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東
早起,天有些陰。我和妻子走進揚州老城區,探訪巷陌深處的朱自清故居。
小巷蜿蜿蜒蜒后拐了個彎,前方豁然開朗:朱自清故居已呈現眼前。朱自清自然是我心中敬仰的散文大師。能在揚州暢游花繁柳絮之余,拜謁先生的故居該是件頗有意義的事。門前留影后,我和妻子緩步走進這座不同凡響的三合院。
院內游客不多,倒反襯出故居的幽靜。青苔在磚縫里悄然生長,堂前的芭蕉葉正吐露芬芳。青墻細瓦間,天井、門堂、廂房規規整整,風格更顯雅致。妻子依故居格局一一欣賞,我則急切地走進一進的東廂房。這是先生的書房兼臥室,此時光線雖暗,但仍可盡觀全貌。我深深呼了一口氣,凝神慢慢欣賞起來。房間布置遵從先生生前居住的原貌,書櫥、書桌、條幾、木柜、墨盒、煙斗等,雖古樸陳舊,卻青燈有味,不失樸素清雅,與先生的風骨自然契合。
最早讀先生的《背影》還是上初中。當時想,這作者的感情可真脆弱,咋動不動就哭?我問父親,父親說:“你好好學慢慢悟吧。”怕我不懂,父親補了一句:“只有成人,兒子才能理解爹。”我云里霧里,不敢多問。于我,父親一向嚴苛,但我從不記恨父親。我深知父親為我好,為我好就不該讓他傷心。父親不輕易夸我,對我奮斗路上每獲成績多緘默不語,可我分明能感到父親看我時眉宇間常有的舒展。父親去世時,他生前的一些老友前來吊唁。他們對我說:“你父親常夸你很優秀,還很孝順。”這是父親背后對我的真實評價!這評價成了他老人家給我留下的最寶貴的精神遺產。
其實,朱自清先生也是一個孝子。像天下眾多父親一樣,先生的父親朱鴻鈞有嚴父意識不奇怪,奇怪的是對先生過于吝嗇了些。先生畢業時尚在外地任教,生活艱辛,每月還要將半數薪金寄回家中。朱鴻鈞當時的思想是“男子當養家莫揮霍”,謀職領薪后就該悉數交到家中,再由家里安排分配。其實,這和現在一些父親怕孩子在外亂花錢的想法異曲同工。然朱鴻鈞卻忽略了兒子的感受,也忘記了自身并未作好示范。其實,先生對父親花錢續娶早已不滿:我已自食其力,自己賺錢自己花又怎么了?于是,才有了朱鴻鈞找兒子任教的學校,要求校方以后將兒子的薪金直接匯給家中的近乎絕情的行為。
先生對父親的不滿,與悖逆不孝有著本質的區別,閱讀《背影》,讀者都能從中悟出先生的孝。這孝真切柔軟,情不自禁,自然流露。一個人的文品自藏有他的人品。《背影》里,先生已卸下對父親的不滿。治病最好的藥是愛。父親過鐵道爬月臺買橘子,讓先生切身感受到父對子那最原色最本真的愛憐。世界上最難懂的人是父親。他一邊教你勤儉節約,一邊偷偷往你兜里塞零花錢。理解,愧疚,先生對父親也漸生心疼,復雜的情感交織在一起,如噴涌的激浪沖出了禁錮的閘門,也沖走了先生內心深處曾有的結。這也就有了“我的眼淚又來了”那句感人至深的話。親情的花朵綻放時,除了沁人的香,就是耀眼的光。有此花朵,父對子,子對父,都會品嘗到人世間最寶貴的甘甜。這份寶貴的甘甜該多有意義啊。
本想陪妻子多參觀一會兒序廳,但我心有不舍,又意猶未盡地踅回前院先生的房間。醇厚的門,靈動的窗,以及展柜里泛黃的手稿、褪色的照片,繼續向我展示著先生的心路歷程。與先生伏案寫作的身影相呼應的,是先生文字中那純凈的光芒。“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荷塘月色》中,除了能讀出美的意境和情志,還能讀出先生心中最不易被發覺的孤獨。那個月色如水、荷花芬芳的夜晚,先生形單影只,獨賞塘邊。那清美的夜,除了寧靜,不就是先生深藏于心的孤寂嗎。這樣想著,惆悵著,屋外卻已小雨淅瀝。雨中,先生的故居恍然越世,他那清朗的容顏漸明漸暗。我思緒如雨,滿目朦朧。妻子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就知道你會傷感的。要不,咱們回賓館吧?”聲音柔和而溫暖。這也讓妻子替我勞神。從北到南又從南到北,妻子順不驕逆不怨,風里來雨里去,一路不離不棄忠實地陪我左右……
我和妻子各自打傘一步一回頭地走出先生的故居。雨巷里,妻子在前我在后遐思前行。細細的雨細細地敲打著傘面,傘面持續發出清脆的聲響。雨霧迷蒙,妻子那綽約而堅定的背影漸成柔美的畫。后來,這畫常出現在我的夢中。在揚州憑吊先生,為《背影》感懷。而妻子的行走,又讓我在水墨煙雨中看到了今生最美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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