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家，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到頭來還不是要嫁人生孩子，伺候男人！”

尖酸的話語像一根針，扎在馮和儀的心上。

她曾是國立中央大學里最耀眼的“寧波皇后”，是父親手心里的寶。

可命運翻了個臉，父親早逝，家道中落，一紙婚約將她從象牙塔拽進了上海李家的深宅大院。

新婚夜，她撞見丈夫與表嫂的私情，卻只能若無其事。

婚后，她連生四女，受盡冷眼，直到生下兒子，卻又逢家境敗落。

當她伸手為嗷嗷待哺的孩子要一點買米錢時，換來的，卻是丈夫一個響亮的耳光。

01

馮和儀，后來筆名蘇青，這個名字在四十年代的上海灘，像一顆流星，亮得刺眼，也落得飛快。但故事的開頭，要從浙江寧波的一個大宅院說起。

1914年，她出生在一個算得上開明的家庭。父親馮雨松，是寧波有頭有臉的人物，早年留過洋，見過世面，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墨水和雪茄混合的味道。他不像別的老古板，把女兒關在深閨里學女紅，反而覺得女孩子也該讀書識字，見見天地。母親鮑竹青，也是女子師范畢業的，通情達理。

在這樣的家庭里，馮和儀的童年，是泡在書香里的。別家的小姐在后花園里撲蝶繡花，她卻總愛待在父親那間擺滿了中外書籍的大書房里。她聰明，是那種老天爺追著喂飯吃的聰明。四五歲就能背大段的唐詩，七八歲就能像模像樣地寫文章。父親高興了，就抱著她，用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扎她的臉蛋，夸她是馮家的“千里馬”。

她八歲那年，直接跳級讀了小學三年級。考試對她來說，從來不是難事，每次放榜，她的名字總是在最上面那個。同學們羨慕她，先生們喜歡她。那時候的她，穿著干凈的白衣藍裙，梳著烏黑的麻花辮，眼睛亮得像兩顆星星。她以為，這樣的好日子，會一直過下去，就像寧波城外那條緩緩流淌的姚江水，永遠不會停。

記憶里，父親的書房總是很安靜。陽光從雕花木窗里照進來，落在紫檀木書桌上，空氣里都是舊書和陽光的味道。有一次，她寫了一首小詩，拿給父親看。父親讀了又讀，最后把她拉到身邊，指著墻上的一幅世界地圖。

“和儀，你看，”父親的手指很大，很溫暖，“這里是寧波，這里是中國。但外面，還有這么大的世界。爹希望你將來，能用自己的腳，去走一走；用自己的筆，去寫一寫。”

那時候她似懂非懂，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父親眼里的光，和對她的期望，是她童年里最溫暖的底色。她不知道，這抹溫暖，很快就會被命運無情地奪走。

02

變故發生在1924年，馮和儀十歲。

那天，天陰沉沉的，像一塊濕透了的灰布。父親馮雨松突發疾病，倒下得毫無征兆。家里請遍了寧波城里最好的醫生，也求神拜佛，但都沒能留住他的命。

父親一走，馮家的天，就塌了。家里的生意，本來就是父親一個人撐著，親戚們像聞到血腥味的蒼蠅，嗡嗡地圍了上來，沒多久，偌大的家業就被瓜分得七七八八。家里的經濟，一下子就垮了。

母親鮑竹青是個有知識的女性，但在那個男人就是天的時代，她也只是個無助的寡婦。撐了沒多久，只好變賣了宅子，帶著年幼的馮和儀和弟弟，回到了鄉下娘家。

從大小姐變成寄人籬下的外孫女，那種滋味，不好受。舅舅舅媽的臉色，親戚們的閑言碎語，像一把把小刀子，割在她的心上。

“女孩子家，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到頭來還不是要嫁人生孩子，伺候男人！”這是舅媽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每當看到和儀捧著一本書，她就會陰陽怪氣地說上幾句。

馮和儀不跟她爭辯，只是把頭埋得更低，把書捏得更緊。父親的話還響在耳邊，她知道，讀書是她唯一的出路。

她先是進了縣立的女子師范。學校校規森嚴，不許剪發，不許穿短袖。正值青春期的馮和儀，骨子里有父親遺傳下來的叛逆。她覺得那些長辮子又土又麻煩，一氣之下，跑到理發店，“咔嚓”一剪刀，剪成了齊耳的短發。

這在當時，是驚世駭俗的舉動。學校以她“違反校規”為由，要將她開除。母親急得直哭，到處求人。最后，還是托了關系，才讓她轉到了寧波省立第四中學。

在四中，她像一棵被移植到肥沃土壤里的樹，又開始瘋狂生長。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撲在了學習上，數理化，文史哲，她樣樣精通。1933年，19歲的馮和儀，以優異的成績，一舉考入了當時全國最好的大學之一——南京國立中央大學外文系。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她一個人跑到父親的墳前，把那張薄薄的紙燒給了他。看著火光映紅自己的臉，她輕聲說：“爹，我沒給您丟人。我走出寧波了。”

大學生活，是她人生中最明亮的一段時光。她個子高挑，皮膚白皙，一雙眼睛顧盼生輝，既有江南女子的婉約，又有新式女性的灑脫。再加上她出眾的才華，很快就在才子佳人云集的中大校園里脫穎而出。她愛穿一身素雅的旗袍，抱著幾本厚厚的英文原著，走在林蔭道上，本身就是一道風景。男同學們為她著迷，女同學們也佩服她的才學，大家私下里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寧波皇后”。

在學校里，她盡情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她參加文學社，和同學們激辯雪萊和拜倫；她在校刊上發表文章，文筆犀利，思想前衛。她以為，她會像父親期望的那樣，讀完大學，或者出國留學，然后用自己的筆，寫出一個廣闊的世界。

03

好日子，只過了一年。1934年，家里又出事了。弟弟生了一場重病，幾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母親整日以淚洗面，一夜之間白了頭。

一天晚上，母親把馮和儀叫到床邊，從一個上了鎖的樟木箱子里，翻出了一張泛黃的紙。那是一紙婚約。

是她父親還在世時，為她定下的一門親事。對方是上海做生意的李家，兒子叫李欽，和她年紀相仿。父親去世后，兩家就斷了聯系，沒想到，這紙婚約還在。

“和儀啊，”母親拉著她的手，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是娘沒用，撐不起這個家了。李家托人帶話來，說婚約還作數，愿意出錢給你弟弟治病，只要……只要你肯嫁過去。”

馮和儀看著那張婚約，感覺渾身的血都涼了。她一百個，一千個不愿意。她還沒畢業，她的夢想，她的“廣闊世界”，都還沒開始。嫁人？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

她想反抗，想把婚約撕得粉碎。可她看到病床上氣若游絲的弟弟，看到母親一夜蒼老的臉，和那雙滿是哀求的眼睛，她說不出一個“不”字。

她的人生，第一次，由不得她自己選擇。

幾個月后，一場算不上熱鬧的婚禮，把她送進了上海李家的門。沒有敲鑼打鼓的花轎，只是一輛小汽車，就把她從南京接到了上海。

李家在上海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商人家庭，住在一棟三層樓的洋房里。新婚夜，賓客散盡，馮和儀一個人坐在鋪著大紅喜被的新房里，等了很久。她累得快散架了，頭上的鳳冠重得像塊石頭。

直到午夜，新郎李欽才醉醺醺地被扶了進來。他長得倒是不難看，高個子，白皮膚，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斯斯文文的樣子。但他的眼神，卻是飄忽的，落在她身上時，沒有一絲新婚的喜悅，只有客氣和疏離。

扶著他進來的，是一個穿著寶藍色旗袍的年輕女人。

那女人很漂亮，眉眼間帶著一股風流的神氣。李家的下人管她叫“瑞仙表嫂”。

“欽弟，你可喝了不少，我給你煮了醒酒湯，快趁熱喝了。”

兩人的眼神交匯在一起，狠狠地扎進了馮和儀的眼睛里。

她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房間里明明很暖和，她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瞬間傳遍了四肢百骸。母親在送她上車前，拉著她的手，千叮嚀萬囑咐：“到了李家，要懂事，要大度，凡事多忍讓。女人家，一輩子，就是一個‘忍’字。”

她當時不明白，現在，她好像有點懂了。

她慢慢地低下頭，開始自己動手，一件一件地卸下那沉重的頭飾。鏡子里，她看到自己那張沒什么血色的臉，和臉上那抹僵硬的笑。她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卻若無其事。

等她再抬起頭時，瑞仙和李欽已經分開了。瑞仙朝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和挑釁：“弟妹，你累一天了，早點歇著吧。欽弟就交給你了。”

馮和儀也對她笑了笑，點點頭，沒說話。

她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婚后的日子，證實了她的猜測。李欽和這位表嫂，早就有了私情。瑞仙的丈夫常年在外地做生意，她就長住在李家。她和李欽，名為表嫂和表弟，實則像一對情人。他們一起去看戲，一起去跳舞，在飯桌上，瑞仙會自然地把魚刺給李欽挑出來，李欽也會把自己碗里的好菜夾給瑞仙。這一切，都當著馮和儀的面，毫不避諱。

馮和儀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卻把所有的話都爛在了肚子里。她記著母親的囑咐，也知道自己寄人籬下，反抗沒有任何好處。她把自己在大學里學到的知識，全都用在了“扮演”一個完美的兒媳婦上。

她對公婆恭敬孝順，對家里的下人也和和氣氣。她從不和李欽吵鬧，甚至主動和瑞仙搞好關系，兩人好得像親姐妹一樣，一起逛街，一起做衣服。

她的“大度”和“識大體”，贏得了李家上下的贊賞。婆婆逢人就夸，說自己娶了個有文化、有氣量的兒媳婦。就連李欽，對她的態度也緩和了不少。

她用這種近乎自殘的方式，在這個家里，勉強站穩了腳跟。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一個人坐在窗前，看著外面上海灘的燈紅酒綠，一看就是一整夜。她常常會想起南京中大校園里的林蔭道，想起父親書房里的陽光。那些明亮的東西，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04

1935年，馮和儀生下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

孩子出生的那天，李家的氣氛有些微妙。婆婆抱過孩子看了一眼，嘴上說著“女孩也好，女孩貼心”，但臉上的失望，是藏不住的。李欽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借口公司有事，匆匆離開了。

馮和儀躺在床上，聽著女兒細聲細氣的哭聲，心里五味雜陳。這個小生命，是她在這座冰冷的宅子里，唯一的溫暖和牽掛。

但李家想要的是能傳宗接代的男丁。一個女孩，顯然不能滿足他們的期望。從那以后，馮和儀在這個家里的地位，就變得尷尬起來。婆婆對她的態度冷淡了不少，飯桌上，也很少再給她夾菜。丈夫李欽，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回來越來越晚。他身上的香水味，也從瑞仙表嫂常用的那款茉莉花味，變成了各種她聞所未聞的、更廉價的味道。

她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不止一個。

她依然不吵不鬧。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女兒身上。她給女兒取名“力蕻”，教她念詩，教她識字。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那雙酷似自己的明亮眼睛，她才覺得自己在這個家里，還有一點活著的價值。

接下來的幾年，她又接連生了三個孩子，無一例外，全都是女孩。

每生一個女兒，她在李家的地位就往下降一級。婆婆的臉，一天比一天難看，有時候甚至會指桑罵槐，說她是個“不下蛋的母雞”。李欽更是把家當成了旅館，偶爾回來一次，也是為了換件衣服，或者從賬房支點錢。他和她之間，連客套話都懶得說了，夫妻倆躺在一張床上，中間隔著的距離，像一條河。

馮和儀變得越來越沉默。她不再打扮，也不再出門。每天就是圍著四個女兒轉，洗衣，做飯，縫縫補補。她曾經在大學里讀過的那些莎士比亞和簡·奧斯汀，都被她鎖進了一個箱子里，積滿了灰塵。那個曾經光芒四射的“寧波皇后”，徹底死在了李家這座深宅大院里，死在了日復一日的油鹽醬醋和冷眼中。

直到1943年。這一年，她終于生下了一個兒子。

按理說，這該是天大的喜事。可兒子的出生，并沒有給這個家帶來多少歡樂。因為那時候的上海，已經變了天。

日本人占領了上海，整個城市都籠罩在戰爭的陰影下。物價飛漲，生意凋敝。李欽工作的洋行倒閉了，他失業了。一家人，全靠著以前的一點老本過日子，坐吃山空。

兒子的到來，只是給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又多添了一張吃飯的嘴。

夫妻倆的感情，也早就被這八年的光陰和四個女兒，消磨得一干二凈。現在，又加上了貧窮和戰亂，兩人之間的關系，更是降到了冰點。他們不再是夫妻，倒像兩個被迫捆綁在一起的仇人，互相看不順眼。

一天下午，馮和儀照例去廚房的米缸里舀米。她的手在米缸里刮了半天，只刮出小半碗帶著米糠的碎米。米缸，空了。

四個女兒和一個嗷嗷待哺的兒子，都還餓著肚子。

她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去找李欽。

李欽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煩躁地抽著煙。屋子里煙霧繚繞，他一臉的頹唐和不耐煩。他已經好幾天沒找到像樣的工作了，出去借錢，也處處碰壁。

馮和儀在他面前站定，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她的聲音很低，很平，聽不出什么情緒：“家里沒米了。”

李欽沒做聲，只是把手里的煙頭狠狠地按在煙灰缸里。

馮和儀等了一會兒，又說了一句：“孩子們都餓了。我需要錢。”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

這句話，像是點燃了炸藥桶的引信。李欽猛地從沙發上彈了起來，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沖著她大吼：“我哪有錢？你當我能憑空變出錢來嗎？自己沒本事生兒子，連累我被人嘲笑了這么多年，現在倒有臉來管我要錢了？你有什么資格！”

他的話，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都戳在馮和儀心上最痛的地方。

馮和儀沒有回嘴，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她那平靜的眼神，似乎更加激怒了李欽。他被生活和失意逼得發了瘋，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

他揚起了手。

“啪！”

一個清脆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馮和儀的臉上。

力量很大，她被打得一個趔趄，頭撞在了后面的墻上。耳朵里“嗡”的一聲，什么都聽不見了。臉頰上，是火辣辣的疼。

屋子里瞬間一片死寂。連孩子們都被嚇得停止了哭泣。

李欽也愣住了。他看著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馮和儀臉上迅速紅腫起來的五道指印，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

馮和儀扶著墻，慢慢地站穩了。她沒有哭，也沒有像別的女人那樣撒潑對罵。她只是緩緩地，緩緩地把頭轉了回來，重新看向李欽。

他不知道，這一巴掌，徹底打碎了一個女人最后的隱忍和幻想。也為他自己，開啟了一場終其一生的羞辱。而馮和儀的報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