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張建國,一個在山城干了三十年片兒警的老家伙。
再有三個月,我就該退休了,天天琢磨著是去老年大學學書法,還是在嘉陵江邊上找個地方天天釣魚。
我們這片兒,叫下半城,老房子、老居民,雞毛蒜皮,家長里短,三十年來,我處理過最大的案子,就是李寡婦家里的雞被黃鼠狼偷了。
我以為,我的警察生涯,就會在這樣一種近乎打瞌睡的平靜里,畫上句號。
直到我接到那個電話。
那是個十月底的下午,山城特有的那種霧,已經開始慢悠悠地從江上漫上來,把整個城市都搞得像個巨大的蒸籠。
電話是分局指揮中心打來的,說我轄區里的“金竹花園”7棟12-4,有情況,讓我去看一下。
“什么情況?”我問。
“報警人說,他鄰居家里,傳出來一股……香味。”電話那頭的小年輕,語氣有點古怪。
“香味?”我以為我聽錯了,“什么香味?”
“就是……飯菜的香味。報警人說,他鄰居姓王,叫王遠,是個獨居的退休老師,已經至少三個月沒見他出過門了。但是,他家每天,都準時飄出飯菜香。”
我拿著電話,愣了三秒。
一個三個月沒出門的獨居老人,家里天天傳出飯菜香?這他娘的叫什么事兒?
我叫上剛來的實習生小李,開著那輛除了喇叭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警車,往金竹花園趕。
金竹花園,說是花園,其實就是二十年前建的一片老式居民樓,樓梯陡得能當攀巖使。我們爬到7棟12樓,已經開始喘粗氣了。
報警的是12-3的戶主,一個有點神經質的瘦高中年男人。他一見我們,就跟見了親人似的。
“警察同志,你們可來了!”他指著對門,壓低聲音說,“就是這家!我跟你們說,邪門!太邪門了!”
我問他:“到底怎么回事,你再說一遍。”
“王老師,住里面的王老師,三個月了,我發誓,我三個月沒見過他了!他以前天天早上八點下樓打太極的!風雨無阻!”他激動地比劃著,“但是,他家,每天中午十二點,晚上六點,準時準點,飄出香味!今天是……是回鍋肉的味兒!昨天是魚香肉絲!天天不重樣!”
我皺了皺眉。這事兒,確實透著一股邪性。
我上前敲門,敲了半天,沒人應。我把耳朵貼在冰冷的防盜門上,里面死一般的寂靜。
但是,真的有香味。一股很濃的,肉菜的香味,正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往外鉆。
“不行,得開門。”我對小李說。
我們找了開鎖師傅。鎖是老式的,沒費多大勁就打開了。
門一開,那股香味,更濃了。那是一種很正常的,飯菜剛出鍋的香味,甚至,還帶著一絲煙火氣。
我和小李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屋子不大,兩室一廳,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客廳的茶幾上,還擺著一副沒下完的象棋。
一切看起來,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直到我們走進餐廳。
然后,我就看到了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景象。
餐廳的飯桌上,擺著三菜一湯。一盤回鍋肉,一盤麻婆豆腐,一盤炒青菜,還有一碗冬瓜排骨湯。所有的菜,都還冒著熱氣。
一個老人,就坐在飯桌的主位上。他穿著一身干凈的中山裝,背挺得筆直,手里還拿著一雙筷子,好像正準備吃飯。
他就是王遠。
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正在等待家人一起吃飯的慈祥老人。
但他已經死了。
法醫老孫后來告訴我,根據尸僵和尸斑的程度判斷,王遠至少已經死了三個月。
一個死了三個月的尸體,沒有腐爛,沒有發臭,就那么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而他面前,擺著一桌子熱氣騰騰的飯菜。
我當了三十年警察,第一次感覺到,后背的汗毛,一根一根地全豎了起來。
這案子,瞬間就在局里炸開了鍋。市局的刑偵專家,法醫,技術人員,來了一撥又一撥。
他們把那棟樓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出任何線索。
門窗完好,沒有撬動的痕跡。現場沒有搏斗的痕跡,沒有第二個人的指紋,沒有腳印。王遠的死因,是突發性心肌梗塞。屬于自然死亡。
那幾個菜,也查了。就是普通的家常菜,剛出鍋沒多久。食材新鮮,沒有毒。
最詭異的,是王遠的尸體。
老孫說,尸體之所以沒有腐爛,是因為房間里,被人為地維持了一種恒定的低溫和低濕環境。空調和抽濕機,被人改裝過,二十四小時不停地運轉。電閘也被人動過手腳,直接連在了主線上,繞過了電表。
也就是說,有一個人,在王遠死后,精心地布置了這一切。他把王遠,變成了一具……標本。
然后,這個人,在長達三個月的時間里,每天,都潛入這個房間,給一具尸體,做一桌子熱氣騰騰的飯菜。
他怎么進來的?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所有人都一頭霧水。案子陷入了僵局。各種猜測,開始在局里流傳。有人說,這是某種邪教的祭祀儀式。有人說,兇手是個變態,有戀尸癖。
我聽著這些,總覺得不對勁。
我這個人,辦案子沒什么高科技手段,就信一件事——用腳走。
我把金竹花園,當成了我第二個家。我每天都去那兒,跟小區的保安、清潔工、大爺大媽們聊天。
我了解到,王遠,是個很受人尊敬的退休教師。他一輩子沒結婚,無兒無女。他性格有點孤僻,但人很好。誰家孩子功課不好,他都樂意免費去輔導。
他沒什么仇人,也沒什么朋友。生活簡單得像一杯白開水。
這樣一個老好人,誰會用這么詭異的方式,來“紀念”他?
我把重點,放在了那棟樓的居民身上。
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天天進出王遠的家,這個人,一定對這棟樓的結構,了如指掌。
我把7棟所有的住戶,都查了個底朝天。大部分都是住了十幾年的老鄰居,彼此之間,低頭不見抬頭見。
其中,有幾戶,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一戶,就是報警的12-3的那個神經質男人。他叫劉偉,是個自由撰稿人。據說,他以前跟王遠因為漏水的問題,吵過架。
第二戶,是住在王遠樓下的10-4。戶主叫陳芬,是個三十多歲的單親媽媽,帶著一個上小學的兒子。我聽說,王遠生前,一直在免費給她兒子補課。她對王遠,感恩戴德。
第三戶,是住在頂樓13樓的一個年輕人。叫周昊,是個程序員。這小子,神神秘秘的,晝伏夜出,跟鄰居基本沒交流。最關鍵的是,我查到,他大學是學自動化控制的,改裝個空調電路什么的,對他來說,小菜一碟。
我一個個地找他們談話。
劉偉,一提到王遠,就撇嘴。“那老頭,固執得很!不過,人死為大,我也不說他什么了。”他的不在場證明很充分,他說他天天在家寫稿,小區門口的監控,也確實沒拍到他有任何異常舉動。
陳芬,一提到王遠,眼圈就紅了。“王老師是個好人啊!我兒子能考上重點初中,全靠他!他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她哭得很傷心,看起來,不像是裝的。
最難搞的,是那個程序員周昊。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頂著兩個黑眼圈在打游戲。屋子里,一股泡面的味道。
我問他,認識王遠嗎?
他說:“見過,不熟。”
我問他,最近三個月,有沒有聽到或者看到什么異常?
他說:“我天天戴著耳機,就算樓上開炮,我都聽不見。”
油鹽不進。但我總覺得,這小子有事兒瞞著我們。
案子就這么拖著。局里漸漸也沒人提了,大家都默認,這將是一樁懸案。
只有我,不信這個邪。
我每天下班,不去釣魚,不去下棋,就開著我那破車,在金竹花園附近轉悠。
我總覺得,我忽略了什么。
那天,我又去找陳芬。我想再問問她,王遠生前,有沒有什么特別的習慣。
我到她家的時候,她正在做飯。她兒子,在客廳里看電視。
我聞到了一股香味。
是……長壽面的味道。用豬油,炒了肉臊子,上面臥一個金黃的荷包蛋。
我咽了口唾沫,說:“妹子,你這手藝不錯啊。”
陳芬笑了笑,說:“我兒子今天生日,給他做碗長壽面。”
她把面端出來,她兒子歡呼一聲,就埋頭吃了起來。
我看著那碗面,突然,腦子里像有道閃電,劈了下來!
我想起來了!
案發那天,我們在王遠家,除了那三菜一湯,還有一個東西,被我們忽略了!
在廚房的灶臺上,放著一個砂鍋。砂鍋里,燉著雞湯。旁邊,還放著一小把掛面!
那天,我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客廳里那詭異的一幕吸引了,沒人去仔細看廚房里的東西!
那也是一碗……長壽面!只不過,還沒做完!
我立刻給局里打電話,讓他們去查王遠的生日。
結果出來了。案發那天,也就是三個月前的那天,正是王遠七十歲的生日!
也就是說,在王遠死前,有人,正在給他準備一碗長壽面!
誰會給一個孤寡老人,過生日,做長壽面?
我的腦子里,立刻浮現出陳芬那張梨花帶雨的臉。
是她?她為了報答王遠的恩情,天天去給他做飯?
不對。這個推論,解釋不了尸體的問題。一個普通的單親媽媽,哪有那么高超的技術和心理素質,去處理一具尸體?
那會是誰?
我坐在車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我把所有人的關系,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
王遠,陳芬,她兒子……
突然,我又想起一件事。
陳芬的兒子,叫小杰。我去找陳芬的時候,小杰看我的眼神,總有點躲閃。我當時以為,是小孩子怕生。
但現在想來,那是一種……心虛的眼神。
一個大膽的,連我自己都覺得荒唐的念頭,冒了出來。
第二天,我沒穿警服,一個人,去了小杰上的那所重點初中。
我沒驚動任何人。我在校門口,等他放學。
我把他叫到一邊。
我蹲下來,看著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藹可親。
我說:“小杰,你別怕。叔叔就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他低著頭,不說話,兩只手,緊緊地攥著書包帶子。
我說:“你王爺爺,是個好人,對不對?”
他點了點頭。
“你王爺爺,對你很好,是不是?”
他又點了點頭。
“小杰,你告訴叔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們?”
他猛地抬起頭,看著我,眼睛里,全是恐懼。他的嘴唇,開始發抖。
我看著他,心里已經有了答案。但我還需要證據。
我說:“小杰,你是不是……有你王爺爺家的鑰匙?”
他渾身一顫,然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他一邊哭,一邊從書包的最里層,摸出了一把鑰匙。
那把鑰匙,跟我們從王遠身上找到的,一模一樣。
后面的事,就順理成章了。
在我的追問下,小杰斷斷續續地,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他說,王爺爺對他,比親爺爺還好。王爺爺不僅給他補課,還經常給他買好吃的,給他講故事。
他媽媽工作很忙,很辛苦。他從小,就特別懂事。他覺得,王爺爺一個人,很孤單。
王爺爺生日那天,他想給他一個驚喜。他早就偷偷配了王爺爺家的鑰匙。那天,他放學后,就去了王爺爺家,想給他做一碗長壽面。
他剛把雞湯燉上,王爺爺就回來了。
王爺爺看到他,特別高興,還夸他長大了,懂事了。
然后,王爺爺就坐在飯桌前,等著吃面。小杰在廚房里忙活。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客廳里,“咚”的一聲。
他跑出去一看,王爺爺已經倒在了地上,臉色發紫。
他嚇壞了。他拼命地喊,但王爺爺,再也沒有醒過來。
他當時,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第一個念頭,不是報警,也不是叫救護車。
他怕。
他怕別人會以為,是他害死了王爺爺。
他怕警察會把他抓走。
他怕他媽媽會傷心。
這個只有十二歲的孩子,在那一刻,做出了一個超乎他年齡的,可怕的決定。
他要把王爺爺,“藏”起來。
他想起,他看過的一部科教片。里面講過,怎么制作動物標本。需要低溫,干燥。
然后,他就想到了一個人。
住在頂樓的那個,程序員叔叔,周昊。
小杰知道周昊是個電腦高手。他曾經看到過,周昊自己動手,組裝了一臺很復雜的機器。
小杰哭著,跑上樓,去求周昊。
周昊一開始,也被嚇到了。他想報警。
但小杰抱著他的腿,哭著說:“叔叔,求求你,別報警!他們會把我當成殺人兇手的!我媽媽會活不下去的!”
周昊,這個平時看起來冷冰冰的程序員,心軟了。
他后來告訴我,他從小也是單親家庭長大的。他看到小杰,就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那種無助,那種恐懼,他感同身受。
于是,他做了一個更瘋狂的決定。
他決定,幫這個孩子,圓這個謊。
他用他所學的知識,改造了王遠家的電路和空調,制造了一個恒溫恒濕的“保護艙”。
然后,他把王遠,重新“扶”回了飯桌前。
做完這一切,周昊對小杰說:“好了。以后,你就假裝,王爺爺還活著。”
但是,一個新的問題,出現了。
樓下的鄰居,會發現王遠再也沒下樓。
于是,小杰又想出了一個主意。
他說:“王爺爺喜歡吃好吃的。如果,我們家天天都飄出飯菜的香味,鄰居們,會不會就以為,王爺爺只是不出門,還在家里好好地生活呢?”
這是一個孩子的,天真又可怕的邏輯。
周昊,再一次同意了。
于是,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里,這兩個人,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一個二十多歲的程序員,共同守著這個驚天的秘密。
周昊負責在網上訂購最新鮮的食材,每天送到指定地點。
小杰負責每天放學后,偷偷溜進王遠的家,用最快的速度,做出幾道家常菜,然后,把前一天的剩菜,處理掉。
他做完菜,還會對著那具冰冷的尸體,說幾句話。
“王爺爺,今天學校考試了,我又是第一名。”
“王爺爺,我媽媽今天又加班了,我很想她。”
“王爺爺,今天我給你做了回鍋肉,你最喜歡吃的。你快吃啊……”
他以為,只要飯菜的香味還在,王爺爺,就還在。
他以為,他是在用這種方式,留住他生命里,那個最溫暖的人。
真相大白的那天,我們所有人都沉默了。
這是一個,由愛和恐懼,交織而成的,離奇又悲傷的故事。
這里面,沒有壞人。
小杰,只是一個想報恩,卻用錯了方式的孩子。
周昊,只是一個被惻隱之心驅使,犯了錯的好人。
陳芬,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件事。她只知道,自己的兒子,突然之間,變得沉默寡言。
至于那個報警的劉偉,他只是一個被那股“香味”搞得神經衰弱的,無辜的鄰居。
最后,法院判了。
周昊因為幫助毀滅、偽造證據罪,被判了緩刑。
小杰因為未滿十四周歲,不負刑事責任,由家長嚴加管教。
案子,就這么結了。
我離退休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
那天,我最后一次,去金竹花園。我看到陳芬,帶著小杰,搬家了。
小杰看到了我。他沒有躲。他走到我面前,對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摸了摸他的頭,什么也沒說。
我回到車里,看著他們母子的背影,消失在山城那濃得化不開的霧里。
我突然覺得,這三十年的警察,沒白當。
我見過人性的丑惡,但也見過,這種,笨拙的,荒唐的,卻又無比真摯的,善良。
這個世界,有時候,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
就像我們這山城,有看得見的高樓大廈,也有看不見的,藏在霧里的,彎彎繞繞的小巷。每一條小巷里,都可能藏著一個,你永遠也猜不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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