥呢？這么出神。”她遞給我一罐。
我接過可樂，冰涼的觸感，讓我的思緒從遙遠的東北小城，回到了這個南方的寫字樓里。
“沒什么。”我拉開拉環，“嗤——”的一聲，氣泡涌了上來。
還是那個味道，甜得有點齁。
我看著窗外，天已經全黑了。城市里華燈初上，霓虹閃爍，比我們高中教室里那根時亮時不亮的日光燈管，要亮上一萬倍。
但我突然覺得，那個被吊扇吹得嘎吱作響，被蟬鳴和粉筆末填滿的夏天，才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明亮的光。
我仰起頭，喝了一口可樂。
我想，如果時間能倒流，回到那個散場的夜晚，在她家樓下，我可能會換一個問題。
我不會問她“有沒有話想對我說”。
我會看著她的眼睛，認認真真地，對她說：
“李靜，我喜歡你。”
哪怕，得到的回答，依舊只是那句“謝謝你的汽水”。
至少，我對我那場盛大、兵荒馬亂、卻又無比珍貴的暗戀，有了一個交代。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十幾年后的一個普通夏夜，被一罐冰可樂，輕易地，就打回了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