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兵

霧像一層薄紗，慢慢散去了。

連隊的鐵皮房頂在陽光下泛著銀光，像是戈壁灘上的一座小島。

我站在操場邊，手里攥著家信，那封從千里之外寄來的信，紙已經有些發(fā)皺了。

七五年的春天，我剛滿十八歲，成了這片黃沙世界里的一名新兵。

＂陳學文！還愣著干啥？集合了！＂

班長的吼聲把我拉回現(xiàn)實。

我趕緊把信塞進軍裝口袋，小跑著去隊列。

這是我第三次被叫名字了，連長李國強正皺著眉頭看我，目光里滿是不屑。

＂城里兵，就是矯情。＂我聽見他小聲嘀咕。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雖不致命，卻足夠讓人難受。

＂城里兵＂，這是我來連隊后的標簽。

不是因為我不能吃苦，而是因為我的戶口本上寫著＂上海市＂三個字。

在這個幾乎清一色農村兵的連隊里，我成了特立獨行的那一個。

連長李國強四十出頭，粗糙的臉膛像是被風沙打磨過，眼睛深陷，目光如炬。

他是從朝鮮戰(zhàn)場上回來的老兵，帶著一條瘸腿和滿身的榮譽。

在他看來，城里人都是嬌生慣養(yǎng)的，包括我這個剛從上海來的＂小白面＂。

＂陳學文，你來說說，為啥又遲到？＂連長盯著我。

＂報告連長，我在看家信。＂

＂家信？＂連長冷笑一聲，＂看來是想家了？城里娃娃受不了咱們這苦日子了？＂

我咬緊牙關不說話。

這半年來，我已經習慣了這種語氣。

事實上，那封信里寫的是我媽病了，但家里缺錢，爸爸不敢去大醫(yī)院，只在街道診所開了點藥。

我們家在上海，但住在最偏遠的棚戶區(qū)，爸爸是碼頭工人，媽媽在紡織廠做工。

我們家并不比農村富裕，只是多了個＂城市戶口＂的名頭。

訓練場上，烈日炙烤著每一寸土地。

我們練習匍匐前進，沙粒鉆進衣領，摩擦著皮膚。

我的動作并不比別人慢，但連長總是站在我身邊。

＂陳學文，手肘抬高點！城里人是不是連爬都不會爬？＂

我默默調整姿勢，汗水和著沙土流進眼睛，火辣辣的疼。

隊列訓練時，連長又點名道：＂陳學文，步伐不整齊，難道上海灘教你走路的是瘸子？＂

戰(zhàn)友們憋著笑，我的臉火辣辣的，卻不敢辯解。

晚上，我坐在床鋪上寫信。

營房里很安靜，只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我告訴媽媽，我在部隊一切都好，讓她安心養(yǎng)病。

實際上，我的雙手已經磨出了厚厚的繭子，膝蓋上的皮膚反復破裂又愈合。

＂又寫信呢？＂老王從上鋪探下頭來，＂城里人就是勤快，天天有信寫。＂

老王叫王建軍，比我大兩歲，陜西農村來的，憨厚老實。

雖然也叫我＂城里人＂，但沒有惡意。

＂我媽病了。＂我輕聲說。

老王沉默了一會兒，遞給我半塊餅干：＂我媽寄來的，你嘗嘗。＂

我搖搖頭：＂你留著吃吧。＂

＂別婆婆媽媽的！城里人也得吃飯。＂他硬塞到我手里。

餅干是粗糧做的，硬邦邦的，但吃在嘴里卻有種說不出的香甜。

連里每月有一次大掃除。

這天，連長分配任務時，指著廁所對我說：＂陳學文，廁所歸你負責。＂

我愣了一下。

廁所是最臟的地方，夏天蚊蠅亂飛，臭氣熏天。

往常都是幾個人輪流打掃，今天連長卻單獨安排給我。

＂怎么，城里人嫌臟？＂連長抬起眉毛。

＂報告連長，保證完成任務！＂我挺直腰桿。

那天，我蹲在廁所里，用鐵絲刷子刷著水泥地面的污垢。

蚊子在耳邊嗡嗡作響，汗水浸透了衣背。

有戰(zhàn)友路過，想幫忙，被我謝絕了。

這是連長給我的＂特殊任務＂，我要自己完成。

當我把廁所打掃得一塵不染，連擦亮了每一個水龍頭時，天已經黑了。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營房，發(fā)現(xiàn)床頭放著一個搪瓷杯，里面裝著熱茶，還有一塊肥皂。

沒有字條，不知道是誰放的。

晚點名時，連長走過來檢查內務。

他看了看我的床鋪，又看了看我泛紅的手。

＂明天還是你打掃廁所。＂他說完轉身離開。

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我放在床頭的家信上停留了一秒。

第二天，我又去打掃廁所。

連長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門口，看著我刷地板。

＂你家是做什么的？＂他突然問。

＂我爸在碼頭裝卸，媽媽在紡織廠。＂

＂那怎么還叫城里人？＂

＂因為戶口是上海的。＂

連長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沒說話，轉身走了。

那年夏天格外炎熱。

一場大雨過后，訓練場變成了泥潭。

我們在泥水中匍匐前進，每個人都像從土里刨出來的蘿卜。

連長站在一旁，不時發(fā)出命令。

＂陳學文，你動作太慢了！是不是怕把漂亮臉蛋弄臟？＂

我咬牙加快速度，不小心碰到了一塊石頭，額頭頓時火辣辣的疼。

我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流下來，但沒敢停下。

訓練結束后，老王發(fā)現(xiàn)我額頭上的傷口。

＂你這得縫針。＂他說著就要拉我去衛(wèi)生所。

＂不用，貼個創(chuàng)可貼就行。＂我擺擺手。

＂別逞強！＂老王硬拽著我往外走，正好碰上連長。

＂怎么回事？＂連長皺眉問。

＂陳學文訓練時磕破頭了，傷口挺深的。＂老王說。

連長看了看我的傷口，臉色變了。

＂去衛(wèi)生所。＂他命令道，語氣不容拒絕。

在衛(wèi)生所縫針時，我咬緊牙關沒吭聲。

醫(yī)生說我需要休息兩天，但我堅持第二天就去參加訓練。

當我出現(xiàn)在隊列中時，連長走過來，盯著我的傷口看了半天。

＂你去值班室休息。＂他說。

＂報告連長，我能訓練。＂

＂這是命令！＂

我只好去了值班室。

臨走時，我看見連長眼中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

那天下午，連長來值班室找我。

他放下一個軍用水壺，說是熱水。

然后站在窗前，背對著我，沉默了很久。

＂你媽病了？＂他突然問。

我有些驚訝：＂連長怎么知道？＂

＂你那信寫得那么認真，不是家里有事是什么？＂

我低下頭，沒說話。

＂缺錢？＂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媽媽說不嚴重，街道診所開了點藥。＂

連長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我這有點津貼，你寄回去。＂

＂連長，這不行...＂

＂閉嘴！這是命令。＂他聲音很粗，但背影卻有些佝僂。

我沒再說話，房間里只剩下風吹窗簾的聲音。

這件事后，連長對我的態(tài)度沒有明顯變化，還是常常挑我的刺，但不再提＂城里兵＂這個詞。

有時訓練結束，他會站在遠處看我們收拾裝備，目光復雜。

入伍第二年的春天，連隊進行野外拉練。

五十公里的行軍路，每個人背著二十多斤的裝備。

戈壁灘上沒有遮陰處，太陽像一團火球懸在頭頂。

＂城里兵＂的標簽雖然漸漸淡去，但那種被區(qū)別對待的感覺仍在。

我知道連長在考驗我，看我能否真正成為一名合格的戰(zhàn)士。

這次野外拉練，連長特意安排我和他同一小組。

行軍中，他時不時回頭看我一眼，似乎在等著我喊累。

我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即使雙腳已經磨出了血泡。

中途休息時，我發(fā)現(xiàn)連長的水壺已經空了。

他坐在一塊石頭上，臉色有些發(fā)白。

我悄悄走過去，把自己的水壺遞給他。

＂連長，喝點水。＂

他抬頭看我，沒接：＂你自己留著。＂

＂我還有半壺。＂我撒了個謊。

其實我的水也所剩無幾，但看連長的樣子，我更擔心他會中暑。

連長盯著我看了幾秒，最終接過水壺，喝了一口。

＂下不為例。＂他把水壺還給我，聲音低沉。

那次野外拉練，最后十公里，連長腳步明顯變得緩慢。

我注意到他的老傷似乎又發(fā)作了，每走一步都在強忍痛苦。

但他從不喊停，也不讓別人幫忙。

我默默走到他身邊，稍稍放慢速度，陪著他走完了全程。

回營地時，連長走在我旁邊，突然說：＂你比我想象的要強。＂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說類似表揚的話。

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但嘴上只是說：＂謝謝連長。＂

秋天到了，連隊有一次緊急任務，要去支援附近村莊抗洪。

連長點名道：＂陳學文，你留下看營房。＂

我愣住了。

這是個重要任務，卻把我排除在外。

難道連長還是不信任我？

＂為什么？＂我忍不住問。

連長沒回答，轉身去安排其他事情。

老王經過我身邊，小聲說：＂別多想，連長是怕你身體吃不消。上次野外拉練后你發(fā)燒了，他還專門去衛(wèi)生所問過。＂

我這才知道，那次拉練結束后，我悄悄去衛(wèi)生所打了針，以為沒人知道。

原來連長一直在關注著我。

當晚，我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營房，心里五味雜陳。

外面下著大雨，雨滴打在鐵皮屋頂上，發(fā)出密集的噼啪聲。

突然，我聽到有人敲門。

打開門一看，是渾身濕透的連長。

＂連長？您不是去抗洪了嗎？＂

＂我回來取些工具。＂他說著走進屋，身上的雨水滴在地上，留下一串水跡。

我趕緊拿出毛巾遞給他。

他接過毛巾擦了擦臉，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個塑料袋包著的東西，遞給我。

＂你媽的藥。＂

我接過來一看，是幾盒藥片，都是治風濕的良藥，在那個年代算是緊缺物資。

＂連長，這...＂

＂別問那么多，寄回去。＂他打斷我，＂我認識醫(yī)院的同志，開的。＂

我眼眶濕潤了：＂謝謝連長。＂

他轉身要走，我突然問：＂連長，您為什么總是對我特別嚴格？＂

他停下腳步，背對著我說：＂因為你是城里兵，受不了委屈怎么能成才？＂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沖進雨中，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部隊里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我漸漸發(fā)現(xiàn)，連長的嚴厲背后，藏著一種特殊的關愛。

他從不明說，但行動中透露出來。

比如我值夜班時，他會＂恰好＂夜查，然后留下一包煙；比如天冷時，他會借口檢查內務，看我的被子是否夠厚。

1976年冬天特別冷。

北風呼嘯著穿過戈壁灘，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我站在哨位上，雙腳已經凍得沒有知覺。

連長的身影出現(xiàn)在黑暗中，他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個熱水袋。

＂藏在衣服里，別讓別人看見。＂他低聲說。

＂連長，這不合規(guī)定。＂

＂我是連長，我說了算。＂他固執(zhí)地把熱水袋塞進我懷里。

我借著微弱的月光，看到他的眼中閃爍著關切。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這個表面粗獷的老兵，內心其實比誰都細膩。

第三年在部隊時，我收到家里來信，媽媽的病好了，還找到了一份輕松點的工作。

我喜出望外，在飯?zhí)枚啻蛄艘煌肴猓瑓s不知道該和誰分享這個好消息。

晚上，我站崗時，連長來了。

他手里拿著熱水壺，說是例行檢查。

＂連長，我媽的病好了。＂我忍不住說。

他點點頭：＂那就好。＂

我們站在哨位上，看著遠處的星星。

連長突然說：＂你爸媽只有你一個孩子？＂

＂是的。＂

＂那你為什么要當兵？＂

我沉默了一會兒：＂因為我想證明自己不只是個＇城里兵＇。＂

連長笑了，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真心的笑：＂傻小子，誰說城里人就不能吃苦？＂

那一刻，我感到連長和我之間的隔閡終于消失了。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長官，而是一個理解我的人。

1977年的春節(jié)前夕，連隊組織了一次文藝晚會。

我被點名上臺表演，唱了一首《我的祖國》。

唱完后，掌聲雷動，而最響亮的掌聲來自連長。

晚會結束后，他悄悄對我說：＂不錯，城里兵唱歌就是有水平。＂

雖然依舊用著那個稱呼，但語氣里全是贊許。

那年夏天，連隊迎來了新一批新兵。

讓我驚訝的是，連長指定我擔任新兵班長。

＂連長，我能行嗎？＂我有些不確定。

＂你這三年表現(xiàn)不錯，該給你點實際鍛煉了。＂連長說，＂不過別學我，別總叫人家城里兵。＂

他難得開了個玩笑，我笑著敬了個禮。

帶新兵的日子忙碌而充實。

我盡量用平等友善的方式對待每一個戰(zhàn)士，不管他們來自城市還是農村。

有時連長會遠遠地看著我訓練新兵，眼中帶著欣慰。

一天晚上，連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

＂陳學文，你想不想留在部隊？＂他問。

我愣了一下：＂連長的意思是...？＂

＂你條件不錯，可以考軍校。＂他說，＂我可以給你寫推薦信。＂

這個提議讓我心跳加速。

留在部隊，意味著我可以有一個穩(wěn)定的前途，甚至可能成為一名軍官。

但我想起了家中日漸年邁的父母，猶豫了。

連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考慮清楚再答復，別急。＂

轉眼到了我退伍的日子。

離開前，連長把我叫到辦公室。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精致的木盒，遞給我。

＂這是...？＂

＂我的勛章，朝鮮戰(zhàn)場上得的。＂他聲音有些啞，＂你是個好兵，陳學文，無論是城里兵還是農村兵。＂

我眼眶濕潤了：＂連長，我不能收。＂

＂拿著！＂他粗聲粗氣地說，＂等你以后有出息了，再還給我。＂

我鄭重地接過木盒，向他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離開軍營的那天，全連戰(zhàn)友來送我。

連長站在最后，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背著行囊，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個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回到上海后，我先在碼頭跟著父親干活，每天搬運貨物，和工友們一起吃盒飯。

雖然工作辛苦，但我從不抱怨。

軍隊的歷練讓我明白，吃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前進的勇氣。

1980年，我參加了工人業(yè)余夜校的學習，每天工作結束后，騎著自行車趕去上課。

路上常常被雨淋透，但我從不缺席。

那種堅持，正是從連長身上學來的。

兩年后，我通過了成人高考，進入上海財經學院學習。

我把這個好消息寫信告訴了老王，也請他轉告連長。

一個月后，我收到了連長的回信，只有簡短的一句話：＂城里兵，果然爭氣。＂

這句話讓我淚流滿面。

1985年，我從學院畢業(yè)，被分配到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工作。

憑借在軍隊鍛煉出來的吃苦精神和在學校學到的專業(yè)知識，我很快在公司站穩(wěn)了腳跟。

從普通業(yè)務員做起，一步一步晉升，五年后成為部門經理。

那些年，我常常給連長寫信，告訴他我的進步。

他的回信總是簡短，但每一封都被我珍藏。

1990年春節(jié)前，我收到一封信，是老王寫來的。

信中說，李連長因病退休了，生活有些困難。

我立刻請了假，買了火車票，回到那個曾經生活了三年的小鎮(zhèn)。

小鎮(zhèn)變化不大，依然是黃沙漫天。

我找到了李連長的家，是一間簡陋的平房。

敲門后，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開了門。

我?guī)缀跽J不出他來，那個曾經挺拔如松的連長，如今已經佝僂成一位普通老人。

＂連長...＂我哽咽著叫他。

他瞇起眼睛看我，突然笑了：＂是陳學文啊，城里兵！＂

他還記得我，還用那個曾經的稱呼叫我，但語氣里全是親切。

我們坐在他簡陋的客廳里，聊起了過去的日子。

他告訴我，他一直關注著我們這些老兵的消息，知道我在上海混得不錯。

＂我就知道你小子能行。＂他拍著我的肩膀說。

他的手已經布滿老年斑，但仍然有力。

＂連長，您身體怎么樣？＂我關切地問。

＂老毛病，腿疼，冬天嚴重些。＂他輕描淡寫地說。

但我注意到他走路時明顯的跛行，那條在朝鮮戰(zhàn)場上受傷的腿，似乎更嚴重了。

連長的家里很簡陋，墻上掛著幾張發(fā)黃的照片，都是部隊時期的合影。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張是我當年在文藝晚會上唱歌的照片。

＂連長，您還留著這個？＂

他笑了笑：＂當然，這是我?guī)н^的最好的城里兵。＂

臨走時，我拿出一個信封，想給他留些錢，被他斷然拒絕了。

＂我不缺錢。＂他硬邦邦地說，就像當年在軍營里一樣。

我知道他過得并不寬裕，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接受曾經的下屬的幫助。

我只好改變策略，說是想請他到上海來玩，順便看看我的公司。

＂你現(xiàn)在是什么職位？＂他問。

＂外貿部經理。＂

他眼睛亮了一下：＂那不就是隊長級別？＂

我笑了：＂比連長還高一級呢。＂

他搖搖頭：＂在我這里，你永遠是那個城里兵。＂

我們相對而笑，多年的時光在這一刻融化了。

回上海后，我立刻聯(lián)系了醫(yī)院的朋友，為連長安排了最好的治療方案。

然后我寫信給他，說上海有一個專治風濕的名醫(yī)，希望他能來看看。

起初連長不肯，但在我反復勸說下，他終于同意了。

1991年春天，連長來到上海。

我親自去火車站接他，看到他拄著拐杖，背著一個破舊的軍用挎包，站在人流中顯得那么孤獨。

＂連長！＂我大聲喊道，朝他跑去。

他轉過頭，臉上露出笑容：＂城里兵，你來了。＂

我接過他的挎包，攙扶著他上了出租車。

在醫(yī)院，醫(yī)生詳細檢查了連長的腿，說是老傷加上風濕，需要手術治療。

連長聽后皺起眉頭：＂多少錢？＂

＂連長，錢的事您別管，就當是我這個城里兵的一點心意。＂我堅定地說。

他看了我半天，最終點點頭：＂好吧，就當你還我當年的熱水袋。＂

手術很成功，連長在醫(yī)院住了兩周。

我每天下班后都去看他，陪他聊天，給他帶好吃的。

他漸漸變得開朗起來，常常講起當年在部隊的故事。

＂記得你剛來時，我對你特別嚴格，＂他笑著說，＂其實是看你底子好，想把你打造成尖子兵。＂

＂我知道，連長。＂我笑著接道，＂您那是愛之深，責之切。＂

出院后，我邀請連長住在我家。

我已經買了一套小兩居，雖然不大，但溫馨舒適。

連長起初不肯，說不想打擾我的生活。

但我堅持：＂連長，就當是讓我盡一下孝心。當年在部隊，您不就像我父親一樣嗎？＂

這句話打動了他。

連長在我家住了一個月，身體逐漸恢復。

每天早上，我都能看到他在小區(qū)的空地上做操，那身姿又有了當年的挺拔。

1992年秋天，李連長再次來上海。

當他站在我的辦公室里，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他的眼中閃爍著我看不懂的光芒。

＂陳隊長，＂他第一次這樣叫我，＂你做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十五年前，那個看似嚴厲的連長，其實是用他特有的方式在培養(yǎng)我。

他的區(qū)別對待不是歧視，而是一種特殊的關愛。

公司里的同事們都很尊敬這位老軍人，聽我講述了我們的故事后，更是把他當作貴賓對待。

連長卻很不好意思，常說：＂我就是個老粗，什么都不懂。＂

但我知道，正是這個＂老粗＂，塑造了今天的我。

那次來上海，連長住了半個月。

臨走前，他把當年我送給他的那塊手表還給了我。

＂這么多年了，一直戴著。＂他說，＂現(xiàn)在年紀大了，眼神不好，看不清了。＂

我接過手表，發(fā)現(xiàn)表面已經磨損，但仍然走得很準。

就像連長的心，雖然外表粗獷，但內里精準而溫暖。

1994年，我有機會出國考察，回來后升任公司副總。

這個好消息，我第一時間告訴了連長。

他在電話里笑得像個孩子：＂城里兵，真有出息！什么時候當總經理？＂

＂連長，您就別笑話我了。＂

＂誰笑話你了？我老李頭的眼光沒錯！＂他聲音洪亮，透著自豪。

如今，角色反轉，曾經喊我＂城里兵＂的連長，站在我的辦公室里，叫我＂隊長＂。

時光荏苒，世事變遷，但有些情感，卻像戈壁灘上的石頭一樣，歷經風沙而愈發(fā)堅固。

那天晚上，我請李連長在外灘吃飯。

落日的余暉灑在黃浦江上，他看著對岸的高樓，久久不語。

＂連長，您在想什么？＂我問。

他搖搖頭，目光依然望著遠方：＂我在想，當年那個城里兵，到底是被我磨礪成才，還是本就有一顆金子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