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哥叫大軍,我叫小帥。
光聽名字,你就知道我爹媽有多偏心。
不對,他們不偏心。他們只是把所有的心,都給了我哥。
因為我哥,是個傻子。
這是我們那條巷子里,所有大人小孩,公開的秘密。
我們家住在“紅磚廠”的家屬大院里,那是一片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蓋的紅磚樓,樓挨著樓,擠得密不透風。誰家晚上多炒個辣子,第二天早上全院都能聞見那股子嗆人的味兒。
在這里,秘密是長不出腿的。
我哥大我五歲。他不是天生的傻。
我媽說,他三歲那年,發了一場高燒,燒壞了腦子。從那以后,他的智商,就永遠停在了七八歲的光景。
他長得人高馬大,快一米八的個子,虎背熊腰的。可那張臉上,永遠掛著一種,孩子似的,懵懂又天真的笑。
他看人的時候,眼睛不聚焦,總是直勾勾的,好像能穿過你的身體,看到你背后的什么東西。
他喜歡笑,也喜歡哭。
看到天上的云,他會笑。看到螞蟻搬家,他也會笑。
摔一跤,他會哭。我媽罵他一句,他也會哭。哭起來,驚天動地,像個兩百斤的孩子。
我從小,就在這種,混雜著他響亮的哭聲和笑聲的環境里長大。
說實話,我討厭他。
非常,非常,討厭。
二
我討厭他,因為他,我的童年,是沒有顏色的。
是灰色的。
我們家不富裕。我爹是紅磚廠的燒窯工,我媽在廠里的食堂幫廚。他們倆的工資,加起來,也就剛夠糊口。
可我們家的錢,大部分,都花在了我哥身上。
給他買藥,帶他去省城的大醫院看病。
我爹媽總抱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覺得我哥,還有救。
每次,他們都滿懷希望地去,垂頭喪氣地回。
然后,家里的氣氛,就會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爹會一個人,蹲在陽臺上,一根接一根地抽那種最便宜的“大前門”煙。
我媽會躲在廚房里,不出來。我能聽見她,壓抑著的,小聲的抽泣。
而我哥,那個罪魁禍首,卻像個沒事人一樣,坐在小板凳上,玩著他的那幾個,從垃圾堆里撿來的,缺胳膊斷腿的變形金剛。
他會突然,毫無征兆地,大笑起來。
那笑聲,在當時的我聽來,刺耳得,像魔鬼的詛咒。
因為他,我從小,就沒有新衣服穿。我穿的,都是院子里其他哥哥們,穿剩下的。
因為他,我從來沒吃過零食。我們家,連一分多余的錢,都沒有。
我最羨慕的,是隔壁的胖虎。
他每天,都有五毛錢的零花錢。他可以去小賣部,買一包“小浣熊”干脆面,或者一根“大腳板”冰棍。
而我,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頭,聞聞他拆開包裝袋時,飄出來的那股子,廉價的香味。
我哥,是不吃零食的。
他只吃一樣東西——陽春面。
就是最簡單的那種,清水煮面,放點豬油,撒點蔥花。
我媽每天,都會給他做。
他能“呼嚕呼嚕”地,吃下一大碗,連面湯都喝得干干凈凈。
然后,他會摸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沖著我媽,傻笑。
“媽,好吃。”
每當這時,我媽那張,被生活折磨得,愁云慘淡的臉上,才會露出一絲,真正的,發自內心的笑。
她說:“好吃就行,明天媽還給你做。”
我看著他們,心里頭,那股子嫉妒的火,就“噌噌”地往上冒。
憑什么?
憑什么他一個傻子,可以得到我媽全部的愛?
憑什么我,就要像個沒人要的野孩子,在旁邊看著?
三
我討厭他,還因為,他讓我,在外面抬不起頭。
我是個“傻子的弟弟”。
這是我身上,一個撕不掉的標簽。
院子里的小孩兒,都不跟我玩。
他們會沖我,做鬼臉,學我哥走路的樣子。
他們會編一些,很難聽的順口溜。
“大傻子,二傻子,領著一個傻兒子。傻兒子,去上學,看見老師叫大爺!”
每次,我都會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狼,沖上去,跟他們打架。
我打不贏。
他們人多。
我被他們按在地上,往我嘴里,塞泥巴。
他們說:“讓你嘗嘗,你哥平時吃的東西!”
我哥,是會吃泥巴的。
他有時候,犯起渾來,什么都往嘴里塞。
我回到家,滿身是傷,滿嘴是泥。
我媽看見了,心疼得直掉眼淚。
她抱著我,給我洗臉,給我上藥。
“小帥,告訴媽,誰欺負你了?”
我一聲不吭。
我知道,就算我說了,也沒用。
我媽,會去找那些孩子的家長理論。
那些家長,會假惺惺地,道個歉。
然后,第二天,他們的孩子,會變本加厲地,欺負我。
因為我,有一個傻子哥哥。
這是我的原罪。
我哥,是不知道我被欺負的。
他的世界里,沒有這些復雜的東西。
他每天的任務,就是,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等我放學。
不管刮風下雨。
他像一尊,忠實的,風雨無阻的石像。
遠遠地,看見我的身影,他就會從臺階上,蹦起來,手舞足蹈地,朝我跑過來。
“弟弟!弟弟!”
他會張開雙臂,想給我一個擁抱。
我每次,都會嫌惡地,推開他。
“滾開!別碰我!”
我會繞開他,快步往家里走。
他就在我身后,像一只被主人拋棄的大狗,發出“嗚嗚”的,委屈的聲音。
那時候的我,心里,沒有一絲愧疚。
只有,快意。
我覺得,他活該。
誰讓他,是我的哥哥呢。
誰讓他,是個傻子呢。
四
我上了初中,開始住校。
我感覺,我終于,逃離了那個讓我窒息的家。
逃離了我哥那個,巨大的,無時無刻不存在的陰影。
在學校里,沒人知道我的家庭。
沒人知道,我有一個傻子哥哥。
我可以像一個正常的男孩子一樣,交朋友,打籃球,偷偷給喜歡的女孩子,寫情書。
那三年,是我整個青春期里,最陽光,最快樂的三年。
我一個月,才回家一次。
每次回家,我哥,還是會像以前一樣,在路口等我。
他的個子,好像又長高了。
看我的眼神,也更加地,熱切和期盼。
“弟弟!你回來了!”
他還是想抱我。
我還是,冷漠地,推開他。
我已經,比他高了。
推開他,也更加地,不費力氣。
我媽,好像也習慣了我們這種相處模式。
她只是,在一旁,嘆著氣,搖著頭。
我爹,話變得更少了。
他看我的眼神,很復雜。
有欣慰,有驕傲,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愧疚。
我知道,他愧疚什么。
他覺得,他和我媽,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我哥。
他們,虧欠我。
我不想接受他的這種愧疚。
我覺得,這是他們,欠我的。
高三那年,我爹,出事了。
紅磚廠的土窯,塌了。
我爹為了救一個年輕的工友,被埋在了下面。
等被人刨出來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
家里的天,塌了。
我媽,一夜之間,白了頭。
她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整個人,都垮了。
在處理我爹后事的那幾天,她幾乎沒說過一句話,沒掉一滴淚。
她只是,麻木地,像個木偶一樣,任由親戚們,擺布。
而我哥,好像,也感覺到了什么。
他不再笑了,也不再哭了。
他就那么,安安靜靜地,坐在我爹的靈堂前。
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吃,不喝。
誰跟他說話,他都沒反應。
他的眼神,是空洞的。
好像,他的那個,只有七歲的世界,也跟著,一起崩塌了。
我看著他們倆,一個麻木,一個癡傻。
我心里,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叫做“責任”的東西。
我突然意識到,從今往后,我,就是這個家,唯一的,男人了。
五
我放棄了高考。
我知道,以我們家當時的情況,根本不可能,再供我上大學。
我在我爹出事的那個紅磚廠,找了份活兒。
頂替我爹的位置,當了一名,燒窯工。
又臟,又累,工資也低。
但我沒得選。
我要養活我媽,和我哥。
我開始,學著,像我爹一樣,生活。
每天,天不亮就去上班。
晚上,拖著一身的疲憊,和滿身的煤灰,回家。
我媽,好像也從我爹去世的打擊里,慢慢地,緩過來了。
她不再去食堂幫廚了,廠里照顧我們家,給她安排了一個,看大門的清閑活兒。
她開始,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顧我們兄弟倆身上。
尤其是,我哥。
我哥,在我爹去世后,變得,更加沉默了。
他不像以前那樣,愛笑了。
他每天,還是會坐在門口的臺階上。
但他等的,不再是我。
他等的,是那個,再也回不來的人。
有時候,他會突然,站起來,朝著路口,大喊一聲:“爸!回家吃飯!”
那聲音,在空曠的院子里,顯得,特別凄厲,特別刺耳。
每當這時,我媽的眼圈,就會紅。
我就會,覺得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難受。
我開始,試著,對我哥好一點。
我會把廠里發的,我不舍得吃的蘋果,留給他。
他會接過去,然后,咧開嘴,對我,傻笑。
露出,一口,被糖腐蝕得,發黃的牙齒。
那笑容,還是跟以前一樣,傻。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看著,不再覺得,那么討厭了。
我甚至,會覺得,有點……心酸。
六
二十五歲那年,我結了婚。
老婆叫小琴,是廠里同事介紹的。
一個很樸實,很善良的姑娘。
她不嫌棄我們家窮,也不嫌棄,我有一個傻子哥哥。
她說:“小帥,你是個好人。有擔當。我嫁給你,踏實。”
我們結婚那天,我哥,特別高興。
他穿上了,我給他買的新衣服。
咧著嘴,跟在我和小琴后頭,挨個給來喝喜酒的客人,發喜糖。
有人逗他:“大軍,你弟弟娶媳婦了,你高不高興啊?”
他用力地點頭:“高興!我弟弟,有媳婦了!”
然后,他會把一大把的喜糖,塞到人家手里。
“吃糖!都吃糖!”
那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為我哥,感到驕傲。
我跟那些親戚朋友說:“這是我哥,親哥。”
婚后,小琴對我媽,和我哥,都很好。
她會像我媽一樣,每天,給我哥做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
她會給我哥,洗衣服,曬被子。
有時候,我哥犯渾,把家里弄得一團糟。
她也從不生氣,只是,耐心地,一點點收拾。
她說:“大軍就是個孩子。你跟個孩子,生什么氣啊。”
因為小琴的到來,我們那個,常年被陰云籠罩的家,第一次,有了,明亮的色彩。
有了,真正的,煙火氣。
七
我兒子出生的時候,我哥,比我還激動。
他趴在產房門口,聽著小琴在里面,痛苦的叫喊聲,急得,團團轉。
護士把孩子抱出來的時候,他第一個,沖了上去。
“我侄子!我侄子!”
他看著那個,皺巴巴的,像個小老頭一樣的嬰兒,咧著嘴,笑個不停。
眼淚,都笑出來了。
他伸出,他那根,粗得像胡蘿卜一樣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想去碰一下孩子的臉。
又怕,弄疼了孩子,把手,縮了回去。
那副,既歡喜,又膽怯的樣子,讓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我自己,第一次當叔叔的樣子。
我兒子,叫“念軍”。
思念的念,大軍的軍。
是我老婆小琴,起的名字。
她說,希望孩子,一輩子,都念著他大伯的好。
我哥,對念軍,好得,沒話說。
他把念軍,當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寶貝。
他會把,我給他買的所有好吃的,都藏起來,留給念軍。
他會像一尊門神一樣,守在搖籃邊。
有蚊子,他會用手,去拍。
有噪音,他會沖人家,“噓——”。
念軍會走路了,他就跟在念軍屁股后頭,寸步不離。
念軍摔倒了,他比我還緊張。
他會一把,把念軍抱起來,笨拙地,給他吹著膝蓋上的土。
“不哭,不哭。大伯吹吹,就不疼了。”
看著他們倆,我常常會想。
如果,我哥不是個傻子。
他應該,會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八
日子,就在這種,平淡又溫馨的氛圍里,慢慢地過。
我媽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她得了老年癡呆。
記憶,開始,一點點地,衰退。
到最后,她誰都不認識了。
不認識我,不認識小琴,不認識她最疼愛的孫子念軍。
她只認識,一個人。
我哥,大軍。
她會拉著我哥的手,像小時候一樣,一遍一遍地問:“大軍,餓不餓?媽給你,做陽春面吃。”
然后,她就會,走進廚房。
但是,她已經忘了,該怎么做飯。
她會把鹽,當成糖。會把醬油,當成醋。
做出來的東西,根本,沒法吃。
我哥,卻吃得,津津有味。
他會把他媽,做的那碗,味道怪異的面條,吃得干干凈凈。
然后,像小時候一樣,摸著肚子,傻笑著說:“媽,好吃。”
我看著這一幕,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一個傻了,一個癡了。
他們倆,好像,又回到了,屬于他們自己的,那個,我們永遠,都走不進去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里,他們,彼此依賴,彼此溫暖。
也許,這樣,也挺好。
九
我媽,還是走了。
在一個很安詳的,冬天的午后。
她走的時候,我哥,就守在她床邊。
他拉著我媽那只,干枯的,冰冷的手。
沒有哭,也沒有鬧。
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復著一句話。
“媽,不怕。大軍,在。”
辦完我媽的喪事,我哥,大病了一場。
他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
不吃不喝,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我以為,他,也要跟著我媽,一起走了。
可他,還是,挺過來了。
有一天,他突然,從床上坐起來,對我說:“弟弟,我餓。”
我問他:“哥,你想吃什么?”
他說:“陽春面。”
我走進廚房,學著我媽的樣子,給他做了一碗陽春面。
清水,豬油,蔥花。
他接過去,大口大口地吃。
吃著吃著,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大顆大顆的,滾燙的眼淚,掉進了面碗里。
“弟弟,”他一邊哭,一邊說,“媽……沒了。”
那是他,在我媽去世后,第一次,哭。
也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看見他,哭得,那么傷心,那么絕望。
他不再是那個,只有七歲智商的傻子。
他像一個,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
我走過去,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他,那寬厚的,微微顫抖的,后背。
“哥,”我說,“沒事。以后,有我呢。”
十
現在,我哥跟著我們一起生活。
他還是,有點傻。
會對著電視機里的人物,說話。
會把洗衣粉,當成面粉。
但是,他學會了很多東西。
他學會了,自己洗衣服。
學會了,幫小琴,擇菜。
學會了,接念軍,上下學。
每天傍晚,他都會,像我爹當年等他,他當年等我一樣,站在路口,等著念軍。
遠遠地,看見念軍背著小書包的身影。
他就會咧開嘴,露出,他那口,標志性的,傻笑。
“我大侄子,放學啦!”
他會跑過去,把念軍的書包,接過來,背在自己身上。
然后,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就手拉著手,在夕陽的余暉里,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
前幾天,是我爹的祭日。
我帶著我哥,和念軍,去給我爹媽上墳。
我哥,在墳前,擺上了一碗,他親手做的,陽春面。
面條,有點坨了。蔥花,也切得,有粗有細。
他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
“爸,媽,”他說,“我來看你們了。這是,我做的面。你們,嘗嘗。”
他又指了指我,和念軍。
“你們放心。小帥,很好。念軍,也很好。”
“我……也很好。”
他抬起頭,看著墓碑上,我爹媽那張,黑白的照片,露出了一個,燦爛的,滿足的笑。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他那張,不再年輕,卻依舊天真的臉上。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哥,他,一點都不傻。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愛著這個世界。
愛著我們,每一個人。
他比我們,活得都簡單,都干凈,都通透。
我們,才是那些,被生活,弄得,越來越復雜的,傻子。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