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中國品牌在印尼加速擴張,逐漸獲得知名度。
文丨亦凡(發自印尼雅加達)
編輯丨漆菲
第一次從印尼離開的時 候,石慧敏沒想到這次旅程埋下一個巨大彩蛋。
這是一趟東南亞商務考察之旅,她所在的凱力集團是生產環衛車、消防車的專用汽車企業,從2023年開始摸索出海之路。石慧敏原本接到的任務是去非洲,但老板思忖后覺得,那里對女性來說風險太高,于是目的地換成了東南亞。
去年11月,石慧敏獨自在東南亞轉悠了一個月,其中印尼待了9天。她到處拜會企業,參加商會活動結識人脈,并向潛在客戶介紹產品。
加入這家公司之前,石慧敏原本在教育行業創業,但在“雙減”政策下黯然離場。后來她回湖南考公且順利上岸,可最終選擇放棄,“因為總有些不甘心”。到凱力工作后,石慧敏覺得出海會帶來更多機會,老板也正有此意,于是派她來東南亞打頭陣。
直至回國時,這趟考察都似乎看不到什么進展。但轉折來得猝不及防——回國后沒多久,她驚喜開單了,數額還不小。下單者是石慧敏在印尼中國商會總會結識的工程機械行業從業者。因為曾在工廠車間待過半年多,石慧敏對公司產品非常熟悉,如數家珍,“對方一比較價格,發現我們的產品很有性價比”。
如今來看,這趟東南亞之行收獲頗豐,石慧敏陸續接到越南、泰國等地的散單,只是沒有印尼那單重磅。這不禁讓石慧敏對這個國家多了些感情。“印尼旺我。”她開玩笑道。如今,石慧敏已是凱力的東南亞大區負責人。
但運氣只是一部分——有著2.7億人口的印尼,本就是中企出海的優先之選。2024年的數據顯示,中國對東盟地區投資增長較快,印尼在其中位列第二,僅次于新加坡。
印尼廣東商會秘書長孫繼春告訴《鳳凰周刊》,去年廣東商會接待的訪客人數約4000人次,基本都是來印尼考察的中國企業代表,今年截至6月底已有3000人次來訪,預計全年的訪問量能超過6000人次。
除了廣東商會,其他省級商會也迎來絡繹不絕的訪客,更不用提體量最大的印尼中國商會總會。中企紛紛錨定印尼,證明這個千島之國自有其優勢。但隨著各行各業快速涌入,競爭日趨激烈,讓出海印尼開啟了下半場更高維度的較量。如今中企不僅將產品賣到印尼,還會布局生產研發、售后服務等環節,致力于本地化經營和品牌建設。
當出海成為必選項
出海印尼,是兩個層面的故事——為何著眼海外和決定落地何處。
石慧敏所在的凱力之所以希望打開海外市場,是因為國內的大基建時代 已經落幕。修橋造路建房給大型機械設備企業創造了需求,凱力受益于此,長期為市政環衛、消防、軍工等客戶提供各類特種車輛。
凱力總部位于湖北隨州,這里被稱作中國專用汽車之都,有著成熟的車輛改裝技術,可以生產灑水車、消防車、環衛車、冷藏車、垃圾車、抑塵車等。湖北作為中國重要的汽車產業基地之一,除了隨州,每個城市都各有所長,涵蓋整車制造、零部件配套、研發設計等環節,構成了完備的產業鏈。相比沿海地區,這里的人工成本更低,產品更具性價比。
只不過,如今國內需求不再旺盛。石慧敏提到,隨州生產這類汽車的廠商極多,質量參差不齊,會打價格戰,導致競爭愈發白熱化。公司判斷,第三世界國家這類需求仍在,出海是必然選擇。除了東南亞,凱力也同步在俄羅斯、中東、非洲等地發展,還在肯尼亞建起了KD工廠,為的是將半成品發到當地組裝。
◆石慧敏在項目上和工人交談。
類似趨勢密集出現在近幾年的出海故事中。雖然新冠疫情后來到印尼的行業無所不包,但據孫繼春觀察,整體仍以制造業居多。而制造業正是高成本、強競爭的行業,整體利潤微薄。
記者從廈門飛往雅加達的航班上,鄰座是一位來自浙江的商人,從事水管閥門生意。由于這兩年國內越來越難做,她此行是去雅加達的工業園考察,打算看看廠房。因為有合作伙伴早先一步在印尼開廠,能給她鋪路和引見客戶。除了印尼,她還計劃去中東和南美開拓版圖。
◆印尼政府的優惠政策,吸引到越來越多中企落戶印尼工業園。
劉國虎也是去年來的印尼,他所在的LED顯示屏企業位于深圳,同樣面臨激烈競爭。在國內,公司毛利率約在10個點左右,這還是因為自己有工廠,省去了中間商環節,利潤才多一些。而在印尼,雖然銷量有限,利潤還是比國內高。
“疫情期間國內生意很好做,但近兩年大環境太卷,利潤太低,這是(出海)最重要的原因。”他告訴《鳳凰周刊》,“除此以外,我們的產品本來就會出口海外,所以也想出來看看,第一站在馬來西亞開了分公司,接下來就是印尼。”
向海外派駐人員之前,許多企業早就將相當比例的產品銷往海外。石慧敏說,凱力早在2016年成立時就啟動海外業務,但當時只在國內接單,按照FOB的方式交貨。FOB的全稱為Free on Board(船上交貨),賣方在指定裝運港把貨物交到買方指定船上即完成交貨,從海運到最終進口都由買方負責。
而今交貨方式已改為DDP(Delivered Duty Paid),即稅后交貨,公司會將產品從國內運到在印尼子公司,由后者進行銷售。這也意味著由賣方承擔最大責任。
劉國虎的公司也經歷了類似情況。他們在深圳經營時,約10%的產品通過貿易商出口到全球,如今則在印尼采取銷售加組裝的模式,還為客戶提供安裝調試和售后服務。
2.7億人口的吸引力
大量中企之所以落腳印尼,是因為這里有顯見的吸引力。
巨大市場和人口紅利是第一位的。根據2023年的統計數據,印尼人口超過2.7億,位居世界第四。但相比中國,印尼的人口結構相當年輕,年齡中位數在30歲,約七成人口處于勞動年齡。此外在印尼,平均月薪為1500元至2000元人民幣,遠低于中國,甚至低于越南。
一些中企起初被印尼吸引,是因為此處豐富的礦產。印尼的煤炭、鎳、錫、銅、鋁土、黃金等資源儲量均位居世界前列,但資源開發利用水平有待提高。近年來,印尼政府不斷加大礦產資源開發利用力度,以資源稟賦為依托,推動經濟轉型升級,并在全球產業鏈中謀求更高價值。
◆蘇拉威西礦產資源豐富,尤其是鎳礦。
尤為值得一提的是印尼的鎳儲量,它位居世界第一,占到全球近一半。多家中企因而來此深耕:青山控股集團在蘇拉威西島投資鎳鐵和不銹鋼;華友鈷業與印尼本土企業合資打造了紅土鎳礦濕法冶煉項目;寧德時代聯合印尼國企在西爪哇省建設了價值60億美元的電池工廠,合作涵蓋鎳礦開采和加工、電動汽車電池制造和電池回收。
如今,印尼不同區域形成了不同產業分布,以人口最密集的爪哇島為例,大致分為三個產業帶:雅萬(雅加達—萬隆)產業帶以中高端制造業為主,如電子、汽車、生物醫藥等;三寶壟產業帶位于中爪哇省,以紡織、箱包、鞋服、家具等勞動密集型產業為主;泗水產業帶位于爪哇島東北角,以重工業和傳統制造業為主,比如重化工、玻璃等產業。
印尼前總統佐科·維多多在任十年間(2014年-2024年),該國經濟實現了穩定增長——除了新冠疫情期間的2020年和2021年,印尼國內生產總值(GDP)增幅始終保持在5%上下,東盟排名第二到第三位。去年10月普拉博沃接任總統,政治上實現了平穩過渡。
◆印尼GDP增長一覽(2015年-2024年)。
從營商環境來說,印尼在東南亞相對安全,雖然不時有抗議游行但不至于影響到企業經營,不像菲律賓等國,綁架、販毒、槍支犯罪頻發,對于企業家來說風險較大。
作為東南亞的領頭羊,印尼在大國間的平衡也做得較好,尤其在中美之間。去年普拉博沃上任后,首次國事訪問便選擇中國,雙方簽署百億美元的協議。結束中國之行后,他又啟程前往美國,與時任美國總統拜登會面。
◆佐科(右)執掌印尼十年后,普拉博沃于去年接任總統。
美國總統特朗普7月15日宣布,他與印尼達成一項新的協議,美國將對來自印尼的商品征收19%的關稅,美國出口印尼的商品則將免稅。他此前致函普拉博沃,威脅稱美國將從8月1日起對印尼商品征收32%的關稅。
特朗普在社交平臺寫道,印尼同意 購買 價值150億美元的美國能源、45億美元的美國農產品和50架波音公司飛機,“其中許多是777機型”。
如今,印尼面臨特朗普政府32%的關稅威脅,低于柬埔寨和泰國的36%,高于越南和菲律賓的20%。印尼正抓緊時間與美國談判,力爭在8月1日之前達成協議。據悉,印尼已提出將美國產品關稅削減至接近零水平,并承諾增加約340億美元的美國商品采購和投資。
對于意在打開印尼和東盟市場而非做轉口貿易的中企來說,關稅影響其實不大。印尼人覺得,中美之間的緊張關系或將長期存在,而印尼能提供更多避險機會。印尼投資與下游產業部部長特別顧問里科·魯斯托姆比(Rico Rustombi)告訴《鳳凰周刊》,“對中國很多制造業企業來說,印尼是一個具有潛力的中間樞紐,自然資源豐富,人口基數和消費潛力龐大,可以成為規避風險的重要平臺,這對印尼而言也有益處。”
在此深耕多年的企業家提到,立足印尼還能面向更龐大的印度市場。一方面,印尼可以學習中國過去40年的經驗,快速走完發展歷程;另一方面,相比中國,印尼與印度關系更穩定,貿易受雙邊關系波動影響更小,等日后將產業鏈轉移到印尼,就能在當地生產,從而實現對印度的直接出口。
最關鍵且現實的點在于,印尼政府非常歡迎外國尤其中國的投資,且有不少優惠政策。從政府到民間,中企的投資涵蓋新能源、基建、礦產開發和制造業等各個行業。中國連續11年成為印尼最大貿易伙伴,雙邊貿易每年超過1300億美元。中國也是印尼第二大外資來源國,2024年中國對印尼直接投資總額達81億美元。
◆2025年5月2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外交部長王毅在京會見印尼國家經濟委員會主席盧胡特。
除卻雅萬高鐵這樣的旗艦項目,中國投資持續注入印尼。盧胡特·賓薩·班查伊丹(Luhut Binsar Pandjaitan)是印尼國家經濟委員會主席,在佐科政府時期擔任對華合作牽頭人。他向《鳳凰周刊》提到,中國對印尼直接投資情況良好,許多大型項目正在進行中,比如共同籌備的雅萬高鐵泗水延伸線建設以及北加里曼丹的綠色工業園項目等。
不僅如此,中國還將和印尼新成立的主權財富基金“達南塔拉”(Danantara)進行合作。盧胡特透露,今年5月,中國投資有限責任公司與達南塔拉同意各出資10億美元用于共同投資,未來規模可能進一步擴大。“這對印尼有積極意義,有助于整頓印尼國有企業,使其更透明和高效,因為企業管理需要采用更開放和專業的模式。”
據悉,“達南塔拉”初始資本為200億美元,預計最終管理規模將達到9000億美元,這將超 越沙特阿拉伯和新加坡的同類機構,從而躋身全球最大主權財富基金之列。
新冠疫情成分水嶺
出 海雖是大勢所趨,吸引大量中企前赴后繼,能留下來的仍是少數。孫繼春估算,來印尼考察的人中,留下的不超過一成。“很多企業如果只出來一次,在印尼落地的可能性極低。但有些企業真的有心出海,會接二連三來印尼,并在此常駐一兩個月,這種落地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孫繼春說。
印尼江西總商會秘書長易衍來印尼已超過十年,看到了中企出海的變化。2014年他被當時的公司外派到印尼,后來公司撤走,易衍決定留下來創業。此后他創立了艾孚語言中心,主業是為來印尼的中資企業提供印尼語培訓和翻譯業務。
◆艾孚自行編制教材授課(左二為易衍),為有意扎根印尼的中企員工提供印尼語培訓。
“總體來看,基本所有行業都會來印尼尋找機會。”據易衍觀察,最初來的多是大規模的基建和礦業企業,此后逐漸變成互聯網和電商行業,近兩年密集過來的則是消費、餐飲品牌,還有和印尼政府政策密切相關的行業,比如新能源車企。
“新冠疫情是中企出海印尼的分水嶺,前后體現了兩種不同心態。”易衍向《鳳凰周刊》分析道,“疫情前來印尼的公司,大多是因為這里有特定的資源或政策,能夠匹配自身所在產業。而疫情后,有些企業出海的目的性沒那么明確,只是因為國內找不到增量而產生出海需求,選擇印尼也并非因為這里能做什么,而是覺得離中國近,人口多,不一定做好充足的準備。”
能在印尼站穩腳跟的中企,則有著不同考量。劉國虎的公司主要經營戶外大屏生意,通常越發達的地區越常見到這類產品,比如戶外廣告牌、商場、交通樞紐、演唱會等場景,隨著印尼城市化水平不斷攀升,對LED顯示屏的需求也在上升。
基建領域的機遇尤其廣闊,畢竟印尼的基建狀況相當一般。印尼高速公路的通車總里程只有2893公里,約為馬來西亞的一半。而在中國,僅廣東省的高速公路通車總里程就達到11700公里。印尼的道路也總是坑坑洼洼,哪怕最大城市雅加達或者旅游勝地巴厘島,常被游客詬病路修得太糟糕。
◆印尼基建尚不完善,對于中企而言有廣闊的投資前景。
鐵路方面的缺陷更為明顯——印尼此前能正常運行的鐵路系統非常老舊,且僅存于爪哇和蘇門答臘兩個大島上。2023年10月開通的雅萬高鐵是印尼第一條高速鐵路,全長不到143公里,最高運營時速350公里。而這已經能讓雅加達和萬隆之間的旅行時間由原來的3個多小時縮短至46分鐘。
◆雅萬高鐵是印尼第一條高鐵線路,大大縮短了雅加達與萬隆間的通行時間。(拍攝:亦凡)
作為群島國家,印尼全年可統計的主要港口吞吐量總和約為1000萬標箱(即標準集裝箱),而上海港僅今年上半年完成的集裝箱吞吐量就達到1634.6萬。
當擅長基建的中企被吸引來此,也為上下游帶來商機。總部位于廣東中山小欖鎮的建華建材正是在這一背景下來到印尼建廠。作為中國最大的管樁制造商,建華生產的預應力混凝土管樁被廣泛用于地基基礎加固,無論建筑物、橋梁、碼 頭、高速公路、廠房、光伏等地基基礎工程都需要這一產品。
“客戶在哪里,我們就在哪里。”建華駐印尼的營銷人員王程(化名)告訴《鳳凰周刊》。疫情前建華就已在印尼開展業務,但由于種種原因,直到今年該公司在印尼的首個工廠才建成投產。建華計劃在當地建設多個工廠,以彌補印尼物流能力弱的短板。除了人口最集中的爪哇,該公司也會結合實際經營情況,決定是否在外島尋覓合適地點建廠。
◆印尼島嶼眾多,其中爪哇島的人口密度最高。
印尼是建華在東南亞的第二站。據王程介紹,早在2012年,建華就在越南的河內和胡志明建廠。這一嘗試更像是積累經驗,越南的工廠經過幾年摸索后逐漸步入正軌,這一過程也堅定了建華繼續出海的決心,來到印尼后快速投產。
王程復盤說,在越南投資后發現市場培育需要一個過程,而且越南的生產制造效率不及國內,當地市場也較小。來到印尼后,建華嘗試精簡管理團隊,提升本土員工的雇傭比例,并找到本地廠商建立合資公司,“他們對本地資源和法律法規很了解,只是在技術和管理水平上不如我們”。他認為,來到印尼應充分和當地資源進行整合,相互支持,共同促進,才能站穩腳跟。
同建華類似,凱力也受益于印尼大規模的基建投資和礦業開發。石慧敏說,位于蘇拉威西島的青山園區從鎳礦開采到生產不銹鋼擁有成熟的產業鏈,對于特種車輛的需求也比較多。
落地不易,要盈利乃至扎根更需要耐心。孫繼春說,如果沒有兩三年的沉淀,難以摸透印尼的市場溫度并理解市場,所以來這里的中企必須抱著打持久戰的心態,要做出五年、十年乃至二十年的規劃。
劉國虎說,那些只想賺快錢的企業,最后其實都難留下來。“來這里想要盈利,沒有個一兩年很難做到,即便在國內也不容易吧。”
想要出海,還得抱有前期虧本的覺悟。石慧敏說,來印尼半年多,仍處于前期鋪人鋪財力的階段。在證明印尼市場有機遇后,公司陸續往這里派了十多位技術人員,并陸續在爪哇和外島開設售后站點。凱力計劃在印尼開設50個售后站點,如今已經完成27個,雇員數量也會擇機變動,石慧敏說,公司會根據市場反應每三個月調整一次方案,“響應快、很靈活,是中企的最大特色”。
凱力的雄心是將海外市場份額做到國內的一半,石慧敏在印尼要達到的銷售目標是3個億,眼下已完成了近5000萬,隨著業務逐步走上軌道,她對此很有信心。
將價格戰打到印尼
說到近幾年中企在印尼的一個明顯變化,那便是拿地建廠不再保守。石慧敏說,他們已經物色了三個合作方,打算擇優在印尼建廠。獲得當地認證后,能為企業節約不少成本。
◆中企出海發展基建項目,為凱力這樣的專用汽車企業帶來商機。
孫繼春說,大部分中企來此最初是為了做貿易,將產品賣到印尼,還有一些是為了做轉口貿易來到印尼,做后端生產和包裝,“但這兩年大家意識到,想打開印尼市場,必須在此開廠”。
“從政府角度來說,他們不歡迎完全的成品貿易,更希望外資來印尼建廠,這樣才能帶來稅收和就業增長。從企業角度來說,在印尼生產的所有產品,無論護膚品、保健品、食品、家電等,都是有政府認證的,如果得不到認證則會被認為是不合格的產品,不僅不能合法銷售,也無法得到消費者的認可,會影響銷量和渠道拓展。”孫繼春解釋道。
孫繼春指出,目前在印尼開廠的中小企業只是把后端的環節轉移了過來,前端的研發仍在國內完成,“印尼比較欠缺的一點是,各行各業的產業鏈上下游還沒有打通”。他希望國內的產業集群可以集體出海,大家形成合作關系。據悉,廣東一些產業集群集中的城市乃至商業協會已經有此想法,比如以陶瓷家電為主的佛山,還有以家電制造為主的東莞。
不過,將生產線搬到印尼并非人人都可承受的選擇,劉國虎的公司就沒有在此建廠的打算,因為這個選項對他所在行業來說并不現實。
“LED屏是個小眾行業,產業規模和市場需求沒那么大,即便是行業最頭部的公司,全球市場營收也不到百億人民幣。”他解釋說,“LED屏的產業鏈投資巨大,動輒上億,而且對技術和人員的要求很高,只有中國有最完整的產業鏈。在印尼建廠的生產成本反而沒有國內便宜,而且也不可能讓所有供應商都跟著過來。”
中企的密集到來,還意味著競爭愈發激烈。幾乎每位受訪企業家都提到了價格戰——由于很多行業成本非常透明,同行更是彼此了解,紛紛通過壓價方式爭搶生意。
王程覺得,各行各業涌向印尼,是看中這里更廉價的勞動力和更寬松的市場環境,但實際上,大家到了這里還是站在同一起跑線。“從長遠來看,如果出海的制造業門檻過低,缺少尖端技術和產業革新,面臨的結果還是一樣。最終需要提升的是自身的研發能力和行業門檻。如果只想靠印尼的廉價勞動力來解決在國內卷不動的問題,那只是換個地方進行惡性價格競爭。”
易衍將中企打價格戰的原因歸結于沒做好準備。“當你對這個地方的文化不夠了解,不知道如何營銷自己的產品,最先想到的只能是便宜些、少賺一點,這樣至少能活下來。”他補充說,“這兩年許多企業是被推著出海的,并不是深思熟慮后的抉擇。但若真想扎根印尼,需要做好本地化的準備。”
這正是劉國虎和石慧敏努力的方向。雖然前期需要從中國客戶入手來拓展市場,但他們指出,未來必然要面向本土客戶。石慧敏說,雖然印尼在環衛車的需求上不如泰國,但凱力仍希望能在印尼慢慢培育市場、打響知名度,得到認可后就不必陷于白熱化的價格競爭。
此外,他們都將售后服務視為增強競爭力的一部分。凱力在印尼布局售后站點正是出于這一想法。石慧敏說,他們的售后站點是和本地人合作開設的,每個月會為后者組織兩次培訓課程,也會派中方技術人員前往站點提供服務。他們對客戶的承諾是“在24小時內響應”,而本地雇員技能還不夠成熟。劉國虎亦提到,無論對大屏進行安裝調試還是提供維修,都能給對方多一份信任感。
雖然各地商會都在倡導企業家們良性競爭,但效果一般。孫繼春覺得,由于缺乏統一的政策協調,這種情況只會越來越嚴重,畢竟出海的中企來自四面八方,不會聽從誰的指揮。
在抱團取暖方面,日本企業在印尼的發展模式值得借鑒。孫繼春提到,日本有幾點做得可圈可點,比如政府會在企業出海前進行引導,讓企業提前了解印尼本土的宗教文化,再比如日企高管來印尼前會提前學印尼語,企業之間也會進行協調。
印尼曾在二戰期間遭受日本侵略,但戰后,日本積極進行戰爭賠償與經濟合作,為日后關系正常化鋪路。兩國1958年建交后關系發展迅速,日本國際協力機構亦向印尼提供了諸多發展援助。
易衍認為,由于歷史淵源,日企早已搶占當地市場,印尼大部分的汽車、電器都是日本品牌;此外,日企較為團結,一般不會在內部惡意競爭,大家是一個利益共同體。
“中企真正走出來也才20年,還需要時間來形成一套更為成熟的價值觀。”易衍說,在缺乏協調機制的情況下,難以讓企業通過互讓生存。“這一次我把機會讓給你,但無法確保下一次你也會讓給我,這可能導致贏者通吃。當一方與供應商建立關系,競爭對手就徹底失去了可能性。”
“996”遭遇水土不服
雖然中企希望通過低價爭奪市場,但不少企業家發現,印尼本地人的品牌意識很強,會認為定價高的產品質量更好。
石慧敏說,凱力最在意的是產品質量,而非價格優勢,因為在汽車行業,日本企業早就占據了主要的市場份額,韓國和美國企業次之,“所以我們沒必要搞內部價格戰,而是要同其他國家競爭”。
價格戰不僅帶來中企之間的廝殺,也嚴重沖擊到印尼本地企業。易衍舉例說,隨著蜜雪冰城出海印尼獲得成功,很多中國商家也跟隨來此開奶茶店或咖啡廳,但由于客單價低,僅依靠華人群體消費不足以維持經營,必須面向本地市場。這就會沖擊到本土的餐飲從業者,例如經營傳統咖啡或飲料攤位的本地人。
一眾出海行業中,電商最先折戟沉沙,一度遭到限制。印尼政府認為,這類中國平臺提供低價產品,形成“掠奪性定價”,會沖擊本土零售商與市場秩序。為了“保護本國中小微企業”,Temu至今被印尼拒之門外。TikTok Shop也一度遭到封禁,后通過收購本土電商Tokopedia才重返印尼市場。
◆隨著TikTok控股印尼本地電商平臺Tokopedia,TikTok Shop得以在印尼快速發展。
“很多印尼人一輩子就開個小店做零售,賺取一些渠道費。中國電商來到這里,賣價可能比當地商鋪的進價還便宜,對這些小店的沖擊很大。”易衍說。在他看來,印尼政府之所以這么做也是為了回應民意。“印尼政府天生沒有長遠考慮的基因,由于總統每個任期只有五年,難以做出跨度較大的規劃和布局,優先考慮的只有短期影響選票的事務。”
中式工作文化也在印尼水土不服。習慣了國內職場的“996”,印尼本地人的“低效”讓許多企業管理者感到棘手。
在中方看來,相比于兢兢業業、指哪打哪的中國員工,很多印尼員工不太會全身心投入工作,也并未將賺錢放在首位,而更在意及時享樂,一些人不僅常常請假,還可能領完薪水就辭職。此外,印尼是全球最大的穆斯林國家,很多穆斯林員工需要在上班時做禮拜——這是寫入印尼法律中的權利。可中國老板覺得,一些員工可能會趁機“摸魚”。
如今,不少中國老板也在反思,不該將中國的職場文化強加于印尼,而應尊重本地宗教和文化。一些人亦開始嘗試引導員工,比如印尼人看重面子,管理者會通過鼓勵贊揚的方式調整他們的工作狀態。
孫繼春舉例說,為了獲得本地社區的認可,商會和會員企業也會嘗試與當地人互動,比如在重要節日舉行一些捐贈活動,宰牲節給附近清真寺送牛羊等。
在印尼營商的壓力,不僅來自迥異的文化和習俗,還有和政府打交道的過程。多位企業家抱怨道,印尼政府官僚氣息濃重,人為設置關卡,比如環評可能需要三年才能完成,抑制了市場的充分發展——印尼人口雖是越南的三倍,出口規模卻遠不及后者。有人還遭遇過被中下層官員索要錢物,后者往往是日常經營中最常打交道的群體,如果不打點,他們可能會在清關等環節設阻。
如何同印尼本土企業打交道,也是中企的必修課。像王程所在的建華,建立了與本土管樁企業的合資公司,中方的控股超過51%,且掌握管理權,“雙方各自發揮優勢,才能在海外實現一加一大于二”。
亦有企業采用不同的合作模式。比如格林美,這是一家從事“城市礦山”開采(例如回收電子廢棄物、廢舊電池、報廢汽車等)和新能源材料制造的企業,在印尼投資鎳礦冶煉項目、建設新能源材料產業園,并聯合萬隆理工大學培養本地人才。
格林美董事長許開華告訴《鳳凰周刊》,除了在印尼進行文化科技投資,該公司也和本地企業合作,“對方占大股出資源,我們占小股出技術,從而實現融合發展”。(實習生徐岑對本文亦有貢獻)
排版 / 李亭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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