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明。很多年后,當我坐在北方大都市窗明幾凈的寫字樓里,喝著一杯幾十塊錢的冰美式時,我舌尖上偶爾還是會泛起一股奇異的味道。
那不是咖啡的醇香,而是一種混雜著陽光、雨水、泥土和少年人倔強自尊的,荔枝的甜腥味。
那味道,是我整個青春的底色。
我們家在南方一個十八線小城,地圖上一個不起眼的點,卻剛好被北回歸線穿過。
這意味著我們這里有長得過分的夏天,和仿佛永遠晾不干的、黏糊糊的空氣。
我們管自己的城市叫“榕城”,因為滿大街都是那種胡須拉碴、動輒上百年的大榕樹,把本就不寬的街道遮得更加陰暗。
我的青春,就是在這片濕熱的陰影里,悄悄發霉,又野蠻生長的。
那會兒是21世紀的頭十年,整個國家像一列轟隆隆往前沖的綠皮火車,而我的家,就是被甩在鐵軌旁,濺了一身泥點子的道旁小石子。
我家很窮。
這不是那種“我爸媽不給我買最新款耐克鞋”的窮,是真窮。窮得叮當響,窮得理直氣壯。
我們家住在一個叫“紅磚社區”的地方,是以前某個國營糖廠的職工宿舍。一棟棟紅磚小樓,墻皮斑駁,爬滿了青苔,樓道里堆著鄰居家的蜂窩煤和過冬的大白菜,空氣里永遠飄著一股子酸筍、油煙和公共廁所混合的復雜氣味。
我爸是下崗工人,下崗后蹬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在碼頭和菜市場之間幫人拉貨。他賺的每一分錢,都帶著汗水的咸味和廉價香煙的焦糊味。我媽在一家小紡織廠當女工,每天和巨大的噪音、棉絮粉塵打交道,回家時,連頭發絲里都藏著工業的氣息。
他們很少說話,更不會像電視里那樣,坐下來討論“孩子的教育”或者“未來的規劃”。生活本身就像一臺巨大的、生銹的機器,每天吱吱呀呀地運轉,已經耗盡了他們所有的力氣。交流,是奢侈品。
對我來說,貧窮最直觀的體現,不是吃不飽穿不暖,而是一種滲透到骨子里的、無處不在的“局促感”。
比如,夏天教室里的風扇。我們高中的教室,天花板上吊著四臺“搖頭將軍”,吱呀作響,但吹出來的風永遠是熱的。即便如此,風扇下的位置依然是兵家必爭之地。我的座位在窗邊,太陽從早上十點開始就直愣愣地曬著我的后背,校服濕透了,黏在身上,像一層甩不掉的皮。我不敢跟老師說換位置,因為那些在風扇下的同學,大多是交了“擇校費”的,或者是家里有點頭臉的。我這種靠著硬邦邦的分數擠進重點班的“泥腿子”,自覺沒有提要求的資格。
再比如,一瓶可樂。學校小賣部里冰鎮的可樂,兩塊五一瓶。對陳浩他們來說,那跟喝水一樣平常。陳浩是我后座的同學,他爸是開大貨車的,在我們那兒,就算是有錢人了。他每天穿著干凈得發光的籃球鞋,課間休息時,總會擰開一瓶可樂,“噸噸噸”地灌下去,然后發出一聲舒爽的、帶著氣泡聲的飽嗝。
那聲音,對我來說,是整個夏天最奢侈的交響樂。
我只在考試考了全班前三名時,才敢跟我爸開口,要兩塊五錢。我爸會沉默地從褲兜里掏出一個被汗水浸得發軟的舊錢包,從一堆零碎的毛票里,仔細地抽出兩張一塊的,和一個五毛的硬幣,遞給我。那過程,充滿了儀式感,仿佛遞給我的不是錢,而是一份沉甸甸的、需要被珍惜的嘉獎。
所以,當我拿著那瓶可樂,感受著瓶壁上冰涼的水珠時,我從不舍得像陳浩那樣“噸噸噸”。我會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讓那股甜得發齁的、帶著刺激性的液體在舌尖上停留盡可能長的時間。一瓶可樂,我能喝一個下午。
這就是我的世界,一個被價格標簽精確劃分過的世界。我的自尊和我的窘迫,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被生活這條線,緊緊地縫合在了一起。
直到林曉月的出現。
她是我的前桌。高二文理分班,她像一道柔和的光,毫無征兆地照進了我那個陰暗的角落。
林曉月是從市里最好的初中考過來的,據說中考分數比我還要高。她跟我們這群“紅磚社區”長大的野孩子不一樣。她的皮膚很白,是那種常年不見烈日、被牛奶和書本養出來的白。她的頭發總是扎成一個清爽的馬尾,走路時,發梢會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洗發水香味,是那種我媽永遠舍不得買的、有水果味道的牌子。
她穿白色的連衣裙,裙擺干凈得沒有一絲褶皺。她的文具盒是鐵皮的,上面印著可愛的卡通兔子,里面的自動鉛筆、橡皮、各色水筆,擺放得整整齊齊,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而我的文具,只有一支用到快握不住的英雄牌鋼筆,和一個油膩膩的、裝著幾根廉價筆芯的塑料袋。
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物理距離不過幾十厘米,心理距離卻隔著一個太平洋。
我不敢和她說話。上課時,我的目光會越過她的肩膀,落在黑板上,但我的余光,卻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不受控制地被她的一切所吸引:她挺得筆直的背,她偶爾因為思考而輕蹙的眉頭,她寫字時手腕上那根細細的紅繩。
我像一個卑微的、偷窺的信徒,貪婪地觀察著我心中的“神祇”。
轉機發生在一堂美術課上。那天的美術課,老師要求我們用水彩畫一幅窗外的風景。這對大多數同學來說,是新奇又好玩的一節課,對我來說,卻是公開處刑。
水彩顏料、畫筆、畫紙……這些東西加起來,至少要三十多塊錢。那是我家一個星期的菜錢。我當然沒有。
我只能坐在座位上,手里握著那支英雄鋼筆,在發黃的草稿紙上,徒勞地畫著窗外那棵巨大的榕樹的輪廓。周圍的同學都在調色、說笑,顏料和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顯得我愈發格格不入。
我的臉滾燙,感覺全班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我身上。
“你……沒帶工具嗎?”
一個輕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猛地一抬頭,是林曉月。她正側著身子,手里拿著她的調色盤,有些不確定地看著我。
我窘迫得幾乎要鉆到桌子底下去,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最后,我只是狼狽地點了點頭。
“用我的吧。”她沒有絲毫的鄙夷或者同情,那種眼神很干凈,就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平常。她把她的畫紙分了一半給我,又把她的顏料盒和水桶往我們桌子中間推了推,“我們一起畫,畫大一點的,就說我們是小組合作。”
那一刻,我感覺窗外的陽光,好像第一次穿透了那片厚厚的榕樹葉,照在了我的臉上。熱辣辣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結結巴巴地吐出兩個字:“謝謝。”
“不客氣。”她笑了,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她笑。我感覺我的心跳,比我爸那輛三輪車的引擎聲還要響。
那天下午,我們真的“合作”了一幅畫。我其實沒什么美術天分,但林曉月很有耐心,她教我怎么調色,怎么用筆鋒勾勒樹葉的輪廓。我們的胳膊偶爾會碰到一起,她的皮膚涼涼的,滑滑的,而我的,總是汗津津的。每次觸碰,都像一次微小的觸電,讓我心慌意亂。
畫畫完的時候,她在畫的右下角,簽上了我們兩個人的名字:林曉月,李明。
那幅畫后來被美術老師貼在了教室后面的墻上,得了個“優秀”。我每次回頭,都能看到那幅畫,看到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緊緊地挨在一起。
那是我整個高中時代,最榮耀的勛章。
從那以后,我和林曉月的話,漸漸多了起來。她會問我數學題,盡管我知道,以她的成績,那些題她自己肯定能解出來。她只是想找個話頭。我呢,就故作深沉地給她講解,享受著她投來的、帶著點崇拜的目光。
她也會跟我分享她的事情。她告訴我,她喜歡周杰倫的歌,喜歡看村上春樹的書。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都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語言。我們家只有一臺十四寸的、收不到幾個臺的黑白電視,我爸最喜歡看的,是本地新聞和天氣預報。
為了能和她有共同話題,我開始省下我的早飯錢。五毛錢一個的饅頭,我改成兩天吃一個。攢夠了十塊錢,我就跑到鎮上唯一一家租書店,去租那些盜版的周杰倫磁帶和村上春樹的小說。
我躲在家里那個沒有窗戶、只有一個昏黃燈泡的小房間里,用一臺老掉牙的、需要不停更換電池的復讀機,一遍遍地聽《七里香》和《晴天》。我把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翻來覆去地看,很多地方看不懂,就硬背下來。
當我在某個課間,裝作不經意地對林曉月說出“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時,我看到了她眼睛里閃爍的驚喜的光。
那一刻,我覺得所有的饑餓和窘迫,都值了。
我像一只努力想要開屏的、羽毛卻殘破不堪的孔雀,用我僅有的一切,笨拙地向她展示著我的“世界”。
而我的交通工具,是我爸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車身是黑色的,但大部分地方都生了銹,露出了黃褐色的底。騎起來的時候,鏈條會發出“咯噔咯噔”的抗議聲,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而陳浩,他騎的是一輛嶄新的捷安特山地車,銀白色的車身,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每天放學,他都會故意在林曉月身邊繞一圈,然后瀟灑地跨上車,一陣風似地消失在街角。
林曉月家離學校有段距離,她也是騎自行車。一輛粉紅色的淑女車,車頭還有一個小小的車籃。
我多想,能有一天,騎著一輛不那么破爛的自行車,和她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遠遠地跟在她后面,聞著空氣里殘留的、她發梢的香味,直到看見她拐進那個和我家截然不同的、有著干凈樓道和明亮窗戶的小區。
我跟我爸提過,我想要一輛新自行車。
那是在一次晚飯時,飯桌上只有一盤炒空心菜和一鍋白米粥。我鼓足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把頭埋在碗里,含糊不清地說了我的請求。
空氣瞬間凝固了。我媽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我爸“吧嗒吧嗒”抽煙的聲音也停了。
過了很久,我爸才把煙摁滅在桌角,用一種我聽不懂的、沙啞的語氣說:“現在這輛……不能騎了?”
“能……”我的聲音比蚊子還小,“就是……有點舊了。”
“舊點,能騎就行。”我爸說完這句,就站起身,走進了他的小房間。我知道,這個話題結束了。
那天晚上,我聽見我爸在院子里忙活了很久。院子里沒有燈,他點了一根蠟燭,昏黃的燭光下,我看到他佝僂著背,在給那輛二八大杠上油、緊螺絲、擦拭鐵銹。他還用黑色的油漆,把那些銹得最厲害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涂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那輛“煥然一新”的自行車時,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它依然很丑,像一個涂了廉價化妝品的丑角,但那些黑色的油漆,在我眼里,卻比陳浩那輛山地車的銀光還要刺眼。
我爸站在門口,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我讀不懂的復雜情緒,或許是歉意,或許是無奈。他說:“先騎著吧。等爸……再多拉幾趟貨。”
我什么也沒說,跨上車,頭也不回地騎向了學校。那一天,我把車蹬得飛快,咯噔作響的鏈條聲,像是在為我那無處安放的自尊心,奏著一曲悲壯的進行曲。
高三的夏天,來得比以往更猛烈。空氣里的濕熱,混雜著試卷的油墨味和所有人的焦慮,讓人喘不過氣。
就在那個夏天,我們那個常年風平浪靜的小城,迎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臺風。
臺風來的前一天,天色就變得很奇怪,是一種詭異的、壓抑的黃昏色。風很大,刮得路邊的榕樹“嘩嘩”作響,像鬼哭狼嚎。
學校緊急停了課。我騎著我那輛修補過的二八大杠,在狂風中艱難地往家趕。雨點像石子一樣砸在身上,生疼。
回到家,我爸正拿著木板和釘子,在加固那個搖搖欲墜的窗戶。他看到我渾身濕透,只是皺了皺眉,說:“趕緊換衣服,別感冒了。”
那天晚上,我們哪兒也沒去。外面是世界末日般的景象,風聲、雨聲、不知道誰家屋頂被掀飛的鐵皮的撞擊聲……我們一家三口,就擠在那個小小的客廳里,聽著收音機里不斷重復的臺風預警。
我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整個屋子都彌漫著一股嗆人的味道。
后半夜,雨下得更大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突然被我媽的驚叫聲吵醒。我睜開眼,發現水已經漫進了屋里,淹過了我的腳踝。是從門縫里倒灌進來的。
我們住在一樓,地勢又低,成了重災區。
我爸二話不說,跳下床,開始往外舀水。但根本沒用,外面的水位比屋里還高,水還在不斷地涌進來。家里的那些老舊家具,桌子腿,椅子腿,都泡在了渾濁的泥水里。
我爸突然想起了什么,臉色一變,沖我喊:“阿明,快,把你的書包拿到床上去!”
我的書包里,裝著我整個高三的課本、復習資料和做滿了筆記的本子。那是我全部的希望。
我手忙腳亂地把書包抱到床上,用塑料袋一層層地包好。
天亮的時候,風雨小了一些。但我們家,已經成了一個爛攤子。水退去后,留下了厚厚的一層淤泥,屋子里所有東西都濕透了,散發著一股霉味。
更糟糕的是,我爸在半夜搶救鄰居家東西的時候,被一塊滑落的瓦片砸傷了腿。傷口不深,但在這又濕又臟的環境里,很快就發炎了。他躺在床上,腿腫得像個饅頭,臉色蒼白,卻還咬著牙說“沒事”。
我知道,家里完了。我爸不能出車,就意味著斷了唯一的經濟來源。
我看著床上痛苦呻吟的父親,看著在淤泥里默默收拾殘局、頭發又白了許多的母親,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心里某個東西,被徹底壓垮了。
什么自尊,什么少年心事,什么和林曉月的朦朧情愫……在赤裸裸的生存困境面前,都顯得那么可笑和蒼白。
我必須做點什么。
我們家院子角落里,有一棵我爺爺輩就種下的荔枝樹。因為我們這兒的土壤和氣候,那棵樹長得特別好,結的荔枝也特別甜,是我們那一片出了名的。往年,荔枝熟了,我爸會摘下來,送一些給街坊鄰居,剩下的,就留給我當零食吃。
臺風過后,很多荔枝都被打落了,但樹上還掛著不少。紅彤彤的,像一串串小燈籠。
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把這些荔枝摘下來,拿去市場賣掉。
我找來梯子,爬上樹,把那些幸存的荔枝一串串地剪下來,裝進籃子里。荔枝的枝葉劃破了我的胳膊,黏膩的汁水和我的汗水混在一起,但我一點都不在乎。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就用我那輛二八大杠,載著兩大筐荔枝,去了我們市里最大的農貿市場。
那是我第一次,以一個“小販”的身份,出現在那種地方。市場里人聲鼎沸,充滿了魚的腥味、肉的膻味、蔬菜的土味。我找了個角落,把荔枝擺在地上,學著旁邊的大爺大媽,扯著嗓子喊:“賣荔枝咯!自家樹上長的,甜得很!”
我的臉燒得像火一樣。我害怕,害怕遇到任何一個認識我的人,尤其是我的同學。
但生活就是這么戲劇化。你越怕什么,它就越來什么。
大概上午十點多,市場里人最多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咦,這里的荔枝看起來不錯。”
我猛地抬頭,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
是林曉月。她和陳浩站在一起。
林曉月還是穿著那條白色的連衣裙,在這嘈雜混亂的市場里,干凈得像一朵不染塵埃的百合花。陳浩跟在她身邊,手里還提著一些一看就很貴的進口水果。
他們也看到了我。
林曉月的表情,先是驚訝,然后閃過一絲了然和……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陳浩則是毫不掩飾的錯愕,他指著我,又指著地上的荔枝,張大了嘴巴。
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像一個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被展覽在全世界面前。我所有的偽裝,所有的驕傲,都在她清澈的目光下,碎成了齏粉。
我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讓我鉆進去。
空氣凝固了,周圍的嘈雜聲好像都消失了。我能聽見的,只有我自己“咚咚咚”的心跳聲。
還是林曉月先打破了沉默。她走到我的攤位前,蹲了下來,拿起一顆荔枝,輕聲問:“這個……怎么賣?”
她的聲音很溫柔,沒有任何異樣的情緒,就像一個最普通的顧客。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我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都給我吧。”林曉月沒等我回答,就站起身,對我說,“這些我都要了。”
“曉月,你買這么多干嘛,我們家不是剛買了……”陳浩在一旁不解地問。
“我想吃。”林曉月打斷了他,然后從她的小錢包里拿錢。
就在這時,陳浩也反應過來了。他大概是出于一種富家子弟的、居高臨下的“善意”,從錢包里掏出幾張一百的,遞到我面前,用一種我最討厭的、帶著點施舍的語氣說:“李明,你家里是出什么事了嗎?這點錢你先拿著,不夠再跟我說。”
那幾張紅色的鈔票,像一團火,灼傷了我的眼睛。
如果說,林曉月的舉動是小心翼翼地維護了我最后的體面,那陳浩的行為,就是把那層遮羞布,狠狠地撕了下來,還扔在地上踩了幾腳。
一股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屈辱的熱血,猛地沖上了我的頭頂。
我一把推開陳浩的手,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我不要。我的荔枝,兩塊錢一斤。”
我的聲音不大,但很堅定。
陳浩愣住了。林曉月也看著我,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心疼。
最后,還是林曉月把錢遞給了我,不多不少,正好是那兩筐荔枝的價錢。我接過錢,把荔枝遞給她。整個過程,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
他們走后,我一個人在那個角落里坐了很久。太陽升到了頭頂,火辣辣地烤著大地。我看著手里的那疊被汗水浸濕的、皺巴巴的零錢,突然就哭了。
那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哭得那么兇。不是因為窮,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我那點可憐的、一文不值的自尊心,被現實狠狠地踩碎了。
那天回家,我把賣荔枝的錢,一五一十地交給了我媽。我媽拿著錢,手都在抖。我爸躺在床上,看著我,什么也沒說,只是眼眶紅了。
過了很久,他才沙啞著嗓子說了一句:“我兒子……長大了。”
那場臺風,那場大水,那次賣荔枝的經歷,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成人禮,粗暴地結束了我的少年時代。
后來,我以全校第三的成績,考上了北方一所著名的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爸把他那輛三輪車擦得锃亮,載著我,在小城的街道上,來來回回地轉悠。他沒有笑,但比任何時候都顯得高興。
我去上大學那天,林曉月來送我了。她還是穿著白色的裙子,在喧鬧的火車站里,安安靜靜地站著。
她送給我一本書,是精裝版的《挪威的森林》。扉頁上,用她娟秀的字跡寫著一句話:
“愿你走出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我們聊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聊。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沒有說一句“我喜歡你”。我們都默契地知道,那個在美術課上共享一盒顏料、在市場里買賣一筐荔枝的夏天,已經過去了。我們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幾千公里的鐵路,而是兩個再也無法重疊的世界。
火車開動的時候,她站在站臺上,對我揮手。我看著她的身影,在我的視線里,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終和故鄉那片濕熱的空氣,融為了一體。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很多年過去了。我在大城市里扎下了根,有了體面的工作,過上了曾經夢寐以求的生活。我也會在夏天,買很貴的進口荔枝吃。它們的個頭很大,果核很小,果肉很甜,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它們缺少了一點什么。
缺少了北回歸線上那猛烈的陽光,缺少了臺風過境后那咸濕的雨水,缺少了一個少年,在燥熱的空氣里,那份又酸又澀的、關于貧窮、自尊和愛的,最初的味道。
那味道,像一層看不見的塵埃,落在了我的整個青春里。輕輕一拂,便會嗆出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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