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廚房離人民醫院只隔一條巷子,就在鑫鑫旅館對面,緊挨著松毛粉面館。像匆匆忙忙化了一半妝的演員,路一側是統一規格、平頭正臉的商超藥房酒店,另一邊是潦草擁擠的小吃店紙扎店復印店,破敗不堪,熙熙攘攘。
我每天都去小廚房,里里外外四十幾平米,三面放著二手市場淘來的爐灶鍋鏟,十幾臺油煙機開足馬力。門口七八只大鍋蒸米飯,一份一塊。做飯要收錢,炒菜兩塊,燉湯六塊,煮粥也是六塊,熬中藥貴一點,收十塊,油鹽醬醋米面蔥姜不要錢,天冷時,常有好心人拉來一箱箱白菜土豆,免費給大家吃喝。
做飯的基本都是人民醫院的病號家屬,煎炒烹炸,盛滿各式各樣的飯盒。一般來說,那些貼滿卡通貼紙,描著卡皮巴拉、小黃鴨、小馬寶莉的飯盒往往會送到小病人面前,粗粗拉拉統計下并不在少數。
大概是前年吧。人民醫院開設了一個很多地方沒有的科室——兒童腫瘤專科,收容了許多其他醫院治不了的小孩兒,巷子里突然涌進幾百個沒頭發沒眉毛的娃娃,嬉戲打鬧,饞嘴偷吃。這些孩子身體里都埋藏著炸彈,胳膊胸口的留置針就像秘密組織的暗號一樣。我第一次見覺得心驚膽戰,可他們不怎么當回事,小胖子阿明還撩起衣服給我講留置針的用途,條理清晰,聲音洪亮,旁邊一個小孩兒正玩泡泡機,小草莓尖尖吐出一連串肥皂泡泡,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
大體上,這條巷子算得上半個避難所,尤其是小廚房。大人們一邊燉肉煲湯,一邊聊腫瘤的分型和治療方案。那些病稀奇古怪,許多聽都沒聽過,直到我和我妹也成為鑫鑫旅館的常住人口。
七月的中午熱得厲害,空氣凝滯得讓人無法呼吸。我從人民醫院出來,打算找間便宜房子住段時間。醫院門口一個大叔告訴我,附近鑫鑫旅館性價比是最高的,不僅離醫院近房租也便宜。我都沒懷疑他是不是托兒就去了,一問果然,最便宜的房間一天三十,水電費另交,不過上廁所洗澡要去公共衛生間。
旅館主人是一對夫妻,兩人從小就在何王村長大,打老一輩就干小旅館,招待的基本都是病人和家屬。因為自家房子,也就不那么斤斤計較,對房客都很客氣大方,院子里可以停車曬衣,電動車還經常借給熟人。后來我才知道,旅館對面的小廚房居然是女主人張羅著開起來的。幾年前,她丈夫得了一場大病,老板娘去五臺山許愿,如果人安然無恙就開個廚房方便大伙,結果那男的真在鬼門關晃了一圈撿回半條命,小廚房也就依約開張大吉。
我打算就在這住段日子。這回我妹惡性腫瘤復發,大夫說復發比第一次難治多了。事實上,這是我和我妹第四次來人民醫院看病,前幾次最多住上半個月,可這次真不好說了。
我妹叫豆丁,名字是生病第二年找算命先生看八字改的,原來叫天恩,先生說這個名字起得太大太頂,命格擔不起,得改個低到塵埃里的不起眼的名字。名賤人貴,才是正理。
過了今年農歷年,豆丁就滿十歲了。
二
圓蔥切到一半,眼睛辣得很,正在燉魚的大方說,可以在菜板邊點根蠟燭。魚湯奶白,香氣直往胃里鉆,小廚房很少見這么會燉湯水的男的。豆丁的管床大夫告訴我,這種葷湯喝多了不好,油鹽嘌呤都超標,不利于病人康復。大方的醫生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出院回家也行。
豆丁這幾天胃口不太好,下午突然要吃洋蔥炒牛肉。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她還是頭一回點菜。盡管醫生囑咐不要吃辛辣刺激的東西,在我看來只要能吃比什么都強。
牛肉裹滿淀粉,洋蔥切細絲,加少許鹽、淀粉、料酒……我一遍遍在手機上播放同一個視頻,中間不得不停下來找需要的調料,再琢磨一下她能吃幾個“少許”。手忙腳亂擦著眼淚,身邊的大方已經基本要結束今天的烹飪了,他的廚藝明顯比我好很多,速戰速決,讓人浮想聯翩。
大方把魚湯倒進飯盒,還欠幾分。剩下的你喝吧,他示意我趁熱把魚湯盛出來,又夾滿一小碟水煮生菜送我。
一片蒸騰的熱氣里,人早不見蹤影,連表達謝意的機會都沒給我。
大方長什么樣?好像高高瘦瘦,有張黢黑、憂郁的長臉,兩邊顴骨凸起,左腿比右腿長一點,但在他十分努力的遮掩下,別人很難注意到。說實話,如果他不主動和人說話,沒有誰能想起來跟他打招呼,但做飯確實地道,足以讓人忽略他走起路來的踉蹌。
我沒說謊,這一點豆丁能作證。她幾口就把魚湯全部喝光,連水煮生菜也沒剩幾片,而洋蔥炒牛肉吃幾口就再不搭理。
大方住在鑫鑫旅館三樓最東頭的房間,價格比我們每天貴十塊錢。他在這已經住了兩年,來去都是一個人,除了住院基本都去小廚房做午飯,晚上就吃剩下的。這些都是我在旅館住了一個多月后才知道的。我還知道,他和住在這的許多小光頭得了一樣的病——神經母細胞瘤,一種罕見病,這就很詭異,一般來說這個病不怎么招惹成年人,25歲絕對算得上高齡了。
說起他,我和我妹總會想到動畫片里頭上頂著一朵黑云的長臉叔叔。不過這地方,誰腦袋上不是烏漆麻黑呢。
夏天的白晝格外悠長,醫院的夏更沒有盡頭。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天一早小推車的轱轆聲把人叫醒,接著保潔阿姨開始一整套的清潔、消毒作業,接下來穿著不同顏色衣服的護士魚貫而入。等查房醫生進來,我們才終于松口氣,早檢查馬上要結束了。印象最深的是每周一科室主任大查房,呼呼啦啦后面跟著十幾個學生,有舉片子的有拿病歷的,還得回答主任的提問。躺在病床上的似乎不是病人,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教學樣本,有一回我妹淋巴腫得厲害,主任讓學生拿相機從各個角度拍了許多照片,留存做資料片用,當然,她事先征求了我們的同意。
等再次平靜下來,白玉蘭的香混合著太陽的味道飄進來,吃什么又成了最緊要的事。
對兒童腫瘤科的病人家屬來說,他們在這方面有自己的門道。這些人從網上學習了很多知識,深刻懂得食補大過天、多吃肉蛋奶、營養均衡等等的道理。可生病的人吃啥都沒興趣,特別是正在化療放療的病人,就拿我妹來說,食堂里的雞蛋羹、鹵肉飯、土豆燒牛肉幾乎一口都不吃。
沒味兒,她說。
太膩,肉有股子臊味,她又說。
就連白水煮雞蛋,她都嫌棄雞蛋本身的味道。
我很惆悵,掰開揉碎給她講多吃好吃的才能長血項和蛋白。她斜我一眼,整個人像蛇蛻下的皮爛在那里,“給我打個營養針吧,太難吃了”。
一瓶人血蛋白要五六百塊,夠我倆吃半個月的。
唉,怎么說呢。去小廚房做飯,幾乎成了我每天最挫敗的時候。首先,我怕火。每次拿火柴摩擦盒上的砂紙,似乎下一秒燒焦的就是自己。四歲那年表哥拿火柴點著八寶粥的塑料蓋問我好不好聞,我有點疑惑,火苗蹭到窗簾,沒等反應過來就噼里啪啦撲向我倆,幸虧舅媽及時回家潑了幾盆水。從此,我怕火,怕煙花,怕篝火,怕一切能點燃、爆裂,在火里發出氣味的東西。一口連著一口的鍋,總讓我心存怯懦,明明里面翻滾的是玉米、番茄、蝦米、豬肉、花生油,但它們和我同呼吸共命運,油煎火烤,望而卻步。
更難的是搭配肉蛋菜和調料,少許、適量、幾分,我完全不懂這些是什么意思。目前來說,最管用的就是隔幾分鐘嘗下味道,如此,至少能保證豆丁不至于因為豆角和蘑菇沒熟而昏睡過去。
這就是為什么,我盼著能多在小廚房遇見大方。
倒也不難,畢竟住在一個地方。大方下樓了,買菜去了,回來了,休息一小時,再出門就要去小廚房了。他的生活格外有規律,如果我十分鐘以后下樓,剛巧能在廚房碰上正往鍋里倒油的大方。
看見我,大方有幾分遲疑,應該沒認出來是誰。
“我也住鑫鑫旅館,謝謝你上次送的魚湯”,我晃晃手里的大蔥。
他愣了一下,豬手順勢滑進炒鍋:“你住一樓?帶個小女孩兒?是,不是女兒吧?”
“那我妹,要吃蝦。”塑料袋里十幾只蝦企圖掙扎到外面,獲得最后的生機。
豬手燜在鍋蓋下,大方拎出一只蝦洗凈放在案板上,抬手在蝦子后背開了道縫隙。
像這樣,去掉蝦線,不然很腥。料酒、蔥姜、生抽腌會兒,鹽不要多放,他濕潤綿密的南方口音,含混在一起暈染出大片大片的霧氣。
生抽多嗎?我問。他沒回答,手一抖一盤蝦雨露均沾,快速切完蔥姜扔進去,豬手放進高壓鍋。隨即翻炒起蝦子,臉上滿是喜悅,“我好像生下來就捏鍋鏟,煮飯多簡單,好歡喜”。
“豬手也好吃,分你幾塊”,他拈起一小撮碧綠的蔥花撒在飯盒里,豬手的咸香飄了過來。
沒忍住,我偷吃了一塊兒,反正豆丁也吃不完。
三
如果我沒記錯,那應該是豆丁在人民醫院第一次吃紅燒豬手,她本來非常喜歡這道菜,說軟糯彈牙入口即化,以前沒得病時經常念叨十天半月,我才舍得買一只,等我的手藝和大方不相上下,豆丁已經沒什么胃口。人哪,要能在想吃什么的時候就吃上,該多好。
幾個療程結束,醫生開始催我們騰床位出院,豆丁的情況差不多穩定,回去觀察觀察注意抗炎就好,有個特別喜歡她的小護士還特意買了個兔子玩偶藏在枕頭下面送她。
這真是關鍵一戰,我覺得自己力大無窮,不光給我妹養得衣食無憂,甚至她都狀況良好可以提前出院了。
豆丁,我來接你呢。有天睡覺我夢見接她出院。
她指著門外要去廁所,肚子疼。
走,去走廊,我說。
不,我要回家,她哭著求我。
回家,家里的馬桶舒服,豆丁注視著我,堅定不移地乞求,我費盡力氣把她從病床上抱下來。布谷鳥的啼叫讓我從精疲力盡的纏斗中醒來,我發現自己渾身濕透,正緊緊抓住那張發黃的不知道多少人睡過的床單。
怎么都要趕緊把豆丁接回來,我告訴自己,這比什么都重要。
豆丁回來那天,臺風馬上要登陸東南沿海,按說我們這一般不會受到影響,可那回卻擦了邊,大暴雨整整下了三天。菜早早買好,我提前把整個房間徹底打掃了一通,消毒液角角落落淋灑一遍。
如果能給她做個罩子,那該多好。
我們打專車回來,三公里四十塊。豆丁的頭發早就剃光,圓滾滾像個西瓜,一對大眼睛閃閃發亮,就算頭發眉毛都掉了也一樣好看,只是臉上沒什么血色,蒼涼得像蓋了張薄紙一樣。
聽,外面雨小了,你的病也很快能好。
好哇,姐姐,外面什么在叫?豆丁問。
遠處真的傳來不知什么動物的吼叫,似乎還有人的哀鳴。“應該是動物園,等你好了,帶你去看梅花鹿猴子好不好。”
豆丁點點頭,閉上眼睛,說想喂猴子。她累了,天天躺著最累。
本來,我和大方商量好做紅燒魚、蓮藕排骨湯、醋熘土豆絲和青菜香菇雞絲粥,但這么大的雨來回小廚房實在不方便,索性用這些煮火鍋。鍋底用清水加菌菇湯料包,打滾后下魚片、蓮藕、香菇、雞肉片,煮上半小時整個房間便盈滿香氣。我頓時感到久違的松弛,多么迷人的大雨呵。寒涼之間,一股暖意在我、豆丁和大方周遭開始升騰擴散,真希望再也不用去該死的醫院。
大塊的肉不好吞咽,大方專門做了雞肉魚肉的小丸子,一個拇指蓋大小,捏成圓圓的加上香菇粒煮好,再放進湯里拌上雞蛋碎和香菜、海鹽。豆丁很喜歡那些小巧晶瑩的丸子,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吃完臉上都多了些許紅暈。
窗臺上種著一排蒜苗、韭菜、豆芽、香菜……此時此刻,它們在暴雨中綠得盛氣凌人,要撐破屋子一般,還是大方教我養活它們。
大雨傾盆,豆丁早早吃完昏睡過去。
他走時堅持讓我送到門口,似乎旅館的每扇窗戶都會探出奇形怪狀的腦袋,驚嘆那個每天獨來獨往的家伙居然也有朋友。
也罷,我還得收拾剩菜,順便剪掉茁壯成長的小蔥。
兀的,花盆底下長出個東西,細看是一枚皺皺巴巴的信封。竟然裝著六百塊錢,簇新的人民幣散發著一股可疑的酸味,很快我就意識到這股酸味有些熟悉——是大方留下的。
不用多說,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們過得緊巴。
豆丁沒生病前我在銀行打工,每天披個紅綬帶從早上九點站到下午五點,說幾萬次“你好”“再見”“歡迎光臨”,收入卻只能勉強糊口。沒轍,我不像同事那樣,推銷起保險和理財來一個比一個厲害,嘴里說的好像不是話而是閃閃發光的大金子。
等豆丁這回生病,我徹底辭職照顧她,一切全靠以前的老底子。五年前我爸我媽跑去緬甸做生意,到現在錢和人都沒什么動靜,有時候看東南亞那邊的電視劇,豆丁還老問起他們,不過問多了也就不再惦記。
冰箱發出刺耳的鳴叫,我才記起忘了關冰箱門,趕緊塞好錢,小心翼翼給大方發了條微信。
我想好了,如果明天雨停了,就去小菜場買幾斤牛尾清燉白蘿卜,喊他一起去小廚房做了來吃,剛好用得上這把小蔥。
四
我妹的確一天天見好,開始賴在床上不肯出門,十幾天后就能出門和小朋友玩滑板車。她和孩子們嚴絲合縫地戴著口罩在太陽里一路飛奔,把我和癌細胞都甩在后面,但很快就腳步遲緩,氣喘吁吁,像喝醉的小熊一樣步伐踉蹌,手腳打架。旅館老板娘遞給我一瓶鈣奶,昨天結束治療回家的小孩兒媽特意留下的。
沾沾喜氣,豆丁也會好的,老板娘整日樂呵呵手腳不停,老公坐在大門口一邊曬太陽一邊吆五喝六,倘有人起了爭執,他卷一卷袖子也往前沖,全然忘記生病又康復的難處,只不過多半被腿腳限制了力道。
我也是住了一陣子才知道,鑫鑫旅館有個延續了很久的傳統,但凡有人結療回家,家屬們就會買些吃的喝的散給其他住客,或者在小廚房門口支大鐵鍋做炒雞清燉羊排土豆牛肉……不管誰路過都能嘗上一口——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難得的幸運和暫時熬出頭的輕松,這樣的時刻總是令人期待和羨慕的。
要是我也能做頓大鍋菜就好了。這幾天,兒科病房走了四個娃娃,一個結療回家,另外三個都當小天使去了。人能控制的東西太少了,我使勁吸了一大口鈣奶,甜到心里。
住客們大都嘗到了這種香甜,畢竟好運氣怎么都要雨露均沾。大方告訴我老板娘給了他兩瓶,“她說我住太久了,一個人又實在艱難,希望我早點回家。”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眼淚撲簌簌掉下來。這世上,誰都是一個人,誰也不是一個人。
大方請我去家里做客那天,我們已經認識了三個多月,悲催的是,我和他都沒看到做大鍋菜回家的曙光。豆丁每隔五天要去醫院復查指標,大方開始七天去一次,后來變成四天。他在剛打完針回家的路上給我發信息,問要不要一起吃晚飯。我一口答應,趁豆丁睡午覺跑去南山廟請了檀香手串,據說是云游到這里的大和尚開過光的。
一串給豆丁,一串給大方。
他有些枯槁,瘦弱,踉蹌,因為頻繁出入醫院和化療而面容憔悴。手串套在手腕上,細長的手空空蕩蕩。
不想治了,什么時候是個頭呵,大方摸索著珠子,整個人迅速黯淡,這么久也不見好,今天能動明天說不定就躺下了,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沒容我回話,他又接著說,你知道么,我睡覺的時候總是很焦慮,萬一今天晚上睡過去明天醒不過來可怎么辦。他繼續擺弄著蔬菜瓜果,分門別類地處置好,拿出準備招待我和豆丁的部分。
我陷入了沉默,還從來沒和豆丁聊過這些。遠處又隱隱傳來動物的叫聲,我猜是猴子,大方覺得應該是鱷魚。鱷魚會叫嗎?我對此表示懷疑。
小孩子就簡單多了,比如豆丁就不會想鱷魚會不會叫,也不在乎要不要繼續治的問題。這會兒她正和幾個小朋友在樓下過家家,爸爸媽媽兒子女兒一應俱全,身后的沙堆是城堡,大家喜笑顏開,老板娘夫婦也加入其中。
哪天去動物園吧,帶豆丁看猴子和鱷魚,我提議。我也沒去過這個城市里的動物園,不知道那兒的猴子和我們老家是不是一個德行,強盜一樣搶人東西。
大方繼續分揀手里的食材,等歸類完畢,獨獨發現少了新鮮的姜芽。我趕緊去自己家翻尋,他也跟著來了。
小白菜不放姜實在不好吃,他說,紅燒蝦子也需要一點,不知道你買的新不新鮮,發芽就不能吃了……他一路絮絮叨叨念著,我沒接茬,走著遇見涵涵媽帶她去抽血,一歲三個月的娃娃不哭不鬧,真是條漢子。
姜芽已經在冰箱里放了三天,還好沒長芽也沒變質。大方做科學實驗般仔細檢查,隨即退還給我,不行了,里面都軟了。
他說這話時義正詞嚴,我正琢磨著姜,冷不丁感到一只手觸來的涼意,那只剛從冰箱里抽出來的手捏住我的手腕,然后向上蜿蜒,在手肘上猶豫后突然調轉方向,轉向我脖頸后的細紋,遲疑片刻又繼續向旁邊探索,我突然意識到那只手即將停留的位置,整個人一下愣住,身體卻仿佛被按住某個隱藏的開關,無法動彈,還有一絲絲莫名的期待。
他嘗試著將我的后背抵在冰箱上,游移的手膽怯卻受到鼓舞向著渴望的地帶進發,混沌中響起節奏不一的呼吸,潮起潮落,強壯而微弱。等倒在沙發上,我才意識到該使勁推開他,他緊緊抱住我,每一寸皮膚都在竭盡全力靠近,手上的毛細血管進行著最強勁的脈動,整個人急切地想參與進來,進入到一個蓬勃的時刻。
我們應該擁有這樣的時刻嗎?豆丁隨時可能進來,想到這里,我停止了抵抗。恍惚間,我又聽見動物的嘶吼,粗壯,急切,絕望,無以為繼。
五
那頓飯吃得活色生香,大方也邀請了老板娘夫婦,他在這獨來獨往幾年,那對夫婦一直待他頗為和善。
到底做了多少個菜,誰都記不清了,滿滿當當擺了一大桌,豆丁沒吃幾口就和老板娘的一對小兒女玩去了,剩下大人們胡說八道。其間,他們養的小黃狗溜達進來兩三回,每回領了口糧就興高采烈去撒歡。我多喝了幾口,歪在椅子上閉目養神,黃狗時不時在腳邊蹭來蹭去,見我不理悻悻跑去一邊。
聽聲音是大方,說著說著還哭了。我睜開眼睛,世界又安靜下來,小狗在吧嗒吧嗒舔食。大方的眼睛里沒有眼淚,他盯著自己親手烹飪的那盤香辣蟹,蟹殼占據了盤子的三分之二,散發出咸腥的潮濕。
我不好吃螃蟹,看著熱鬧,你們多吃。大方把玩著一只蟹鉗,嘴角露出笑意,他居然能讓蟹鉗立在桌上。又說,以前我兒子特別喜歡吃螃蟹,為了他我學會了好多種做法,咖喱的,蔥姜炒的,白灼的,就連蟹黃面我也會做呢,一盆蟹拆起來足足要一下午工夫,趕得及他晚飯來上一碗。不光螃蟹,響油鱔糊我也做得一絕,鱔魚剖絲,細細的,淋上熱油蒜末,我老婆搞不了這個,只喜歡吃。大方停頓一下,似乎在扭頭尋我,你們這里沒有野生鱔魚,不然我一定給你做一盤嘗嘗。
桌上酒瓶子擺了一溜,人坐在旁邊都不太能立得住了,大方看起來進入了一個特別的通道,朝向他從沒提及的過往。我們都沒怎么聽他說起過這些,妻子、兒子、父母……他倒上一杯黃酒淺酌,一飲而盡又滿上一杯。他的話密不透風,讓我的心里堵上棉花一般,決定出去透透氣。鞋柜上散落著一摞PET-CT報告,上面寫著“未徹底清除”“可見多處遠端轉移”,我不太想再看,不知道遠端到底是大腦、軀干、手腳、骨髓,還是哪個看不見的器官。許是幾杯酒的緣故,頭沉得發蒙,隔著門看進去,燈光下的他們寂寥且縹緲,我們之間隔了一張透明的巨大的網,我在外面,他們在里面。
那晚豆丁沒吃幾口就自己跑回屋子睡覺,還換上了睡衣。我端詳著她沒有頭發的腦袋,她每天每天都在長大,一點點長成了和我相似的模樣,血緣這東西真的很奇妙,就像現在她睡著了卻仿佛知道我在身邊,伸出小拇指拉我衣袖。
毫無察覺地,我突然發現她戴手串的地方鼓脹起一個大包,里面似乎流淌著液體,我一下警醒過來,從頭到尾仔細打量。
就在不到二十四小時里,豆丁身上長出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包,它們細細密密,透明無色,而臉龐依然光潔如初——這也是我掉以輕心的緣故。第一個包隱藏在脖頸后的紋路里,近處串聯的兩三個大小不一,再往下長到腋下和胸口,胸前蔓生出遙相呼應的幾叢,最后幾個長在腳底。我很難想象,下午她是怎樣和小伙伴們一起玩耍的,或許,她也早習慣了腫瘤細胞突如其來的攻擊。
豆丁,豆丁,我喊,她迷迷糊糊還在夢里。去醫院了!我抽出她抱著的小熊,一邊喊一邊收羅常用的證件物品。
去醫院了!我又在她耳邊大喊,她醒來愣愣看著我。眼下,整個院子里最可怕最悲慘的,莫過于長長的成串的水泡,可她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悲慘是什么意思。
醫生掃了一眼立刻安排進急診病房,男護士抱著她左右躲避著走廊里的病人和加床,像在攻打敵人林立的高地,等豆丁平展展插滿貼片和管子,手里還攥著小熊的帽子,臉上帶著慍色,非常氣惱。
半個多小時以后,大方和老板娘夫妻坐在了我身后的長椅上,周遭是屬于醫院的可怕的寧靜。病房只能安排一個陪護,他們偷偷走步梯上來。大方酒氣未散,指著手機讓我收款,我機械地點了按鈕。一萬!我很想湊到他懷里,可他退縮不前,淤青的眼窩里發出惶恐的目光,左手掠過我的肩膀又迅速撤回,等你們回來,做紅燒蝦子!說完,被老板娘拉扯著走回步梯通道,像一根無數只蟲蛀過的枝條再次被拖進無邊無際的深淵。
以我有限的醫學知識,很難明白豆丁現在到底是什么狀況,醫生會診的意思是這個病遠比想象得頑固,本來以為她可以在兩三年內帶瘤生存,不發生大規模新增轉移,但目前看顯然不是這么回事。
再做個全身檢查吧,骨穿也得做,不排除骨髓和骨轉移,醫生告訴我,多吃有營養的,能吃什么吃什么,如果用藥效果好的話才有下一步。
還能做手術嗎?我鼓起勇氣問。
應該很難,醫生沒有遲疑,這種情況可能性不大。
入院的第四天,豆丁的左眼腫起個三厘米的包塊,我喊醫生來看,他也沒什么好辦法。包塊以爭分奪秒的速度生長,沒過三五天整只眼睛就被擠得只剩下條細縫,她就那么毫無聲息地躺在床上,只在打針時從花被單里伸出手腕。我親愛的豆丁似乎進入了一個平行時空,一句話都懶得跟我說,只不肯松開那只兔子娃娃。
醫院里的空氣冰涼、多霧、潮濕,令人厭煩。為了抵擋一片黏乎乎的感覺,我給豆丁蓋上薄被,鋪上一切與潮濕隔絕的墊子。豆丁,咱們還要去動物園呢,我趴在她耳邊念。她小小的身體包裹在藍白條紋的病號服里,仿佛住在一個巨大的永遠走不出來的套子里。
每隔一天,大方就從小廚房做了飯送來,少不了魚蝦蛋奶、新鮮蔬菜。他的情況也不怎么好,偶爾來醫院檢查,勉力維持而已。他來時和我隔著走廊的大門聊上十幾分鐘,然后轉身離開。我也曾偷偷溜到電梯廳見他,他很短暫地抱過我,只是力氣不足以支撐太久。
有一回,我請了假出去買東西,和他并排下樓。醫院的花全開了,白的紅的黃的煞是熱鬧,很多人穿著病號服拉著行李箱,提著印有人民醫院的塑料袋走過,他們抬頭看怒放的花色,嗅著夏天的熱烈。一墻之隔有座公園,健康的人們在那里跑步、唱歌、跳舞、打球,和墻這邊的人過著完全不一樣的日子。我有點恍惚,世界被一道墻切割出完全不同的兩個半球,誰也不知道對方正在經歷著什么。
我不太確定,豆丁還能不能看見這么熱烈的桃花和白玉蘭。想到這里,整個人就像冰棍般在烈日底下迅速融化。
六
半個月后,豆丁又出來了。一條魚游返回河流,卻再也找不到出發的地方。我其實不想讓她出院,可醫生那意思在這住著也沒有太大意義,出去還圖個自在,隔幾天來打藥復查就好。
她出院那天花依然開得很旺,路人匆匆,誰都沒多看彼此一眼。治療了幾年,豆丁變成了大方,左眼沒消腫,額頭正中又生出兩個包,遠遠看去頂著犄角一般。
我變成獨角獸啦,姐姐,她從右眼和左眼的縫隙里照鏡子,這是我嗎,怎么這么奇怪?可能要變身成鎧甲勇士了,我安慰她,像動畫片里那樣力大無窮再也不會生病。
她疑惑不已,但眼見著在家的確比在醫院活潑開心,可能因為小光頭們常常來和她玩鬧,小廚房的結療飯也吃了一頓又一頓。豆丁有很多想干的事兒,她要了一個小本子,在上面畫了一道又一道。
我有些明白,醫生為什么讓她離開醫院了。
豆丁說她特別特別想去動物園,因為做夢的時候老聽見什么有動物在叫,有時候是猴子,有時是河馬,還看見各種鳥的羽毛繽紛多彩,落滿地面。小胖子阿明告訴她,動物園離這不遠,騎滑板車就到了,在那兒能喂猴子陪小豬佩奇跳水坑,還可以買好多好多面包送給錦鯉。
等錦鯉吃飽飽,我的病就好了!她趴在桌子上,阿明告訴我的,他現在都好啦,不住在這里回家啦。
我抱起她,豆丁軟綿綿地貼在我身上。阿明是不住在這里了,騎著滑板車再也回不來了。
想了想,我決定和大方帶豆丁去動物園,她戴著花花的口罩和帽子坐在兒童手推車里,罩子垂下來幾乎把人全部擋住。醫生告訴我最好不要來這兒,人多動物也多,容易感染病毒和細菌,但我們還是決定帶她來看看。
動物園真是個與世隔絕的樂園,遠遠近近的草叢一起奮力生長,低洼處的植被正在和秋天頑強抗爭。遠處隆起的高地是猴山和獅虎樂園,四周環繞著高低不一的叫聲,動物們大概都在吞咽、交配、搶奪、打斗、攀爬,伴著城市泛起的渾濁氣息,顯示出最原始的生命力量。
進門口分出兩條岔路,大方建議走左邊那條通往猴山的小路,再右拐繞到熊貓園,因為那個時間熊貓基本在室外活動。我們就往猴山的方向走,不得不說,這幫家伙確實占據了公園的最高地勢,猴子們坐擁山河,囂張跋扈,有幾只齜牙咧嘴還打算爬上來。
好兇啊,豆丁在手推車里感慨。
我扶她站在圍欄前,豆丁呵,你看它們不管到哪都特別厲害,絕對不輕易認慫,和咱們一樣。她聽得半懂,拿出火腿腸掰開,用盡全身力氣一把扔了出去,肉塊兒散在圍欄里的空地上,猴子們一擁而上吃得精光。
這是爸爸、媽媽和寶寶,姐姐在哪呢?豆丁看著狼吞虎咽的猴子問我,是不是后面那只,姐姐舍不得吃,留給寶寶呢?
火腿腸被迅速、無情地瓜分,我趕緊再剝開一根扔給奔跑來的“姐姐”,它手里居然攥著一根雞腿,但這并不妨礙另一只手一把接住火腿。等吃完,它甚至還朝我們扔了根雞骨頭!這不是姐姐!!豆丁喊,你不聽爸爸媽媽的話,姐姐最好了。
她把小腦袋歪在我的肩膀上,整個人全靠我的胳膊支撐住,喊完這句變得氣喘吁吁,咳嗽不止,又悄悄趴在耳邊問我,爸爸媽媽是不是不要我了?
沒有啊,他們去給豆丁掙錢買好吃的呢,我笑著擦了擦她的淚水。
別騙我,她貌似經過了很久的深思熟慮,他們討厭我生病,所以懶得理我了,我要花好多好多錢用好多好多時間。眼前的豆丁變了一個人似的,她從四面八方得知了許多秘密,只是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知道阿明沒治好,他爸爸媽媽走的時候哭呢,可我都好多天好多天沒見過爸爸媽媽了,我想他們。
她沒有停下,繼續說,大方叔叔喜歡和你玩,他做的飯特別特別好吃,姐姐你要是老跟他在一起,就每天都有好吃的啦。豆丁說了比之前一個周都多的話,眼神不像剛才喂猴子時那么神采奕奕,顯得有些疲憊。我和大方問她要不要去看熊貓,她沒回答,熟睡過去。
我們推起手推車,這回換我推車。大方不知從哪抽出根樹枝來支撐自己,我身旁的這兩個人,忍受著疼痛、紅腫、虛弱、高燒、炎癥、臥床……路過梅花鹿園區,我和他久久注視著遠方,那群皮毛斑駁的鹿們顯得蔥蘢可愛,格外健壯。豆丁沒看見,盡管她之前一直心心念念要來看它們。
小廚房又有人做結療飯,這回是湖北菜。小光頭的爸爸整整半天燉了三大鍋排骨藕湯,藕是專門從湖北買來的粉藕,燉出來粉糯紅潤,特意撒了蓮子。我喝下一碗通體舒暢,豆丁也吃了兩口,但很快不肯再吃。她眼見著瘦下去,身上鼓起一個個新的包塊,我整日整日守著,大方送來盡量變換樣式的飯菜。豆丁渾身上下沒有不疼的地方,全靠醫生用最大劑量的藥才能緩解片刻,她的臉上生長出一朵朵烏云,是真的烏云,豆丁拒絕照鏡子,她害怕那些黑斑,我偶爾會有些疑惑,躺著的這個小人兒真是她嗎,要一直這么下去,該怎么辦呢?
好在,豆丁沒有給我太多的思考時間。凌晨,初秋的夜寒徹刺骨,她抱著那只兔子,另一只手抓著圍欄。她說,姐姐,我好累,喘不過氣。她還說,我想爸爸媽媽了,想和爸爸媽媽去動物園。之后,她再不肯說什么。
除了拼盡全力點頭,我又能做什么。那串電話號碼到底無人接聽,我甚至沒法告訴他們,他們的這個小小的女兒正在離開的路上。
七
按老家的風俗,像豆丁這樣還沒成年就去世的孩子沒法埋進祖墳,不然會影響整個家族的風水。我是怎么都無所謂的,可那些亂七八糟的親戚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那就和我留在這里吧,我和大方開車去這個城市的高處,一條大河的源頭,它從北至南,一年四季,壯闊不息。我把豆丁撒到大河里,任她沿河而去,停在最喜歡的地方。
河水在平原上沖刷出形態各異的地貌,任何砂石土礫都不能阻擋它的潮汐和生命。大方很開心,眼里閃著從沒有過的光澤。這條河已經流淌了六十年,最后終歸要從與天相接的地方匯入大海。豆丁走得很快,我還給她帶上了小兔子娃娃,瞬間就都不見了,她們甚至來不及看我一眼。
送走豆丁,大方來找過我一次,在他離開這座城市之前。周圍人頭攢動,我們坐在一家大排檔里,吃爆炒蝦仁、蔥燒魚和酸辣粉。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在外面吃飯,我要請客,他一口回絕。
比我做得差遠了吧?他問。
沒法比,比我都不行。
我打算回家了,他又說。
筷子和魚糾纏不清,我不知道他要回哪去。
我想試試看能不能見到兒子,把錢給他。大方很虛弱,又很有盼頭的模樣。
等我看一眼兒子,再回來找你,反正你不走,對嗎?他問。
不走,我哪都不去,豆丁在這呢。我點了份紅燒豬手,加了瓶啤酒。一路順風,早日了卻心愿,回來找我吧,我會想你的。他點點頭,喝了一大口酒。
我和他都知道,這么一走很難回來,兒子找不找得見另說,他這情形又能撐多久呢?
大概他離開一個月時,好像用座機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我沒接到,再撥原來的手機號早已無人接聽,不過隔日手機銀行就收到一筆匯款。我沒要,豆丁不在了,錢也沒什么太大用處了。
下午,我專門燉了紅燒豬腳,去河邊送給豆丁。豬腳隨著野花野草沿河而去,流向遙遠的盡頭。誰知道豆丁去哪了,也許喝了孟婆湯不喜歡紅燒豬腳。我盼望著,她能忘了我和我爸我媽,不然小小的人孤零零該多傷心。
那一天河邊人跡罕至,碎石嶙峋,蘆葦叢叢在風里飄蕩,人影也重重。豆丁從遠處跑過來,大方也從遠處走來了,笑意盈盈,奔跑打鬧。
我笑笑,心里很安靜。要趕快走了,天再黑下去,這地方就叫不到車了。
《山東文學》2025年第4期
李曉晨,青年作家,現居北京,供職于《文藝報》社,山東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有小說刊發于《十月》《北京文學》《青年文學》《青年作家》《芙蓉》《廣州文藝》等,多篇作品被選刊選載或入選年度選本。另有散文、人物傳記、評論等見于《人民日報》《文藝報》《文學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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