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馥莉的“另一面”

漁陽里

宗慶后與宗馥莉的關系，并不是如外界看到的或想的那樣——“同心合力”。

兩人在許多層面都有著根本的不同，或者是截然相反的看法，比如在企業(yè)文化上宗慶后尊崇以人為本，而宗馥莉信奉以制度為本；在市場上宗慶后走的是村鎮(zhèn)路線，依賴“下沉市場”，而宗馥莉更傾向于城市精英階層。她曾坦言娃哈哈品牌太老了，她更喜歡喜茶、元氣森林、農夫山泉這樣的在一二線城市受歡迎的品牌。

只不過這些“不同”或“矛盾”在宗慶后活著的時候，沒有成為主要“矛盾”，在企業(yè)發(fā)展中明顯的表現出來而已。如今，隨著宗慶后的離去，這些矛盾才在國有與私有，家族利益糾葛中被放大，成為了主要矛盾。

因為按照宗慶后的想法他并不希望女兒搞什么大的創(chuàng)新，踏踏實實接班就好了，2015年他在傳記《萬有引力原理》中說：二代文化高、視野廣、想法多，傳承沒有什么太大問題，但搞創(chuàng)新的時候，不一定非得搞大創(chuàng)新，持續(xù)不斷的小創(chuàng)新同樣會產生很好的效果。

但對于宗馥莉而言，從小在異國他鄉(xiāng)長大的她并不理解她的父親，也不想理解。她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而且內核堅定，十多年前就這樣，現在依舊如此。

1

萬事萬物，都有一個起點，那么與娃哈哈所有聯(lián)系的起點，自然是宗慶后。

宗慶后是一個經歷復雜的人，他1945年11月出生于江蘇宿遷，剛出生時家境富裕，爺爺曾做過張作霖的財政部長，父親宗啟祿則在當時的國民政府任職，母親王樹珍是小學教師。

后來，在時代大變革下，宗家的日子變得艱難。他回憶，童年時期全家八口的生活費全靠母親一人的工資。由于家境緊張，自己又是長子，所以宗慶后主動承擔責任，初中畢業(yè)就出去賣番薯補貼家用。

賣了一年番薯，1963年，他得知舟山馬目農場正在招收知識青年，不論家庭出身，凡是年輕人都可以報名。這對宗慶后而言，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他緊緊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

舟山馬目農場是個荒無人煙、寸草難生的地方。農場的日常工作就是超負荷的體力勞動，不是挖渠筑海塘，就是拉土堆石。多數城里來的知識青年都難以承受這份辛苦，有人躲在被窩里哭，有人當了“逃兵”。

18歲的宗慶后卻選擇承擔和忍耐，白天做著跟大家一樣的苦活累活，晚間還要加班拉磚。他憑著頑強的毅力堅持下來，還被評為舟山地區(qū)的“上山下鄉(xiāng)積極分子”。

宗慶后曾這樣回憶自己的農場生活：讀書的時候要考第一，打籃球要爭第一，在農場也要成為最好的那個。拉石頭、堆土方，白天干不過人家，動員大家晚上干，趁對方晚上休息，超過他們。

這段艱苦的歲月，不僅讓宗慶后身體鍛煉得很好，在精神上也有了成長。十五年的鄉(xiāng)村歲月，宗慶后除了干農活，便捧著《毛選》反復研讀。這讓他既懂鄉(xiāng)鎮(zhèn)，也懂農民，還懂得“農村包圍城市”的道理，可以說娃哈哈后來的商業(yè)成功，在廣大的“下沉市場”中份額極重，多半歸功于此。

1978年，中國開始了改革開放，宗慶后也迎來了自己人生的轉折點。在經歷了15年的下鄉(xiāng)勞動后，33歲的他回到杭州。當時有一個政策是接班，父母退休后，子女可以接替父母的工作。他便接替退休的母親，進入杭州工農校辦紙箱廠，做推銷員。

在校辦工廠的10年間，宗慶后做過推銷員，也辦過電扇廠、電表廠。他曾蹬著三輪車到處送貨，背著幾臺落地電風扇擠在綠皮火車上去各地推銷，在簡陋的招待所打地鋪，在廣交會大門外擺地攤，在天涯海角斗智斗勇追款討債……

他說：我用腳丈量中國的市場，深入到窮鄉(xiāng)僻壤、犄角旮旯，“中國市場地圖”就是這樣在水里火里、摸爬滾打中摸透的。

顯然，人生的每一段路都不是白走的，正是這段與市場親密接觸的經歷，為宗慶后從零開始創(chuàng)辦娃哈哈打下堅實基礎。后來，他將之稱為創(chuàng)辦娃哈哈的“秘密武器”。

1987年，宗慶后42歲，也終于等來了屬于自己的“機遇”。

當時，杭州市上城區(qū)文教局要對下屬的校辦企業(yè)經銷部采用承包經營的方式，公開選拔經銷部負責人，條件是當年能夠創(chuàng)利4萬元。宗慶后毛遂自薦，承諾當年創(chuàng)利10萬元。

不過，他最后和另外三名教師一起湊出了14萬元錢，承包了杭州上城區(qū)校辦企業(yè)經銷部，經營范圍主要面向在校學生，銷售冰棒、汽水之類。

宗慶后就這樣開始創(chuàng)業(yè)了。由于和兒童打交道打得多，加之改革開放后生活變好，家長開始關注孩子的營養(yǎng)問題，宗慶后發(fā)現商機，準備開發(fā)兒童營養(yǎng)補品，這便是他的第一個大爆款“娃哈哈營養(yǎng)液”。

八十年代內地還屬于緊缺市場，一旦知名度打開，便供不應求。宗回憶，那時候老板們從全國各地開著車來杭州，手里拿著支票就沖過來要提貨，整個杭州的交通都因此變得格外繁忙，宗慶后獲得第一次巨大成功。

時不我待，宗慶后準備擴大生產規(guī)模，于是，他去兼并了一個國營大廠：杭州罐頭廠。

當年這個舉動被視作宗慶后魄力的象征，因為他僅僅憑借一個校辦企業(yè)經銷部，就兼并了有兩千員工的國企。兼并的過程雖然波折，國企員工覺得面子上過不去，相當抗拒，但最后大家心服口服，畢竟宗慶后讓大家確信：跟著我一定能賺錢。

隨后，這個嶄新的“娃哈哈”，走上了發(fā)展的快車道。

只不過，三十多年前的各種“雙贏”，卻留下了很多歷史遺留問題，早年沒有厘清國企和民企的邊界，導致現在娃哈哈的股權依然不清晰。

現在，娃哈哈最大的股東是杭州上城區(qū)文商旅投資控股集團有限公司，持股46%，其背后是杭州上城區(qū)國資委；宗慶后家族持股29.4%，為第二大股東；剩余24.6%股份則由娃哈哈職工持股會持有。

可以說宗慶后做生意的這幾十年里，一直在處理彼此的關系。如今，他“走”了，關于股權方面的問題，顯然宗馥莉沒有像宗慶后那樣的“威望”來平衡各方之間的關系。但她肯定有自己的處理方式，而且這也將是她今后在企業(yè)發(fā)展中必須解決的問題。

2

宗馥莉的成長時間，幾乎與娃哈哈的發(fā)展歷程一致。

她出生于1982年，當時宗慶后已經37歲，他給女兒取名馥莉，諧音為“福利”，非常務實的希冀，希望女兒有福又有利。

宗馥莉5歲的時候，宗慶后迎來事業(yè)的爆發(fā)期，從此，宗慶后就變成了一個沒有家庭觀念的人，他全身心撲在事業(yè)上，早出晚歸。

宗馥莉曾說，和父親的交流“一周也沒有一小時”。

1996年，也就是杜建英進入娃哈哈的那一年，娃哈哈純凈水推出。

同年，14歲的宗馥莉獨自一人赴美留學。

宗慶后為她選擇了寄宿學校，寄宿學校的意思就是：撒手不管。

十幾歲的宗馥莉還是個小女孩，語言不通，文化習慣不通，卻要獨自一人在美國生活，難度系數確實非常高。不清楚母親是否去陪讀，但若有母親在身旁可能也不會寄宿吧！

父女倆有一次同框采訪，主持人問，女兒一個人在美國，你去看過她嗎？

宗慶后回答：那時候在美國建了個罐頭廠，去視察的時候就去看看她，一年兩次吧。后來罐頭廠不干了，也就不去了。

2004年，22歲的宗馥莉學成回國，正式加入娃哈哈集團。此時，她已經在美國接受了近十年系統(tǒng)性的教育，回國沒多久，宗慶后就發(fā)現，女兒徹底認同西式教育，她和自己的理念差別很大。

有娃哈哈的員工曾透露，宗馥莉從小就性格強勢，她的獨立生活能力在同齡人中也屬優(yōu)秀，回國之后也強勢，別人叫她“宗總”，她不同意，執(zhí)意讓別人喊她kelly。

在企業(yè)經營管理上，也和宗慶后有著很大的區(qū)別。比如，宗慶后商業(yè)模式靈活，商機改變，自己就改變；但宗馥莉認為做企業(yè)需要有規(guī)劃、有章法、有執(zhí)行。

宗慶后崇尚家文化，用自己的權威和人格魅力凝聚人心，最強調忠誠，員工都是自己親手培養(yǎng)起來的老人，不是親人勝似親人；而宗馥莉覺得員工就是員工，父親的做法讓員工們太過依賴，缺少創(chuàng)新，并沒有多少能力，她頗為看不上。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在2018年換掉“代言人”這件事。

多年來，娃哈哈與王力宏互相成就的故事已成為佳話。

當年王力宏籍籍無名，是宗慶后在眾多明星中選擇了他，因為代言了娃哈哈，王力宏開始走紅，有了國民度。

為了報恩，王力宏在成名之后，從未漲過代言費。

據娃哈哈財務總監(jiān)回憶：“娃哈哈當時是央視的大客戶，王力宏借助于娃哈哈的力量，上春晚、開演唱會、拍MV。當時娃哈哈的線下布局很密，純凈水一年能賣20億瓶，每一瓶都有王力宏的頭像。”

但宗馥莉并不這么認為，面對媒體采訪時，當被問起為何不與王力宏續(xù)約時，他說：因為他年紀大了，有審美疲勞。一天到晚看著一個代言人，從青年看到中年，從中年看到老年。而且我不喜歡王力宏，我可以澄清一下。

一時間，輿論嘩然，宗馥莉遭受到前所未有的謾罵，她被罵情商低、忘恩負義，甚至娃哈哈也背負上了“負心漢”的標簽。

但對于這些，宗馥莉似乎并不在乎。

換掉代言人之外，宗馥莉還會換掉做錯事的老員工，她在決策上非常果決，不同于宗慶后的“講人情”。

在剛回國接手宏勝時，父親派了心腹前去輔佐，結果因理念不合，宗馥莉當場將人辭退，宗慶后只好再悄悄將人請回到自己的體系。

為此，父親宗慶后總是提醒她，為人處世要委婉，但對于這些，宗馥莉似乎并不在乎。

3

2024年2月，宗慶后去世，宗馥莉接班。

不過，在國資當頭，叔叔環(huán)伺，弟妹眾多，還有許許多多“神秘力量”的入局下，宗馥莉雖然接了班，但很明顯，這個班接得非常不穩(wěn)。

雖然宗馥莉與家族的矛盾，是在今年7月才被廣為人知的，但事實上早在去年1月，一切都顯露了端倪。

那么，1月份發(fā)生了什么呢？

是娃哈哈突然空降了一名“外籍高管”，企查查顯示，他叫Jacky Zong，中文名疑似叫宗繼昌。網友說他是“首位外籍董事”，期望他帶領娃哈哈有新的發(fā)展機遇。

Jacky Zong成為浙江誠信塑膠有限公司的新任董事，這家公司的董事長是宗慶后，而另外一位董事叫杜建英。

結合近期發(fā)生的事，則不難推測，他們在與宗馥莉的“斗爭”過程中已處于失敗的邊緣，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此外，去年4月份，網絡上曾流傳一個帖子，控訴宗馥莉“侵占國有資產”。通讀原文，不難發(fā)現這個發(fā)帖者的怒氣在于宗馥莉不留情面地大范圍辭退老員工，開始的時間就是1月。

帖子里說：

從老宗總今年1月病重開始，宗馥莉就以統(tǒng)一管理為由，一手利用權力排擠架空她父親手下為娃哈哈集團征戰(zhàn)多年的老臣以及娃哈哈管理層……

她為了逃避娃哈哈集團老員工合法經濟補償，采用各種手段施壓脅迫各級管理干部辭職，短短三個月下來，娃哈哈多數中層干部被迫辭職。

帖子里所說的辭退老員工的情況基本屬實，結合后來的新聞報道，短短幾個月期間，不僅杭州總部大換血，各地經銷機構也大換血。

再之后就是，2024年7月15日，宗馥莉寫下《致娃哈哈集團全體員工的函》。

隨后的七天時間里，很多媒體將宗馥莉描寫成大廈將傾前的悲歌式的人物。人們似乎已經預測到了娃哈哈的未來——定海神針宗慶后一離開，娃哈哈便再無任何輝煌的可能，宗馥莉也只會泯然眾人矣。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7月22日深夜，娃哈哈官方發(fā)聲明說宗馥莉繼續(xù)履職。七天時間，不僅宗馥莉的人生像坐過山車，網友們的心情也如出一轍。

事實上，在辭職信事件之前，宗馥莉已經基本上完成了高管大煥新，新增的高管祝麗丹和嚴學峰都是她最信任的人。

而且就宗馥莉的那份辭職信而言，可以看出她絕非一個普通女子。

首先，她開宗明義地指出了兩個質疑她的主體，一個是杭州市上城區(qū)人民政府，一個杭州娃哈哈集團有限公司部分股東。

國資和民企的邊界不清，股權復雜，一直是娃哈哈的歷史遺留問題，亦是整個集團內部最敏感、最難處理的大問題，宗馥莉并未回避，而是將其公之于眾；

第二，她像是下最后通牒的語氣，“督促相關方采取負責任的態(tài)度，重新選聘總經理”。

這一招更狠，它促使利益相關方開始思考，如果這時候趕走宗馥莉，會有一個更嚴峻的問題，那就是沒有人有資格去領導娃哈哈。

第三，利益相關方大概沒有想到，宗馥莉會采取這種方式。

將此事公之于眾，并用輿論來為自己“爭利”。因為在許多年輕人心中，宗馥莉已經成為“擺脫守舊，積極創(chuàng)新”的年輕力量的代名詞，她在網上的支持力量并不低。

都說商場如戰(zhàn)場，這場內部閃電戰(zhàn)打得，不得不讓人佩服，

宗馥莉曾說，她不想去繼承一家公司，但她可以去擁有它。

今年2月，娃哈哈集團發(fā)文：“娃哈哈”系列商標共計387件正在國家知識產權局申請由娃哈哈集團轉讓至杭州娃哈哈食品有限公司。

娃哈哈集團的大股東依然是上城區(qū)國資，而娃哈哈食品的大股東是杭州娃哈哈宏振投資有限公司。宏振投資則由宗馥莉100%控股。

不過，這個操作被及時叫停了。

從以上這些不難看出，當下的娃哈哈仍然處于宗馥莉、宗氏家族、國資三方博弈的階段。這里說一下宗氏家族。在宗家宗馥莉有三個親叔叔，以及一個親姑姑。另外，還有諸多和她同齡的堂兄弟易友。

去年7月，宗馥莉辭職后，宗澤后是唯一站出來表態(tài)的宗易友。

雖然從倫理上看，他是宗馥莉的親叔叔；然而，從利益上看，他和宗馥莉很難被視作同一戰(zhàn)壕。他的發(fā)言充滿傾向性，高高在上地教育侄女“要夾著尾巴做人”，并且認為宗馥莉的辭職“是件好事”。

這里大膽預測一下，日后關于娃哈哈的“爭議”或“丑聞”還會被爆出，一直到卷入斗爭中的某一方徹底勝利為止。

而對于宗馥莉而言，她也別無選擇，因為前車之鑒就在眼前。

李經緯，健力寶的靈魂人物，被稱為“東方魔水之父”，但因為企業(yè)產權不清、控制欲強，最后在與地方政府的斗爭落敗、郁郁而終。

倪潤峰，將長虹推上中國彩電之巔，卻因“董事會+黨組織”的雙重權力結構失控，被排擠下臺，黯然謝幕。

最后，宗馥莉最終能否成功，尚需時間論證。但若一個人堅定地認為自己是對的，并且一往無前、心無旁騖地去執(zhí)行心中的理念，經風不息，百折不撓，無論結果如何，她已經證明自己是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