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曾有齊白石,余墨尚存人世間。
若問余墨哪里求,白石山堂少白處!
當代國畫大師齊白石的大名是世人皆知的,但他與其得意弟子湖北省著名書畫家王文農的師生情緣,恐怕就很少有人知道了。筆者與王老為原大冶小同鄉,且有三代世交之誼,與其生前過從甚密,頗知其詳,今在其辭世10周年之際,特作簡述,既以饗讀者,也是對這位老人的追思緬懷和紀念。
▲齊白石和王文農的老照片
初謁師門
王文農(1910.2—1994.5),出生于湖北大冶一個商業世家。其父輩在大冶城關開設有“晉豐太”雜貨號,家道殷實。6歲啟蒙讀書,聰慧敏悟,勤奮好學,成績優異。10歲起從鄉賢劉竺軒學習書畫詩文,后赴省城武昌考入武昌藝專研讀國畫。1932年畢業后,為求深造,于1934年24歲時只身前往北平,考入當時中國的最高藝術學府——京華美專中國畫專業,與當代著名的國畫家婁師白、潘絜茲等為同班窗友,師事齊白石。他畢業從事國畫創作和教學事業,其畫竹為一絕,尤以“風雪竹”、“風雨竹”飲譽于世,素有“竹王”之稱。其詩詞、書法、篆刻,無一不精,生前曾被聘為武漢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王文農初去北平,寄寓于大冶同鄉會館。時正值青年,身材偉岸,儀表堂堂,加之詩書畫藝熏陶,很快在這里結識了不少的良師益友。時任北平印社社長的湖北老鄉吳迪生,便是其中的一位。吳不僅介紹他結識了京城的許多名人雅士,還親自引見他去北平西城跨車胡同15號,拜謁恩師齊白石于府第。初次相見,王帶去了詩文和畫印習作,向老人請教,齊看后頗為滿意,對這位來自南方城鎮身材高大、濃眉大眼、談吐不俗的青年,刮目相看,頗有好感,誨勉有加。除同他在詩文藝術上交談了一番外,老人還拿出幾年前印行的詩集《借山吟館詩草》、《白石詩草》,題贈給王文農。吳迪生在一旁看到老人如此器重自己的這位小老鄉,心里由衷高興,便趁機扯著王的衣袖說:“文農,還不趕快下跪,請齊老收你為入室弟子呀!”機靈的王文農一聽,喜出望外,連忙“撲通”跪下,叩頭就拜。這一拜,便使他們師生二人結下了半個多世紀的翰墨姻緣和深厚的情緣!從此,王文農便常去齊府向老人請教。每當寒暑假由家鄉返校時,總忘不了帶些自家鋪子師傅做的新鮮糕點和土特產品孝敬恩師,齊老也很高興。過從既多,齊府的人對他也都熟識了,故王每次去齊府,不用先行通報便可登堂入室了。
白石老人對這位聰明好學的弟子雖眷愛有加,但在學業上的要求卻極為嚴格。有一次,王文農構思良久,畫了一幅題為《楓落吳江冷》的畫作,畫面上有江流、懸崖及楓樹,楓葉飄落,秋氣肅然。同學們見了都齊聲叫好,王頗為得意。可是當他滿懷喜悅地把這幅畫作送給白石老人請益時,老人審視良久,不僅不贊一詞,還嚴肅地指出:“這幅畫的立意構圖倒還不錯,但那個‘冷’字卻未體現出來呀!”白石老人一針見血的評點,使沾沾自喜的王文農面紅耳赤。白石老人又親切地指教說:“你可以考慮在崖下的江面上添一葉扁舟,船上坐著一個戴風帽的老人,他將兩手插進袖籠中拱到臉上,捂著口鼻,縮肩拱背,那冷意不就出來了嗎?”悟性極高的王文農,經這么一指點,恍然大悟。在嚴師的教誨下,王的技藝大進,成為門生中的佼佼者。1936年春,白石老人還撰書“太和保元氣;景行在高山”以贈,對心愛的門生鞭策勉勵,寄予厚望。
▲齊白石贈王文農的照片
言傳身教
白石老人在解放前的大半生中,飽經憂患,愛憎分明,其愛國憂民的情懷和疾惡如仇的秉性,為世人所知。故老人不僅在藝術上使王文農獲益匪淺,在處世做人上亦影響極深。如1935年一二·九運動后,北平各校學生都積極投入了抗日救亡的愛國運動,王文農更是踴躍參與。這時大漢奸殷汝耕正籌備賣國的“冀察政務委員會”,其公館恰在王文農就讀的京華美專對面,王和同學們都深惡痛絕,嗤之以鼻。不久,學校照例舉辦畫展,附庸風雅的達官顯貴和漢奸文人亦來參觀。王文農這次沒有以畫作參展,而是特地書寫了幾件大型的書法作品高掛于展廳之內。如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太平天國黃公俊的“最痛有人甘婢仆,可憐無界別華夷”,還有他自己創作的《冰天雪地的東北義勇軍》長賦等,對侵華日軍和賣國求榮的漢奸,予以有力的揭露和無情的鞭撻!對奮起抗戰救亡的仁人志士,進行了熱情的歌頌和贊揚。白石老人對這位高足過人的膽識,甚感欣慰,便立即題贈一幀半身相片予以嘉勉。其題識為:“文農仁弟長相見,丙子冬日同客故都,小兄璜題。”嗣后不久,白石老人又邀愛生王文農一起合影留念,并在照片上題曰:“予此像制于故都鬼門關外,時丁丑春,旁立者借山門客也。”借山,系白石老人的齋名。兩次照片題識,都將王文農稱為“仁弟”和“門客”,可見老人對這位愛生的推重了。鬼門關,系白石老人早年北京寓所附近的胡同名,老人曾有詩云:“馬面牛頭都見慣,寄萍堂外鬼門關。”老人為何要帶自己的門生到10多年前的原住地“鬼門關”去合影留念呢?蓋自有深意在焉!1937年王文農于京華美專畢業后,即將離開北平返回江南故鄉,白石老人又題“光國因工”4字及拓“丁白”印以贈,特題跋曰:“予書光國因工四字用此印,文農弟喜之,予即拓贈并賀學業大成,還鄉如見衰翁也。”老人對愛生期望之殷和依依惜別之情,可見一斑。
返鄉后,王文農受聘于故鄉大冶中學任教,在學生中積極宣傳抗日,不遺余力。旋即故鄉淪陷,家中店鋪被日軍投彈炸毀,學校亦被迫停辦。王攜家逃難,流亡到漢口難民區,其生活窘迫可知。這時有一國民黨要員的大冶同鄉,勸王隨他去重慶并委以重任,王對聞風逃遁不積極抗日的國民黨政府痛心疾首,不僅嚴詞拒絕,以后亦從不與其往來。后來,經一位當律師的朋友陳醉陶介紹,王才受聘去了天主教會開辦的漢口上智中學,擔任高中國文和全校美術課教師。他在上國文課時,往往撇開課本,專選些具有強烈民族氣節的文章和教材,聯系實際,慷慨激昂地盡情發揮,有時聲淚俱下,使學生受到強烈的愛國教育。在他的感召下,不少學生投筆從戎,成了抗日中堅和民族英才。
解放后,王文農被聘為首批武漢市文史研究館館員,生活安定,工作繁忙,心情舒暢。對新中國的強盛和社會進步,感到無比的自豪和欣慰。但老人的愛國熱情和民族大義,始終一如既往,難以釋懷,有時還到了“倔犟”和“頑固”的程度!如改革開放后,武漢和日本大分結為友好城市,有幾次省、市組織市書畫界友好代表團訪日時,因王是著名書畫家,自在首選之列,但當有關負責人登府邀請時,他卻均婉言予以謝絕,拒不參與。私下探問其故,老人一臉嚴肅地說:“小日本侵略中國時,多少人死在他們的刀槍之下?多少建筑被夷為平地?多少財產被掠奪?我是過來人,至今一想起來就欲哭無淚!連做夢也被驚嚇得一身冷汗!只要一見到那面‘太陽膏藥旗’和‘日本’兩個字,就條件反射,義憤填膺,不寒而栗!現在和他們握手言歡,我在感情上還難以接受呢,怎么能去他們那里?”是的,老人執著的愛國情懷和民族氣節,和其恩師白石老人一樣,是其恩師言傳身教的結果。難怪王文農曾在其給恩師白石老人的信中說:“前朝袁簡齋太史曾謂家中有一母,朝內有一師,居恒夸耀于人,以之自慰,文農猶可竊比前賢。”并用白石老人“不丑長安作餓饕”的詩句,自號“窮不怕齋生”,還刻制了一枚引首印章用于書畫上。
▲齊白石贈王文農的《蝦》
師生情深
由于國難當頭,疲于奔命,故自王文農于京華藝專畢業南歸,與白石老人匆匆一別后,師生二人再也未能見面,甚至書信音訊也隔斷了多年。
1943年,白石老人的女弟子、家庭教師王曼云之胞妹王貞元由北平來漢,王文農不僅安排她住在自己的家中,還幫她謀到了一個小學教師的職位。從此,王才知道音問中斷了幾年的白石老人的情況,恢復了聯系。當白石老人獲知其弟子在漢三代同堂(王僅子女就有7人)、人口眾多、收入菲薄的窘況后,特寄來了為王書寫的潤格橫幅,體現了老人對弟子的關心和愛護。旋即又寄來了兩件行書條幅《重到陶然亭望西山》和《夢還岳麓山》的自作詩詞。其中有句云:“西山猶在不須愁,已卜太平時候”,老人已敏銳地看到中國人民的抗戰事業已勝利在望。1947年秋,王的慈母病逝,王哀痛不已。白石老人聞訊后,立即書寫了“大勇慈祥”4個篆書大字橫幅寄贈,并題曰:“王文農之賢母葉太夫人義烈可風,白石老人齊璜題贈,時居燕京,年八十七矣。”未幾,老人為了慰勉自己的高足,又題贈了兩幅畫作《三鼠燭臺》和《六蝦》,亦題曰:“文農仁弟不通音問常數年,今為作此,如長相見,八十七歲白石。”對恩師的關懷和慰勉,王文農被感動得熱淚盈眶,難以言表!
1948年,國民黨反動派的政權搖搖欲墜,官僚腐敗,物價飛漲,民不聊生。印鈔機日夜趕印,“金圓券”形同廢紙,大堆鈔票買不到幾斤糊口米面。廣大人民群眾在死亡線上掙扎。有些官僚政客富商巨賈,趁機拿著大捆紙鈔向白石老人強行定貨購畫,老人深以為苦地說:“耗了不少心血,費了不少腕力,換得的票子有時一張畫還買不到幾個燒餅。望九之年,哪有許多精神?只得掛出‘暫停收件’的告白了。”王文農聞之,憂心如焚,便致信其恩師說:“屢詢吾師起居于曼云,就稔大人疲于畫債,幾罹疾病。嗟呼!鐸以聲自毀,膏以明自鑠,一代精英,為誰辛苦?文農誠不愿靈光魯殿遽然隳滅,摧我師表,失我憑依。恨不能插翅飛來,日侍寄萍堂上,峻拒一切……弟以哭母之淚難干,念師之情日重。”白石老人收到愛生這封情深意切的信后感嘆不已,便托人帶給王一張名片,角面寫著如下感人肺腑的話:“文農仁弟,五月十五日惠書看畢,涕淚交流,門客三千未有如弟之令人如此,遲當長哉言之奉答,七月七日,八十八歲白石。”接著又寄贈了《一鼠一燭臺》的畫作給愛生,這是王收到恩師最后一幅畫作,當時已是武漢解放前夕了。
武漢解放后,王文農立即被中南行政委員會副主席張難先推薦為武漢文史館館員,并委以籌建東湖屈原紀念館及文物搜集、鑒定、整理的重任。王文農將其歷年珍藏的200余件文物書畫,無償捐贈給政府。還通過張難先赴京之便,帶信問候恩師齊白石老人,并請為紀念館題字。白石老人也通過張詢問其愛生情況,亦請張代致問候,還一再表達了闊別的思念之情,希望能盡快重逢一敘。遺憾的是,這時王文農因工作勞累,不慎在紀念館的樓梯上摔下,致使脊骨損傷,幾成殘疾,故師生二人聚首重敘之愿,終未實現。1957年9月16日下午,白石老人溘然長逝,王文農驚聞噩耗,痛不欲生,倒床大哭,不進茶飯者數日。
▲齊白石贈王文農的書籍
1985年5月,時任記者的筆者曾去王府,請老人講述與其恩師白石老人的師弟之情,并有幸目睹了其珍藏多年現已發黃的合影照片及有關資料,擬撰小文予以介紹。過了幾天,老人寄我一信,談及被采訪后的感慨并賦詩三首,其題為:《楊村(筆者本名)侄過訪,索觀先師白石山翁遺墨與合影,且欲為文彰之,口占七絕三首以申謝》。其詩贅錄如下:
仆仆風塵卅載過,漫夸剩墨換籠鵝。
家聲難繼垂垂老,回首師門感慨多!
寄萍堂上數恩情,立雪贏來淚暗傾。
一事無成余已老,人前怕說是門生。
惟楚有材四座驚,楊村并不讓茶村。
江皋困躓人何幸,贏得詞人識姓名。
字里行間,其對恩師的懷念,對后學的獎掖鞭策,拳拳之情,溢于言表。后又由筆者牽線,使他與闊別了40余年的京華美專窗友婁師白、潘絜茲等當代著名畫家,恢復了聯系,使老人尤感欣慰。
不幸的是,1994年5月28日,時年84歲高齡的王文農先生因腦溢血辭世,停下了他一生不肯停下的畫筆!武漢市文史館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省市領導、社會各界知名人士、生前好友及門生數百人前來吊唁。奠堂正中的遺像旁掛著其家屬的挽聯:
一生勞瘁,愛國為家,筆硯苦長耕,秋雨春風銘歲月;
滿室哀號,斷腸枯眼,音容悲遽逝,素車白馬泣江皋。
筆者泣寫的挽聯亦懸掛廳內:
師齊白石于京城,葬賽金花于陋巷,三絕奇才,一腔俠義,愛國更深情,至老猶揮憂國淚;敬忘年交為父執,敘桑梓情為同鄉,頻加繩尺,屢饋銅盤,問天何不語,登堂難報昊天恩!
近年,在其愛女王傳芬女士的奔走努力下,一本印制精美的《王文農書畫集》由湖北美術出版社出版了,潘絜茲先生熱情為其題簽,王文農先生地下有知,亦當欣慰矣。值此王老仙逝10周年之際,感賦一律以為本文作結:
一別音容忽十年,傷心怕檢舊書簽。
登堂屢下陳蕃榻,敲句長歌舜日天。
此望師門常墮淚,藝興家道已傳賢。
故園景色今如畫,寄語先生含笑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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