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遠,在成都一家不好不壞的國企上班,今年二十八。你要是問我,成都的生活是啥子味道?我會告訴你,是春天里,人民公園蓋碗茶飄出的茉莉花香;是夏天里,府南河邊老頭們“斗地主”的吆喝;更是冬天里,街頭巷尾小攤上,那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麻辣燙。
但對我來說,成都的味道,是我媽燉的那鍋湯。她總說,男人要固本培元,湯是萬萬不能斷的。豬蹄、排骨、甲魚、烏雞……二十八年來,我感覺自己就是一棵被她用高湯澆灌大的人參。
而我,快要把她這輩子的心血,給毀了。
這事,得從我二十八歲生日那天說起。
那天是周末,我媽一大早就開始在廚房里“叮叮當當”,那架勢,不曉得的還以為家里要辦酒席。她請了我所有的嬢嬢、舅舅,還有他們那些已經拖家帶口的孩子。客廳里,自動麻將機“嘩啦啦”地洗著牌,混雜著嬢嬢們高八度的笑聲,舅舅們吹牛的“龍門陣”,吵得人腦殼痛。
我爸呢,就坐在陽臺上,戴著老花鏡,一言不發地看他的《參考消息》。他就是那樣的人,一座沉默的山,家里再吵,他都穩得起。
我媽端著一碗長壽面從廚房出來,臉上笑開了花:“遠遠,來來來,趁熱吃了!媽給你臥了兩個荷包蛋,吃了就圓圓滿滿!”
我接過碗,熱氣騰騰的,是我熟悉的味道。但我曉得,這碗面,只是“前菜”。
果不其然,面剛吃完,我媽就把我拉到一邊,神神秘秘地說:“兒啊,你李嬢嬢給你介紹了個女娃兒,是小學老師,長得又白凈又高挑,跟你簡直是天生一對!照片我看了,巴適得很!下個禮拜,你們就見個面?”
又來了。
從我二十五歲開始,這種“相親預告”就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老師、護士、公務員、銀行職員……我媽的“資源庫”,比我們公司的人力資源部還強大。
我像往常一樣,敷衍地點點頭:“曉得了,媽,到時候再說嘛。”
“還到時候?”我媽的嗓門一下子就提了起來,惹得麻將桌上的人都朝我們看,“你都二十八了!你看看你表哥,娃兒都上幼兒園了!你還想拖到好久?你想讓我跟你爸,到死都抱不到孫子啊?”
她說著,眼圈就紅了。
我最怕看她這樣。我爸那座山,我還能躲一躲。但我媽這條河,她的眼淚能把我淹死。
我只能繳械投降:“要的要的,媽,我見,我見嘛,你莫哭了。”
我媽這才破涕為笑,滿意地回去打她的麻將了。
我一個人躲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喧囂。我看著書桌上那個小小的相框,相框里,是我和陳凱的合影。
我們是在一次徒步旅行中認識的。他是一家設計公司的老板,比我大三歲,愛笑,笑起來眼角有細細的紋路。照片里,我們站在四姑娘山的山頂上,背后是雪山和藍天。他摟著我的肩膀,我們倆笑得像兩個傻子。
我和他在一起五年了。
這五年,是我人生中最輕松,最快樂的五年。我們一起窩在沙發上看電影,一起在菜市場為了一毛錢跟小販討價還價,一起在我加班到深夜時,在樓下吃一碗熱氣騰騰的擔擔面。
他是我平淡生活里的那束光。
但這份愛,我只能藏起來。藏在我在公司附近租的那套小公寓里,藏在我手機的加密相冊里,藏在我每一次對我媽撒謊說“公司加班”的夜晚里。
我是一個演員,演一個他們眼中“正常”的兒子。這場戲,我演了十年。從我懵懵懂懂地發現自己只對男生產生好感的那天起,我就開始演了。
我演得很累。
特別是最近兩年,我媽的催婚,像一把懸在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掉下來,把我這虛偽的平靜,劈得粉碎。
我跟陳凱說過我的掙扎。他只是抱著我,說:“沒關系,我等你。多久都等。但你不要逼自己,我不想你因為我,跟家里鬧翻。”
他越是這么說,我心里就越是難受。
生日會結束后,我開著車,回我的“狗窩”。車里放著陳凱最喜歡的民謠,歌詞唱著:“你我山前沒相見,山后別相逢。”我的眼淚,毫無征兆地就流了下來。
我把車停在路邊,趴在方向盤上,哭得像個娃娃。
我不想再去騙那個素未謀面的“李老師”了。我不想再看著我媽充滿期待的眼神,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讓她失望。我更不想,讓我和陳凱的感情,永遠活在陰影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和他們攤牌。
我不知道后果是什么。可能是一場驚天動地的爭吵,可能是父子斷絕關系,母子反目成仇。我甚至想過,我爸會不會氣得拿棍子打斷我的腿。
但恐懼,已經比不上那種日復一日,被謊言和愧疚啃噬靈魂的痛苦了。
我選的日子,是下一個周末。一個普普通通的周末。我提前給我媽打電話,說我要回家吃飯,想吃她做的回鍋肉和麻婆豆腐。
我媽在電話那頭,高興得不行,連聲說“要得要得”。她以為,我是想通了,準備去見那個李老師了。
那個周末,我一整個上午,都在我的小公寓里發呆。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腦子里排練。
“爸,媽,有件事,我想跟你們說……”
不行,太正式了,他們會覺得我要宣布什么壞消息。
“爸,媽,關于我耍朋友的事……”
也不行,他們會立刻追問“是哪個女娃兒”。
我把所有能想到的開場白都否決了。最后,我決定,不排練了。就讓它自然發生。
下午,我開車回家。成都的天氣,灰蒙蒙的,像我當時的心情。
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郫縣豆瓣醬的香味。我媽正在廚房里忙活,抽油煙機“轟轟”地響著。我爸還是坐在陽臺的老位置,但今天沒看報紙,是在修他那臺用了十幾年的“紅燈牌”收音機。
“回來啦?”我爸抬了抬眼皮,算是打了招呼。
“嗯。”我應了一聲,換了鞋,走進廚房。
“媽,我回來了。”
“回來就去坐到,莫在廚房頭擠。馬上就吃飯了。”我媽頭也不回地說。她的背影,在油煙里顯得有些模糊。我突然發現,她的背,好像比以前駝了一點。
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那頓飯,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長的一頓飯。
桌上擺著四菜一湯:回鍋肉、麻婆豆腐、蒜泥白肉、炒豌豆尖,還有一鍋蘿卜排骨湯。都是我最愛吃的。
我媽一個勁兒地給我夾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座小山。“多吃點,你看你,在外頭住,都瘦了。”
我爸話不多,但他給我倒了一杯他自己泡的藥酒。“喝點,活血。”
他們越是這樣,我心里就越是堵得慌。這就像是“最后的晚餐”。我即將要說的每一個字,都會變成一把刀,刺向他們這份沉甸甸的愛。
“對了,遠遠,”我媽終于開口了,切入了正題,“你李嬢嬢都問我幾次了,那個李老師,你到底好久去見啊?人家女娃兒都等得不耐煩了。”
來了。審判的時刻,來了。
我放下筷子。這個動作,讓桌上的氣氛,瞬間凝固了。
我媽看著我,有點不解。我爸也停下了舉杯的動作,目光從老花鏡后面,射了過來。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聲音大得我自己都能聽見。我的手心全是汗。
“爸,媽,”我開口了,聲音比我想象的要沙啞,“我……我不想去相親了。”
“為啥子喃?”我媽立刻追問,“你是不是有哪個喜歡的女娃兒了?有你早說嘛!是哪家的?做啥子工作的?媽給你去提親!”
她的大腦,已經自動幫我鋪好了所有“正常”的道路。
我深吸一口氣,看著他們,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
“媽,我不想去相親,以后……都不想去了。”
“因為……我不喜歡女娃兒。”
我說出來了。
當這幾個字從我嘴里蹦出來的時候,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我能聽到墻上石英鐘“滴答滴答”的聲音,能聽到窗外傳來的汽車鳴笛聲,一切都變得異常清晰。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我媽臉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消失了。她愣愣地看著我,好像沒聽懂我在說什么胡話。
“遠……遠遠,你……你亂說啥子?”她的聲音開始發抖。
我沒有躲閃她的目光,我一字一句地,把那句話,又重復了一遍。
“我說,我不喜歡女的。我喜歡男的。”
“啪!”
一聲脆響。我爸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液,混著玻璃碴子,濺了一地。
他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的嘴唇在哆嗦,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媽終于反應過來了。
她的反應,不是罵我,也不是打我。她“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那種哭,不是委屈,不是傷心,是一種天塌下來了的,絕望的嚎哭。
“你這個……你這個孽障啊!”她一邊哭,一邊用手捶著自己的胸口,“你是不是在外面學壞了?是哪個把你帶壞的?你告訴媽!媽去撕了他!”
“沒人帶壞我。”我平靜地說,“我天生就是這樣的。”
“天生?”我媽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哪有天生就這樣的?這……這是病!是病就要治!媽帶你去看醫生!成都最好的醫生,北京的,上海的,我們都去看!花好多錢都給你治!”
“這不是病。”我的聲音,也帶上了哭腔,“媽,你曉不曉得?我從十幾歲開始,就曉得自己跟別個不一樣。我不敢說,我怕你們不要我。我每天都在演戲,我演得好累啊!我裝了十年了,我真的裝不下去了!”
我把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喊了出來。
我爸,從頭到尾沒有說話。他站了起來,走到我面前。我以為他要打我,我甚至閉上了眼睛。
但他沒有。
他只是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冰冷又陌生的眼神,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后,他問了我一句話。
那句話,比打我一頓還讓我難受。
他問:“你讓我們兩個老的,以后出門,臉往哪兒擱?”
說完,他轉身走進了他的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那一聲,像是關上了我們父子之間,所有情分的大門。
客廳里,只剩下我和我媽。她還在哭,哭得撕心裂肺。桌上那盤我最愛吃的回鍋肉,已經涼了,油都凝固了,像一層蠟。
那一天,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離開家的。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是地獄。
我住回我的小公寓。家里,一個電話都沒有。我打過去,沒人接。我發微信,沒人回。
我像是被他們從生命里,徹底刪除了。
我吃不下,睡不著。一閉上眼,就是我媽絕望的哭聲,和我爸那句“臉往哪兒擱”。
陳凱陪著我。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給我做飯,逼著我吃下去。晚上我做噩夢,他就會把我緊緊抱在懷里。
他說:“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剩下的,交給時間。”
可我知道,最難的,是現在這種死一樣的寂靜。
第二個星期,我終于忍不住了。我買了些水果,回了家。
開門的是我媽。她瘦了好多,眼睛腫得像桃子。她看了我一眼,沒讓我進門,也沒把我關在門外。她就那么堵在門口,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我。
“你還回來做啥子?”她開口了,聲音又干又澀。
“媽,我……我回來看看你們。”
“我們死不了。”她冷冷地說,“你爸,從那天起,就沒出過房門。麻將館的老姐妹打電話來,我都不敢接。我跟她們說,我們全家都得了重感冒。這個家,都快成一個笑話了!”
“媽……”
“你走吧。”她打斷我,“你讓我們兩個靜一靜。等我們想通了……或者,等我們死了,你再回來。”
她關上了門。
那一刻,我站在我家熟悉的門口,感覺自己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那種被至親之人拋棄的感覺,像一把鈍刀子,在我的心上,來來回回地割。
但是,生活,還要繼續。
我開始像個陀螺一樣工作。我接了公司最苦最累的項目,每天加班到深夜,用疲憊來麻痹自己。
一個月后,我病倒了。高燒,急性腸胃炎,上吐下瀉。陳凱要送我去醫院,我死活不去。我就躺在我的小公寓里,燒得昏天黑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又回到了小時候。我發高燒,我媽抱著我,一夜沒睡,用溫毛巾一遍一遍地給我擦身子。我爸不善言辭,就去廚房,用小火給我熬了一鍋雪白的粥。
我醒來的時候,臉上全是眼淚。
我掙扎著起來,想喝口水。一開臥室的門,我就愣住了。
我媽,就坐在我客廳的沙發上。
她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的,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沒開燈,就那么靜靜地坐在黑暗里。茶幾上,放著一個保溫桶。
看到我出來,她嚇了一跳。我們倆,在黑暗里,對視著。
“你……你醒了?”她先開了口,聲音里帶著一絲慌亂。
“媽,你……你怎么來了?”
“我給你王嬢嬢打電話,問你的情況。她說你請了好幾天病假。”她站起來,打開保溫桶,一股熟悉的雞湯味,飄了出來,“我……我怕你在外面,沒人照顧。你趁熱喝點。”
她把湯倒在碗里,遞給我。
我接過那碗湯,手抖得厲害。我喝了一口,眼淚,就掉進了碗里,和雞湯混在了一起。
還是那個味道。
她沒問我陳凱的事。她沒提那天晚上的任何事。她只是看著我喝完了湯,然后,開始默默地幫我收拾屋子。
她把我堆在沙發上的臟衣服,都收了起來。她把我廚房里沒洗的碗,都洗了。她就像一個普通的母親,在照顧自己生病的孩子。
臨走前,她站在門口,猶豫了很久。
“遠遠,”她說,“你爸……他還是那個牛脾氣。但是前兩天,天氣預報說要降溫,他……他讓我提醒你,多穿件衣服。”
我的眼淚,又一次決堤。
我媽走了。但我知道,那個家,那扇曾經為我緊閉的大門,已經,開了一條小小的縫。
那條縫,很窄,只能透進一絲微光。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又過了半年。
這半年里,我媽會時不時地,給我送些吃的來。她從來不提前打招呼,像是某種突然襲擊。她依然不問陳凱,但她會看到家里有兩雙男人的拖鞋,會看到牙刷筒里有兩把牙刷。她什么也沒說。
我爸,依然沒有見過我。
我的生日,又到了。二十九歲。
這一次,我主動給家里打了電話。
我說:“媽,這個周末,我請你們吃飯吧。就在我這里,我親自下廚。”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為她要拒絕的時候,我媽說:“……我問問你爸。”
那個周末,我忐忑了一整天。我把我的小公寓,打掃得一塵不染。我把所有和陳凱有關的東西,都收了起來。不是怕他們看見,是怕他們尷尬。
下午五點,門鈴響了。
我打開門,我媽和我爸,就站在門口。我爸手里,還提著一個蛋糕。
他瘦了,頭發也白了好多。他看著我,眼神很復雜。有躲閃,有別扭,但沒有了那天的冰冷和憎惡。
“進來嘛。”我說。
他們走了進來。我媽像個領導視察一樣,在我的小屋子里,這里摸摸,那里看看。
“你這房子,朝向不好,太潮了。”
“這個沙發,顏色太深了,顯得屋頭黑黢黢的。”
我知道,這是她表達關心的方式。
我爸,則走到了我的書桌前。他拿起那個我沒來得及收起來的,我和陳凱的合影,看了很久。
我當時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他把相框,輕輕地,放回了原處。然后,他轉過身,對我說:
“廚房頭,是不是有股糊味?”
我這才反應過來,我燉的排骨,火開大了。
那頓飯,我們三個人,吃得很沉默。沒有人提過去的事,也沒有人提將來。
我們只是,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一樣,坐在一起,吃一頓飯。
吃完飯,他們要走了。
我送他們到樓下。我爸把那個蛋糕遞給我。
“生日快樂。”他說。
這是那件事之后,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看著他們倆的背影,在路燈下,慢慢走遠。我知道,這不代表他們已經完全接受了。這不代表以后就沒有爭吵和眼淚了。
這只是一個開始。一個我們一家人,學著重新認識彼此,重新接納彼此的,漫長而又艱難的開始。
我回到家,打開那個蛋糕。上面用果醬,歪歪扭扭地寫著四個字:“平安,健康。”
我切了一塊,慢慢地吃著。很甜。
我給陳凱發了條微信:“他們來了。還給我買了蛋糕。”
他很快就回了過來,只有一個字:“好。”
我知道他懂。
我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突然覺得,成都的夜,也挺溫柔的。它不會幫你解決所有問題,但它會給你時間,給你空間,讓你在一次次的破碎和縫補中,找到和這個世界,和你的家人,也和你自己,和解的方式。
路還很長。但至少,我不用再一個人走了。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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