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海瑞逼殺過女兒，事見姚士麟的《見只編》：

“海忠介有五歲女，方啖餌，忠介問餌從誰與？女答曰：僮某。忠介怒曰：女子豈容漫受僮餌？非吾女也，能即餓死，方稱吾女。女即涕泣不飲啖。家人百計進食，卒拒之，七日而死。余謂非忠介不生(此女）。”

——海瑞有五歲女兒，正吃東西，海瑞問誰給的，女兒回答說是某僮；海瑞大怒說：你怎么可以隨便拿人吃的，真不是我女兒！餓死了才是我女兒！海瑞女兒哭了，絕食七天死了。

作者還追加評點，“余謂非忠介不生(此女）。”——“我認為若非海瑞，還生不出這女兒。”

這整段故事惟妙惟肖，過于生動，所以反而顯得假：女兒吃東西，海瑞問答，生氣，女兒哭泣絕食，最后還帶個評點上價值觀——您是給海瑞家里安了攝像頭是吧？還現(xiàn)場錄導(dǎo)演音軌是吧？

寫這段的姚士麟生活在明末清初，海瑞則在萬歷十五年去世，倆人沒見過。后來清初周亮工在《書影》中也記載了此事，但加了"相傳"二字，大概他也沒確鑿證據(jù)。

那海瑞到底殺過女兒嗎？

《明史》里，海瑞形象耿介剛直，但沒這么扭曲。細節(jié)包括：

他給母親過生日，買了兩斤肉，被胡宗憲當(dāng)做新聞?wù)f。

總督胡宗憲嘗語人曰：“昨聞海令為母壽，市肉二斤矣。”

他沒兒子，逝世后僉都御史王用汲來看，發(fā)現(xiàn)他家居破舊，于是哭了，拿錢給他辦了喪。他出喪時，百姓哭者百里不絕。

瑞無子。卒時，僉都御史王用汲入視，葛幃敝籝，有寒士所不堪者。因泣下，醵金為斂。小民罷市。喪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夾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絕。贈太子太保，謚忠介。

《明史》給海瑞最后的贊，大意：

海瑞剛勁，戇直自遂，可以和漢朝汲黯、宋朝包拯并列。苦節(jié)自厲，非常難得。

海瑞秉剛勁之性，戇直自遂，蓋可希風(fēng)漢汲黯、宋包拯。苦節(jié)自厲，誠為人所難能。

以上是正史記載，沒提到他殺女兒。

顯然海瑞是個有些偏激的剛直好人，但沒變態(tài)到逼殺女兒。

大概海瑞還活著時，就是朝廷剛直的典范；逝世了，繼續(xù)被當(dāng)做明朝包青天對待。于是后來者就編上了——包拯包青天在傳說里啥待遇？海瑞海青天也一起安排。

包拯只當(dāng)過一年多開封府尹，沒鍘過陳世美，但后世喜歡編他鍘陳世美，還覺得包青天剛正不阿神出鬼沒地破了無數(shù)奇案。

海瑞沒餓死過女兒，但后世編他餓死女兒，還覺得海瑞做得出這種事。

話說，夸海瑞就得了，為啥還要編他逼死女兒？

大概在一個道德規(guī)范要求過高的時代，逼死女兒也是一種高尚。

還不止逼死女兒呢：殺老婆也是。

《史記》里吳起娶齊女為妻；魯國人想用他為將，又疑心他是齊國女婿，于是吳起就殺妻求將。

后來中古時代，敘事作品里流行起“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流行起了“大義滅親”。比如睢陽之戰(zhàn)，張巡殺妾，一度傳為美談。

到京劇《斬經(jīng)堂》，虛構(gòu)了東漢大將吳漢，為了大義反王莽，于是要殺自己的老婆——王莽的女兒。

后來評書戲曲里，一度也很流行“為了大義，駙馬殺公主”的神經(jīng)病戲份。當(dāng)然偶爾也有轉(zhuǎn)悲為喜的劇目，比如某駙馬要殺公主來表決心，公主表示我不是奸臣的親生女兒啊，我也樂意跟你——于是就皆大歡喜。

大概奸臣不奸臣，跟血統(tǒng)無關(guān)，只要不繼承奸臣的血統(tǒng)，就可以不殺了？

《三國演義》里還有個變態(tài)故事：有個劉安為了招待德高望重的劉備，殺自己的老婆，割肉給劉備吃。小說里對這事，還持褒獎態(tài)度：曹操派人給劉安贈了百金，毛宗崗評點時也說劉安“為義也”。

大概在那個時代，忠孝節(jié)義乃是大節(jié)大義，夫妻感情被歸為人欲；殺老婆來成全所謂大義，就是一種高貴的犧牲。

我很懷疑編“海瑞殺女”這故事的姚士麟，本意是想描繪海瑞剛直，“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女兒也懂事，自己餓死了，好給海瑞高大偉岸耿介的形象添磚加瓦。

這和京劇《斬經(jīng)堂》里安排吳漢反王莽就逼殺老婆、《三國演義》里虛構(gòu)劉安為了討好劉備、殺自己老婆讓劉備吃肉類似。

當(dāng)時看來，大節(jié)大義。后世一看：心理變態(tài)。

黃仁宇《萬歷十五年》里提到海瑞的生涯，說他也有艱難處：

已經(jīng)充分表示了為人臣者盡忠之不易；而他的家庭經(jīng)歷，也恰恰說明了為人子者盡孝的艱難。但是除此以外，他沒有別的道路可走……他的一生體現(xiàn)了一個有教養(yǎng)的讀書人服務(wù)于公眾而犧牲自我的精神。

大概要立道德模范，就得如此：模范到過于模范，就得無限犧牲自我。

以至于后世附會瞎編的故事時，也不把海瑞當(dāng)人了：我編你殺女兒，這不顯得您高尚嗎？！

但故事是一時的，人的觀念是會變的。

當(dāng)時的傳說會把人無限拔高，但越到后世，越重視平等越以人為本，越明白一個真理：

為了一些虛無的概念，去逼殺實實在在的人命，是多不值得。

越顯出曾經(jīng)編這些故事——逼殺老婆、逼殺女兒，來凸顯主角的道德高尚——有多迂腐多不近人情，多不把人當(dāng)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