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黑鏡》第七季強勢回歸，以超高的制作水準將豆瓣評分拉回了8.7。

然而讓中國劇迷們倍感意外的是，在一貫以挖掘人性陰暗的風格聞名的《黑鏡》中，一位半路出家的華人女導演卻用細膩浪漫的敘事手法拍出了史上最特別一集——《夢幻酒店》（Hotel Reverie）。

她用極具「東方韻味」的留白代替臺詞、用音樂承載情感，狠狠驚艷了全球觀眾，更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了「本季最佳劇集」。

她就是來自江蘇徐州的女性導演——王昊鷺。今年37歲的她，入行時間僅僅6年，卻成為了《黑鏡》七季以來唯一一個華裔面孔的導演。

王昊鷺在《黑鏡》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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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震驚于王昊鷺在影壇崛起的速度，但一路走來的艱難與困惑，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從投行精英，到在國際上嶄露頭角的新生代導演，她的人生故事比影視劇都要精彩。

在人生的前二十余年，王昊鷺是典型的“別人家的乖孩子”。她從小學習成績優異，本科入學復旦，又改去美國攻讀政治學與經濟學，畢業后成為了香港投行里光鮮亮麗的上班族。

然而在她看來，這份工作重復、無趣、單一，感受不到生活的意義：“我感覺人生好像一眼就望到頭了，離死亡特別近，這讓我感到害怕。”

是孤注一擲追求電影夢想還是繼續維持安全的「精英」人設？這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徑讓王昊鷺深感糾結，反復拉扯之后，最終她選擇遵從內心，告別世俗眼光中的高光人生，裸辭赴歐洲學習影視劇拍攝。

沒有任何影視背景的她，從佛羅倫薩一所「給錢就能上」的電影培訓班起步，日復一日精心打磨，前后輾轉了三所學校學習。英國國立電影電視學院一屆只錄取8名學生，她是那一屆唯二的外國人，畢業就簽約全美三大經紀公司之一，成為了職業導演，之后執導拍攝了《神秘博士》、《尸體》、《黑鏡》。

「I specialise in emotional fantasy（我擅長情感幻想）」，這是王昊鷺給自己的標簽。漫漫6年時光，她只專注一件事情——用女性幻想與細膩的情感表達，引發無數觀眾的共鳴。

扔掉精英的“假面”，

追求電影夢

王昊鷺出生在江蘇徐州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從小在大學教授、博導環繞的環境中長大。從小到大，她是周圍人眼里公認的學霸。除此之外，她四歲就開始學習畫畫，用筆觸捕捉光影與色彩的微妙變化，細水長流中培養出的美學直覺，也成為了她未來電影創作的藝術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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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昊鷺從小就對電影格外偏好，有次去電影院觀看原版的英文電影《冷山》，小小年紀卻能為電影中成年人之間克制的情節表達感動落淚。細膩的情感感知讓她與電影結緣，但傳統保守的家庭教育環境，讓她循規蹈矩，做個“乖小孩”。

高中階段她刻苦學習，最終以優異的成績順利被復旦錄取，而后又從美國緬因州的科爾比學院畢業，獲得政治學和經濟學雙學位。畢業后，她進入香港投資銀行工作，扮演周圍人眼里光鮮的金融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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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枯燥密集的金融工作讓她感到麻木又無趣，高收入帶來的無非是滿足自己購買奢侈品包包、高跟鞋的消費欲，但這并非自己想要的生活。每天加班回家后，窩在沙發上看部黑白老電影的安靜時光，成為了一天當中唯一的慰藉。

那晚，王昊鷺看了瑞典大師英格瑪·伯格曼的黑白電影《假面》，開啟了她對于生命的新思考。電影中，護士阿爾瑪和患有失語癥的女演員伊麗莎白的精神對峙，讓她的內心無比震動。

或許，自己應該扔掉“假面”，奔向內心想要的生活。

圖片來源《假面》劇照，版權歸作者所有

25歲，王昊鷺選擇了辭職。她帶著自己存下來要讀商學院的錢，還有家人的支持，開啟了一場未知冒險。

父親聽聞她辭職想做電影時，只問了一個問題：“這是你真正喜歡的嗎？”在得到王昊鷺肯定的回答后，父親只留下這句話，“那就去做吧。人生很短，要做自己喜歡的。”

辭職前，王昊鷺買了人生第一部相機，重新拿起畫筆——隨后將近一年的時間，她在佛羅倫薩、布拉格就讀電影課程和影視培訓班，零基礎學習蒙太奇和運鏡，獨立編劇、導演、剪輯。這一籍籍無名“跑龍套”的學習過程持續了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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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面前徐徐展開的，是一幅新世界的景象。“原來世界這么大，人人都可以追夢。”

2015年，她獨立拍攝、剪輯、配音、調色的短片《人字拖》發布，靈感來源自她的真實經歷。

有次，她在海灘上和男朋友吵架，對方去游泳，海灘上只剩下一雙人字拖，“有一瞬間看不到他，我就非常慌，愛、擔心、后悔，各種隱秘但沒有說出口的情感，在心里涌現了一下。”

她突然發現，那一瞬間涌現的情感，正是自己在喜歡的電影中經常會感受到的部分。這種內在心理含蓄的情感表達是超越文化、種族、國界的元素。

王昊鷺短片《人字拖》

次年，王昊鷺考入了英國國立電影電視學院（NFTS）。這所全球頂尖的電影學府，一屆導演系僅錄取8名學生，王昊鷺是當年唯二的外國學生之一。

打破“男性敘述”的圈層

在這所全球知名的電影學府里，她愈加體會到沉浸式學習的樂趣。

除了打磨拍攝技巧，她還做了大量文學積累，充滿隱喻的村上春樹、卡夫卡的小說，電視劇《我的天才女友》，伊朗電影《櫻桃的滋味》，都是她所欣賞的文藝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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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昊鷺表示，伊朗電影《櫻桃的滋味》中有個情節很打動自己：男主開著車，一心求死。他高價尋找一個能夠埋葬自己的人，卻不可避免地和他人產生交集，思想的碰撞下，生與死成為最終的命題。

也是以此為靈感，2018年，她拍攝短片《老外》。故事講述了一位在英國旅行時不小心坐過站的中國游客搭上了北非移民的便車，卻因為路人的眼光，對司機的看法產生變化，開始幻想恐怖發生。

“這同樣是一種隱秘的情緒變化，主角本來對這個司機沒什么看法，因為另外兩個白人對他下意識的種族歧視，自己也慢慢產生偏見，但實際上她自己也是‘老外’。”

在大量實踐作品積累的過程中，她逐漸確定自己的主題雛形：聚焦女性的心理幻想和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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碩士畢業，王昊鷺拍攝短片《懷孕的大地》，關于生育這一主題的表達，大部分電影鏡頭會聚焦在父親的喜悅以及母親懷胎十月的不易，但她卻創意性地選用大量的內心戲去表達生育焦慮。

王昊鷺自己懷孕時的內心“劇變”，竟變成這部劇的創作原型。有一天她在公寓附近散步，看到工人們正在對一個凸起的路障施工，由此產生了靈感和聯想。在她的鏡頭里，女性的生育焦慮似乎具象化了，各種情緒的起伏變化自帶情感張力，這部作品也在歐洲多個電影節上獲獎，被評價為“東方氣質的克制和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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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借著《懷孕的大地》，王昊鷺簽到了好萊塢三大經紀公司UTA。經過一年多等待，她開始參與執導熱播劇。

2021年、2022年，王昊鷺接連接到《海魔傳說》、《尸體》這些大型影視項目的執導邀約。與國際知名IP劇集合作的經驗也讓她迅速成長，摸索著尋找影視資本市場與藝術創作的微妙平衡。

很快，她與熱播劇《黑鏡》第七季《夢幻酒店》相遇，在全球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和流量。

拒絕刻板

東方姑娘獨樹一幟的溫婉與細膩表達

拍攝《黑鏡》前，她拒絕了很多西方制片公司提供的刻板中國題材劇本，譬如唐人街移民故事，堆砌的功夫、熊貓元素在王昊鷺看來和中國文化毫不相關。在國外待了近二十年，從英國到好萊塢，王昊鷺經常和其他人展開辯論：“我會告訴他們，你們并不了解我們的國家和文化”。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東方文化？

圖片來源《夢幻酒店》，版權歸作者所有

《夢幻飯店》講述一位黑人女演員布蘭迪進入AI復刻的黑白老電影世界，與虛擬角色克拉拉產生跨越時空的情感聯結。

在《黑鏡》的《夢幻酒店》里，王昊鷺將女性幻想與情感敘述通過緩緩推進的鏡頭自然流露、貫穿始終，故事沒有典型的《黑鏡》式反轉，卻“難得在當中看到了東方姑娘的溫婉和細膩。”

圖片來源《夢幻酒店》劇照，版權歸作者所有

原本編劇希望故事發生在南法海岸，但王昊鷺堅持將場景改在開羅。劇情通過兩個不同時代女性演員的互動，展現女性在影視劇中從被塑造、到自我覺醒的過程。

“很多人說這一集很不黑鏡，但又覺得它格外動人。”王昊鷺笑道。

原本劇中有黃金時代女演員多蘿茜與女性知己的模糊描寫，王昊鷺使用了10分鐘的留白鏡頭，展現女性內心深處的情感隱忍與克制。

和以往科幻電影描述AI科技使得人類生活失控的情節不同，她讓克拉拉在認識到自我虛幻本質后，依然選擇重新擁抱生活。

圖片來源《夢幻酒店》劇照，版權歸作者所有

她強調女性主動選擇而非被動反應，這是對傳統男性敘述的有意識反叛。

在該劇原有敘述中，有個女主腳受傷的老套情結，男主需要輕撫崴腳的女主。而在她的黑白版本里，是兩位女性充滿羞澀的試探。這種細膩處理方法也讓觀眾感受到英美電視劇中少有的、具有東方韻味的含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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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這部劇在全球熱播，演員艾瑪發來一則長長的信息表達喜愛。

而后，來自不同國家的觀眾發來無數私信和郵件，針對劇中AI、情感的討論讓她相信，這部劇傳遞的真實情感力量，足以引起全球觀眾的共鳴，無關乎國界、年齡和時代。

圖片來源《夢幻酒店》劇照，版權歸作者所有

“關鍵是把我媽都看哭了。現在看《黑鏡》，父母會很替我驕傲——當然他們也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怎么會生出這樣的女兒，因為和他們真的非常不一樣。”

回顧這條漫長的從影之旅，對王昊鷺而言并非全是坦途。在好萊塢與英國影視圈，女性導演十分稀缺，亞裔面孔尤為罕見。這個圈子，絕大多數時候都是由男性導演和制片人掌握絕對話語權。

而作為新人導演，王昊鷺總會被前輩質疑自己的專業水準。但眼前千萬難，抵不過內心的執著與熱愛。即便困難重重，她始終堅持自己的鏡頭敘述語言。

她不止一次回想：如果25歲，我沒有辭職，或許還頭頂著“投行精英”的光環，賺很多錢，但一定沒有現在快樂。

如今，王昊鷺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每天將大女兒送去讀書，回家還要在家里給小嬰兒喂奶，十分忙碌。

在履行媽媽職責的同時，她也會將生活的思考帶入到所熱愛的鏡頭世界：在這個電影世界里，生命的意義不只是關乎自我主義，更有關乎于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