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家托媒婆:“聽著!兒媳婦就包你身上了!”
女孩家抹不開面子,嘴硬道:“我家姑娘還能愁嫁?”
直到媒婆在集市看見男孩女孩背簍相撞,羞澀眼神拉絲糾纏。
她數著禮金嘆道:“這家出錢痛快,那家卻還要賠上一整套新被褥當嫁妝。”
沒人知道,女孩臨上花轎前,偷把那只粗瓷碗緊緊揣進了懷里。
張家老爹一腳跨進王婆家門檻那日,風風火火,聲如洪鐘,震得土墻上的浮灰簌簌往下掉。
“花嬸子,救命啊!”他人未到,嗓門先進了屋,裹著一股嗆人的旱煙和冷風味道,“我家那小子眼瞅著二十三啦!村東頭李家孫子都滿月抱出來顯擺了!”他拍得自家大腿啪啪響,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炕沿上,“老張家不能在我手上絕后不是?這事兒,就得看您老的神通了!”
媒婆王婆——花嬸子正盤腿坐在熱炕頭,慢悠悠剝著癟癟的花生,殼兒搓得滿地。她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只從缺了牙的嘴里悶聲應了:“嗯哼。”
張老爹更急了,往前湊了一步,幾乎是俯在她耳朵邊上,那腔調陡然又拔高八度,帶著不容置疑的熱切:“嬸子!我的好嬸子!您聽見了吧?咱張家這傳宗接代的指望,熱乎的兒媳婦,就全包在您身上啦!”他一拍腰間的錢袋子,銅錢發出嘩啦啦脆響,像是某種更響亮的承諾,“您只管放手去尋摸,只要是好人家好姑娘,聘禮,包你滿意!”
花嬸子這才撩起一只松弛的眼皮,渾濁的眼珠子掃過他漲紅的臉膛,慢騰騰應了一聲:“成,包在我身上。”這話跟那張家老爹的風風火火一比,簡直是冷鍋里炒豆子,噼里啪啦之后只剩點悶熱的余燼。
張老爹得了準信,臉上溝壑頓時笑成了一朵大菊花,又胡亂說了幾句“全靠嬸子”“救命恩人”之類的話,留下那一小袋沉甸甸的銅錢,才一陣風似的卷了出去。冷風不甘心地在門檻外打了個旋,空蕩蕩擠了進來。
花嬸子捏了掂量下錢袋分量,指甲摳著麻袋縫,嘴角的皺紋往下一撇,那點不易察覺的冷意更深了。她繼續剝她的癟花生,一粒干癟的仁兒塞進缺牙豁口里,嚼得沒滋沒味。
沒過兩天,村西頭的周老實尋了來。他是溜墻根悄悄蹭進小院的,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人沒進屋,先把一個木匠精刨細磨過的矮板凳放在門檻外頭,對著里間的方向咳了好幾下清嗓子,才期期艾艾開口:
“花嫂子……那啥,忙著呢?”聲音干澀,活像新刨下的木茬。
花嬸子坐在炕上,依舊是慢悠悠挑揀筐里的花生,分出癟的和更癟的。眼皮也不抬,只鼻腔里嗯了一聲。
周老實磨蹭著不敢跨過門檻,手局促地在青布褂子兩側蹭來蹭去,又干咳了兩下:“嫂子見識廣,勞神給瞅瞅……我家春燕,嗯,也二十了,個頭……有她娘當年那么高……”
“哦。”花嬸子又擠出一個單音字,這才抬起混濁的眼,目光像沾了油的鈍針,輕飄飄刮過周老實窘迫的臉,“春燕這丫頭……是挺齊整。”
周老實額頭沁出汗,更著急辯解:“是齊整!咱不愁!真不愁那人家!就是……”他搓著粗糙布滿老繭的手,臉憋得有些發紫,“想尋個……勤快本分,知冷知熱的門戶就行!最好家底么……也別太單薄……”聲音越說越小,最終低不可聞。仿佛女兒春燕是什么拿不出手的物件,托付得過于急切都顯得跌份。
花嬸子眼皮耷拉著,干癟的嘴唇撇動一下,沒言語,只是那眼神,似乎早已浸透了這等人世間的虛偽冷暖。她從鼻孔里嗤出一個“嗯”,算作應承。
周老實地像終于卸下擔子,沒敢再吭聲,留下那只新板凳,倒退著步子幾乎是貼著墻邊挪出去。冷風再次從沒關緊的門縫里泄入,吹散了屋里稀薄的暖意。
集市喧囂,仿佛開了鍋的熱粥,聲音黏糊糊地糊在耳朵上,怎么也甩不脫。花嬸子縮在避風的土墻根下,枯瘦的手指捻著一個干癟的銅錢,反復摩挲那點可憐的氣力。抬眼間,目光漫無目的掃過,落在街角水井旁兩個熟悉的影子上。
是周家的春燕和花嬸子前兩天剛相看過的張家小子。那小子背著滿滿一簍新劈好的干柴,粗手粗腳只顧往前走;春燕低頭提著一只粗瓷大碗,里面是剛打上來的井水,晃蕩著冷冽的清光。兩人各走各路,卻不知怎么,張小子背簍的一個突起的枝條掛住了春燕粗布褂子后襟的線頭。
“哎呀!”春燕低呼一聲,像只受驚的小雀。
張小子猛地停住,粗著嗓門:“對不住!對不住!沒……沒扯壞吧?”他慌慌張張卸下背簍,手忙腳亂想去解,黝黑的面龐漲得快要滴出血來,指頭笨拙得要命。
春燕卻低著頭不看他,只露出一段瓷白的頸子,手里攥著那只粗瓷碗,指節用力得泛白。周圍雜沓的人聲似乎褪去,只剩下那根糾纏的細線被雙方慌亂又羞怯的力道拽著。扯拽之間,他們的手指無意碰到一處。張小子像被火燎,猛地縮了回去。春燕的脖頸似乎彎得更低了,但肩頭卻在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不知是嚇的,還是別的什么。
不過眨眼工夫,線頭“噗”一聲脫開。張小子慌亂撿起背簍,逃也似地沖開人群大步流星而去。春燕這才飛快地抬眼,目光追著他慌張的背影,只一瞬,又倏地垂落,慌忙抱緊了懷中那只大碗,仿佛那冰涼的粗瓷能吸走她臉頰上滾燙的紅暈。
土墻下的花嬸子看著張小子踉蹌的背影和春燕緊攥碗邊的手指,渾濁的眼里跳了一下,隨后又平靜如水,看不出波瀾。只有那只捻著銅錢的手,停了動作,指甲微微陷進冰冷的金屬里。
親事到底還是花嬸子搓合成了。吉日到了張家門前,鑼鼓喧天,紅綢在門口枯枝間招搖。花嬸子倚在貼著褪色紅紙的柴門框邊,聽著震耳欲聾的歡鬧喧騰,神情漠然。手指在一疊沉甸甸的聘禮錢下無意義地摸索,厚實扎手的銅板邊緣硌著粗糙的掌心。那邊張老爹的洪亮嗓門時不時穿透嘈雜:“添酒!快給貴客滿上!”“都是實在親戚,放開了吃!”那底氣,噴薄而出,仿佛連帶著銅錢的影子都亮堂起來。
周家門前只擺了一張孤零零的小方桌,放些茶水果子。周老實和他婆娘局促地站在門洞里,臉色僵硬地迎接著稀落的賀客。婆娘身上那件平日也穿、漿洗得發白的青布褂子袖子上,沾了一小塊灰也沒發現。花嬸子踱到近旁,恰好聽見周老實婆娘壓得極低的抱怨:“……真摳門!就給了那點錢?咱們春燕這陪嫁……光那套新綢面緞里的被褥,就頂尋常人家半年開銷!還得添上你那點……”她說著,粗糙紅腫的手指死死掐住一個素布小包袱,關節繃得發白,“拼上那對老銀鐲子,才撐住這點臉面!虧死了!心口疼得慌!”
婆娘越說越氣,袖口又去揩眼角干澀的皺紋。周老實喉嚨里響了一聲,卻悶著頭不敢看她,只用力搓著滿是老繭的手掌,深深駝著背,仿佛想把整個人縮進土里消失才好。
花嬸子聽著,數錢的手指不知何時停了。臉上溝壑般的皺紋更深更冷地往下塌陷,連平日的油滑刻薄都蒸發了,只剩下一種飽經世故的灰敗。她無聲地嘆出一口綿長的氣,混濁眼底映著門前張家的紅綢飄蕩、周家的蕭瑟冷清。這一嘆像是嘆息人情冷暖,又像是嘆息那套壓垮了周家的新被褥。最后她只是攥緊袖袋里的謝禮錢,目光投向遠方,仿佛那喧囂中自有一股靜默的潮水,早漫過她的唇舌。
鼓樂喧天到了極致,那頂紅得刺眼的硬檐花轎停在周家門檻外。春燕身上嫁衣的緞面泛著涼光,僵硬地被一群嘻嘻哈哈的女眷推搡著出門。腳步虛浮,頭上繁復的珠飾微微搖晃,在慘白的日光下碎成一片冰冷的芒。她木然地被引至花轎前,低頭俯身就要鉆進去的剎那,身體有個極細微的繃緊和停頓。
花轎放下厚厚的紅簾,鼓樂聲重新攀高,喜氣如沸水般炸開,淹沒了那一個短暫的凝固。只有花嬸子,倚在門邊陰影里的眼珠轉了一轉,那點渾濁的光掠過春燕方才略微收緊攏在袖口邊的、骨節分明的手指。新娘子寬大的嫁衣袖籠,似乎有塊不自然的、突兀的鼓起輪廓閃現了一瞬。
簾子徹底落下,隔絕了目光。花嬸子枯皺的下眼瞼細微地顫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沉寂的漠然。她攏了攏袖口,再未言語。這鄉野婚嫁的喜宴排場,表面是暖融融的熱灶酒香。可背地里藏著的另一副表情,卻冰冷如同浸透了冬日雪水的粗瓷碗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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