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3536
“我是視障人士,去年確診了ASD,之前經歷過很多不被理解的時候,所以想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
2025年5月,大米和小米的編輯收到了讀者芍芍的留言。
今年23歲的芍芍,目前是一名在北京就讀醫學專業的大五學生。作為早產兒的她,因吸氧導致視網膜病變,如今幾乎看不到任何東西。
但芍芍面臨的困境不止于此。
從幼年起,她身上屬于自閉癥譜系的特征就已顯現。然而,在長達22年的時間里,這些特征被“視障”完全掩蓋了。她所有的“不一樣”,都被周圍人歸因為“盲人就是這樣的”。
直到去年,在經歷了無數次崩潰與自我毀滅的邊緣后,她才終于拿到了另一份遲到的診斷:自閉癥譜系障礙。
文 | Fib Lee
編輯 | Jarvis
圖源 | 受訪者、官網、Pexels、Pixabay
“在正常的社交規則里,我是個闖入者”
芍芍的確診,其實是個意外。
“當時我朋友覺得我有社交障礙,覺得我很奇怪,她實在是忍不了我了,就讓我去檢查一下我是不是有什么社交障礙。”
2024年6月,在朋友陪同下,芍芍前往醫院檢查“社交障礙”問題,卻意外被診斷為自閉癥譜系障礙和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ADHD。
至此她才意識到,原來自己那些曾被視為 “奇怪” 的表現,根源在此。
芍芍的確診信
芍芍坦言,自己對許多社交規則一無所知。
朋友問她某件衣服是否顯胖,她會直接回答“顯胖”;
老師在課堂上說“你再不聽話,就給我出去”,她會真的起身走出教室。
與朋友日常交流時,她說話很直白,常常無法察覺到對方的情緒變化;
甚至經常意識不到自己已經惹惱了對方,第二天仍會像往常一樣與對方交談。
“有人會生氣,但我就是不明白,既然你只想聽到好的答案,那你為什么要問呢?”她對此感到很困惑。
有一次,芍芍在路上碰到一對情侶,對方邀約她一起玩,她便跟著去了。“但我同學跟我說,人家小情侶只是跟你客套一下,你怎么真跟人家出去了。”芍芍回憶說。
社交問題最嚴重的一次,芍芍差點與相識九年的好友絕交。
當時,朋友詢問她“是否做了某件事”,芍芍回應說:“我并沒有做,你最近怎么總說一些我沒有做過的事情,你是不是該看看精神科。”
朋友因此提出絕交,芍芍難以接受,便用水果刀進行自傷行為。
“在普通人看來,這句話等于你腦子是不是有病,在罵人,但其實我就是想讓他去看看精神科而已。”芍芍解釋說。
同樣也是在去年,由于人際交往問題,芍芍再次產生了自殺的念頭。
那天,芍芍在宿舍里,與另一位同樣對精神病學感興趣的自閉癥朋友聊天,討論到“利培酮”(一種精神科藥物)被摻入病人飯菜的話題。
由于芍芍是視障人士,聊天全程以語音形式進行。而室友恰好在旁邊聽到了對話內容,便向輔導員舉報,稱芍芍“要給她下毒”,并申請搬離了宿舍。
這件事給芍芍帶來了極大的打擊,“當時我覺得這個世界果然接納不了我,就很絕望,我想死。”芍芍回憶起當時站在學校樓頂準備跳樓的場景。
幸運的是,由于當時窗戶被鎖住了,芍芍沒能跳成。
“在特殊學校里,我是個更怪的人”
根據中國盲人協會的定義,視力障礙又稱視力殘疾,分為四個等級,分別是一級盲 ,二級盲,一級低視力和二級低視力。
而芍芍,屬于最嚴重的那個等級——1 級盲,約等于沒有視力。
中國盲人協會官網關于視力障礙的定義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確診前,從未有人將芍芍與自閉癥聯系起來。“大家會認為視障人士有什么做不好、不合群的地方,都是很正常的。”
她從小就讀于特殊學校,但即便在這個環境里,她依然是那個“怪異”、“總崩潰”和“常闖禍” 的學生。
幼兒園三年,她與同學說過的話累計不到20句。
小學期間,學校開設了一些康復和生活技能課程。
但芍芍坦言,她的體育和動手能力非常薄弱。對于老師教授的技能,如綁鞋帶、走平衡木和做飯等活動,她無奈地說:“我覺得非常困難......死活學不會。”
“那時候最困擾我的就是,很多事情就是別人可以做好,但我做不好。”
另一方面,由于融入不了集體,缺乏安全感,芍芍經常一個人抱著一大桶積木,“我每節課都抱著那個盆,抱了一年,老師就會說‘這個孩子連玩具都不會玩’。”
與此同時,芍芍的情緒問題也愈發嚴重。
有一次,芍芍想邀請同學一起唱歌,但是被拒絕了。
“我特別難過、特別憤怒。”當時在上課,芍芍突然起身離開教室,跑到對面的墻上,一邊用手砸墻,一邊哭。
而回想起整個小學時期,芍芍只用了兩個字來形容:“崩了”。
語文考試,一個成語想不起來,崩了;
數學考試,一個數字算不出來,考場上崩了;
體育課上,沒拿第一,崩了;
晚上睡不著覺,崩了;
睡著了,別人說話特別吵,又崩了;
媽媽說4點來接我,她4點10分都沒來,崩了。
那段時間,芍芍還飽受睡眠問題困擾。
因為睡不著,她常常半夜兩點在宿舍里用力晃門,大喊著要出去。學校因此頻繁向家長投訴,父母來接她時,總要提著零食向老師和同學賠禮道歉。
而芍芍也因此受到了“懲罰”———父母推遲了來接她放學的時間。
但她坦言:“越是懲罰,我越是爆發。”那段時間,芍芍每天都要“大爆發”一次——大哭,尖叫,推桌子,砸東西。
到了后期,學校老師早已疲于投訴,父母對她更是滿心無奈,甚至在親戚面前談及芍芍在學校的情況時,總是感慨她“在學校做不好”。
芍芍回憶說,每到暑假回家,親戚們總會輪番責備她。
進入中學,她開始遭遇同學的孤立和精神打壓——體育課沒人愿意和她一組,物品遺失時也會被誣陷是她丟棄的。
上學時,芍芍每周都會遲到三、四次。當時班上有個規定,每次遲到都會被記一分,積累分數最多的同學需要給全班買零食,芍芍連著買了三年。
另外,學校規定,床鋪必須平整,不能放雜物。但芍芍說,她的床單永遠都鋪不平整,還經常把充電器和零食落在床上。
但芍芍的這些表現,都被總結為“慣的,家長沒教好”。
而父母經常跟芍芍講的一句話就是:我們好不容易把你弄到了這么好的學校,你不能這樣,你得改。
回憶起那時候,芍芍說:“我當時就覺得我果然是個廢物,為什么大家都不喜歡我?”
這種崩潰、被指責與孤立的瞬間,貫穿了芍芍的整個成長歷程。但始終沒有人意識到,這些同樣是自閉癥譜系特征的一部分。
漸漸的,惡性循環由此生成:芍芍因譜系特征表現出非常規行為,內心渴望被理解,卻因視障身份,被周圍人將所有異常一概歸結于視力問題,并加以指責。
最終形成“行為異常→被誤解、指責→情緒崩潰→行為升級、自殺→旁人進一步的控訴”的閉環。
“在幻想世界里,我是一個外星模型”
多年過去,芍芍進入北方一所大學就讀醫學專業,視力障礙所帶來的困擾也隨著科技的發展得到了些許緩解。
在日常生活中,視障人士使用手機時,可借助輔助軟件將屏幕上的文字轉換為語音。
芍芍說,以微信使用為例,在屏幕上左右滑動時,輔助軟件會播報各圖標的名稱及大致位置,根據語音提示操作,就能完成語音、文字乃至表情包的發送與接收。
“視障人士如何使用手機”詳細講解——來源:受訪者
盡管客觀生活條件有所改善,但在視障與自閉癥譜系特征的雙重影響下,芍芍始終深陷“不被理解”的困境。
“有很多人一直跟我說,你其實可以很優秀的,但是你浪費了你自己的優秀,你浪費了你自己的天賦。但沒有人知道,我一直在跟我的情緒和特征做斗爭。”
在芍芍的成長過程中,顯性的視力障礙問題使得本就難以被察覺的譜系障礙更加隱形,是一個典型的“診斷掩白”(Diagnostic Overshadowing)悲劇:
當她同時擁有多種障礙時,那個更“顯眼”的障礙(如視障),往往會掩蓋掉其他不那么明顯的障礙(如自閉癥),導致后者長期被忽視、被誤解。
但其實自閉癥與視力障礙之間的相互影響不止于此。
2023年,在對超過1563萬名個體的多項指標進行分析后發現,與非自閉癥人士相比,自閉癥人士在
斜視(strabismus)
視覺調節(accommodation deficits )
周邊視力(peripheral vision)
立體視覺(stereoacuity)
顏色辨別 (color discrimination difficulties)
對比敏感度(contrast sensitivity)
視網膜結構(retinal thickness)
等多項視覺功能指標上,均表現為更高的異常發生率或功能缺陷。
相關文獻截圖
這些看似微小的感知差異,不止是學術結論,更是芍芍身上日復一日的真實體驗。
“我之前也覺得我是不是一個特別不好的人,我搞砸了一切。”芍芍回憶,“但直到拿到病歷的那天,我才意識到,我可能只是有一個不太一樣的大腦。”
而在那些漫長而又不被理解的時間里,芍芍給自己創造了一個幻想世界。
“我來自另一個星球,是被外星生命制造的模型。他們通過我監測地球人的行為舉止,為了盡可能讓我融入地球,便嘗試將我造得像地球人。
“但由于他們對地球人了解有限,所以造出的我與真正的地球人之間還是存在著差異,這才導致了我在地球上遇到這么多困難。”
“每當我被霸凌的時候,”芍芍說,“我就會拿出這個幻想世界,來想象屬于我的星球是什么樣子的。”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號立場。文章版權歸「大米和小米」所有,未經許可,嚴禁復制、轉載、篡改或再發布。本號長期征集線索/稿件,一經采用,稿費從優。提供線索/投稿請聯系:contents@dmhxm.com。
點擊撥打大小米服務熱線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