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敢這么做!他還是人嗎?!”
刺眼的手機屏幕上,一條加粗的評論如毒蛇般扭動著。
下方,是成千上萬個憤怒的表情和排山倒海的跟帖,每一條都像是一塊石頭,砸向那個看不見的目標。
“人肉他!讓他社死!”
“這種垃圾就該下地獄!”
昏暗的保安亭里,煙霧繚繞,嗆得人咳嗽。
屏幕的光映著一張蒼老、布滿溝壑的臉,那雙因常年熬夜而渾濁的眼睛里,此刻映著的全是驚恐和不解。
他想辯解,想告訴大家他沒有惡意,手指在鍵盤上懸了半天,卻一個字也敲不出來。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仿佛有無數只眼睛在黑暗中盯著他。
窗外,夜色濃重,仿佛化不開的墨,壓得人喘不過氣。
第二天清晨,河邊圍滿了人。
警戒線在晨風中無力地飄動,閃爍的警燈映著圍觀群眾或驚恐、或好奇、或麻木的臉。
河水,依舊沉默地流淌著,帶走了一個老人的生命,也隱藏了那個夜晚的秘密。
01.
事情的起因,是貓,那些麗景苑小區里的流浪貓。
麗景苑是個老小區,綠化不錯,角落也多,不知不覺就成了流浪貓的聚集地。
起初,這并未引起太多波瀾。午后陽光下,幾只懶洋洋的貓趴在長椅上打盹。一些退休的老人、心軟的姑娘會拿些剩飯剩菜來投喂,孩子們也覺得新奇有趣。
王建國,小區的老保安,對此也樂見其成。
他在這干了快十年,看著小區里人來人往,覺得有這些小動物陪著,也挺好。
他甚至認識其中幾只特別有靈性的,比如那只斷了半截尾巴的“老黃”,還有那只一身雪白、眼神高傲的“公主”。
但善意,有時會釀出麻煩。
隨著投喂的人越來越多,貓的數量也急劇增長。
它們不再滿足于角落,開始出現在樓道、車庫,甚至居民的窗臺上。
發情期的夜晚,凄厲的叫聲此起彼伏,攪得人心煩意亂。隨處可見的貓毛和排泄物,讓原本干凈的小區環境打了折扣。
沖突,在第一個孩子被抓傷時,開始顯現。
那天下午,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想去摸一只看著溫順的三花貓,結果被狠狠撓了一爪子,胳膊上三道血痕,深可見肉。
孩子的哭聲引來了家長,家長抱著孩子沖到物業辦公室,又沖到保安亭。
“王大爺!你看看!你看看我兒子!這要是留疤怎么辦?你們管不管!”年輕的母親又氣又心疼,眼淚都快下來了。
王建國連聲道歉,又是找碘酒又是安撫。
但這只是開始。接下來半個月,又接連發生了兩三起類似事件,甚至有一位老太太在樓下散步,被突然竄出的貓絆倒,雖然沒大事,但也嚇得不輕。
“必須處理!這些野貓太危險了!”
“對!趕緊把它們弄走!”
“再不處理,出了大事誰負責?”
居民的抱怨和指責,像潮水一樣涌向物業,最終匯集到了王建國這里。
物業經理老張是個和事佬,拍著王建國的肩膀,一臉為難:“老王啊,這事……你看,居民意見太大了,你得想想辦法。注意方式方法啊,別弄出亂子。”
王建國愁眉苦臉。他只是個保安,拿著微薄的工資,能有什么好辦法?
他先是試著勸說那些喂貓的居民,希望他們能換個地方喂,或者少喂點。
但收效甚微,人家覺得他是多管閑事,甚至有人說他沒愛心。
“它們也是生命啊,王大爺,你怎么這么狠心?”一個經常喂貓的小姑娘嘟著嘴說。
王建國啞口無言。
他又試著用食物把貓引到小區外,但貓比猴都精,吃飽喝足,轉頭又溜了回來,熟悉得像是自家后院。
眼看抓傷事件還在發生,居民的怨氣越來越大,甚至有人揚言要自己動手毒貓。
王建國一聽急了,毒貓那可是作孽,而且萬一傷到人怎么辦?
無奈之下,他只能選擇那個他最不愿意用的“強硬”辦法。他從雜物間翻出一個閑置多年的大網兜,又找來一副最厚的帆布手套。
他心里盤算著,抓住了就送遠點,送到那些沒人住的拆遷區,讓它們自生自滅去,總比在小區里惹禍強,也比被人毒死強。
他選了個下午,小區里人少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只抓傷過小男孩的三花貓,它正和幾只同伴圍著垃圾桶。
王建國深吸一口氣,戴上手套,拎著網兜,像個做賊似的,躡手躡腳地靠了過去。
貓很警覺,但它動作更快。
網兜猛地罩下,三花貓被困在里面,立刻發出凄厲的、充滿恐懼的尖叫,拼命地撕咬、沖撞。
那叫聲像針一樣扎在王建國心上。他幾乎不敢看那雙驚恐的眼睛,咬著牙,費力地把掙扎的貓塞進一個舊麻袋里。
他沒注意到,不遠處二樓的窗戶后面,一部手機正對著他,記錄下了這“殘忍”的一幕。
他把麻袋綁在自己那輛吱吱作響的舊自行車后座上,騎著車,往幾公里外的西郊工地趕去。
風吹過他的臉,他的心里五味雜陳。
他覺得自己沒做錯,是為了大家的安全。
但他又覺得自己好像做了錯事,那貓的叫聲一直在他耳邊回響。
他來回跑了三趟,送走了五六只最“鬧騰”的貓。看著空曠了不少的小區角落,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以為風波可以就此平息。
02.
王建國的天真,在第二天早上被徹底粉碎。
他像往常一樣去保安亭上班,剛走到小區門口,就覺得氣氛不對。幾個早起買菜的大媽對著他指指點點,眼神怪異。
他不明所以地走進保安亭,物業經理老張已經黑著臉等在那里。
“老王,你自己看!”老張把手機遞給他。
手機上播放的,正是他昨天下午抓貓的視頻。
畫面經過剪輯,只保留了最激烈、最“觸目驚心”的部分——網兜罩下、貓咪慘叫、麻袋封口、綁上車座。
拍攝角度刁鉆,加上刻意放大的貓叫聲,讓王建國看起來像個冷酷無情的劊子手。
視頻下方的標題更是聳人聽聞:“觸目驚心!麗景苑小區保安竟當眾虐殺流浪貓!天理何在?”
王建國只看了一眼,腦袋“嗡”的一聲,血直往上涌。
“這不是我!我沒殺貓!我只是把它們送走了!”他急切地辯解,聲音都在發抖。
“我知道,老王,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老張嘆了口氣,把手機拿回來,“但現在網上……已經炸鍋了。你看這評論……”
王建國湊過去看。
那些文字,像是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密密麻麻地扎過來。
“老不死的!怎么不去死!”
“這種人必須受到懲罰!查他!公布他!”
“我詛咒他全家!”
“地址是麗景苑是吧?兄弟們,走起!”
他不敢再看下去,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視頻的傳播速度超乎想象。短短一夜之間,它就像插上了翅膀,飛遍了各大社交平臺。
一些以“愛護動物”為旗幟的大V、網紅紛紛轉發,義憤填膺地譴責,更是火上澆油。
“人肉搜索”開始了。
王建國的名字、年齡、工作單位,甚至他那個位于老城區、有些破舊的家,都被無所不能的網友們扒了出來,公之于眾。
物業公司的電話被打成了熱線,網站被留言淹沒,全是質問和辱罵。還有一些所謂的“愛貓人士”揚言要組團來小區“討個說法”。
物業公司承受不住這巨大的壓力。
老張看著王建國,滿臉歉意又透著無奈:“老王,真對不住了。現在這情況,你……你不能再干了。”
“你先回家休息,工資和補償我給你準備好了。等風聲過去,要是……要是還有機會……”
后面的話,老張沒說出口,但王建國都明白了。
他被解雇了。
不是因為他做錯了什么,而是因為他成了眾矢之的,成了物業公司必須拋棄的麻煩。
他拿著那個薄薄的信封,感覺有千斤重。他想再說點什么,解釋點什么,但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個字也發不出。
他走出物業辦公室,陽光刺眼,他卻覺得渾身冰冷。
小區里,那些曾經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帶著異樣的目光,遠遠地避開他。
他知道,他在這里待不下去了。
03.
王建國回到了他那個位于老城區的家。
這是一棟幾十年的老樓,樓道里堆滿了雜物,墻皮斑駁脫落。他的家在三樓,一室一廳,狹小而昏暗。
老伴走了十幾年了,兒子在外地成家立業,忙于生計,很少回來。
過去,保安亭雖然不大,但至少能和人說說話,看看來往的車輛和行人。而這個家,常常只有他一個人,靜得能聽到灰塵落下的聲音。
以前,他覺得這份寧靜挺好。現在,這份寧靜卻像是一張無邊無際的網,將他牢牢困住,讓他感到窒息。
噩夢并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而結束,反而變本加厲地侵入了他的生活。
他的手機號碼被掛在了網上。
電話鈴聲成了最恐怖的聲音。他不敢接,但鈴聲執著地響著,一遍又一遍。
偶爾鼓起勇氣接通,聽筒里傳來的就是各種污言穢語,夾雜著惡毒的詛咒。
“老畜生,你怎么還不死?”
“等著吧,我們會找到你的!”
他嚇得趕緊掛斷,心臟狂跳。后來,他干脆把手機關了機。
但他躲不過短信。那些匿名的短信,像跗骨之蛆,不斷地鉆進他那老舊的手機里。
“我們知道你住哪了。”
“出門小心點,別被貓抓死。”
他刪掉一條,又來一條,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更可怕的是,騷擾從線上蔓延到了線下。
一天早上,他打開門,準備去買點菜,卻發現自家那扇破舊的木門上,被人用紅色的油漆噴上了兩個刺眼的大字——“兇手”。旁邊還畫著一個猙獰的貓頭。
鄰居們出門看到了,都繞著走,看他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恐懼。
那個平時跟他關系還不錯的樓下張大媽,見到他就像見到瘟神一樣,趕緊扭頭進了屋。
王建國的心,徹底涼了。
他不敢再出門,把自己反鎖在家里。他想找人說說,可又能跟誰說呢?
他想到了兒子,那是他唯一的親人了。他找出兒子的號碼,猶豫了很久,終于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接通。
“喂,爸,什么事?”兒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煩。
“小軍啊……”王建國剛開口,眼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爸……爸被人冤枉了……”
他哽咽著,斷斷續續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爸,這事我知道了。”兒子的聲音聽起來更疲憊了,“網上都傳瘋了,我同事都問我了。”
“你說你也是,一把年紀了,惹那些貓干嘛?現在這事鬧的,多難看啊,我這臉上也掛不住啊!”
“你……你最近就別出門了,也別上網了,等事情過去再說吧。”
“我沒……”王建國想說他沒虐貓,但兒子已經匆匆說了句“我這兒忙,先掛了”,然后切斷了電話。
聽著聽筒里的忙音,王建國舉著電話,呆住了。
最后一根稻草,也斷了。
他感覺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他。那些憤怒的面孔,惡毒的話語,冰冷的眼神,全都壓在他的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蜷縮在舊沙發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他做了一輩子老實人,遵紀守法,與人為善。他只是想解決小區的麻煩,保護那些孩子,他真的錯了嗎?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黑暗,像潮水一樣,慢慢淹沒了這個小屋,也淹沒了王建國的心。
04.
清晨的薄霧籠罩著城市邊緣的小河。
“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寧靜。一個正在河邊晨練的大媽臉色煞白,手指顫抖地指著河面,那里漂浮著一個人影。
警笛聲很快由遠及近。
刑警隊的李建業和年輕警員張小北最先趕到現場。
李建業五十出頭,頭發有些花白,眼神銳利,是隊里的老資格。張小北剛從警校畢業沒兩年,干勁十足,但經驗尚淺。
河邊已經圍了不少人,對著河里指指點點。
消防員下水,很快將人打撈了上來。
是王建國。
他穿著出門時的那身舊衣服,全身濕透,皮膚泡得發白,身體已經僵硬。他的眼睛睜著,卻沒有任何神采,仿佛凝固了生前最后的絕望。
“李隊,是他。”張小北低聲說,臉色有些沉重。他這兩天也關注了網上的事,對王建國的情況有所了解。
法醫進行了初步檢查。“體表沒有明顯外傷,肺部有積水,初步判斷是溺水身亡。具體死亡時間需要進一步確認,大概在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之間。”
“自殺嗎?”張小北問道,他覺得這可能性最大。
李建業沒有立刻回答,他戴上手套,蹲下身,仔細檢查著尸體和周圍的環境。
岸邊的草地上,放著一雙老舊的布鞋,鞋尖朝向河面,擺放得還算整齊,像是主人自己脫下的。
周圍的泥地有些濕滑,但沒有明顯的拖拽或搏斗痕跡。
“這幾天他被網暴得很厲害,小區物業也把他辭退了,兒子好像也不太理解他。從動機上看,自殺的可能性確實很大。”張小北拿出手機,翻出那些評論給李建業看。
李建業掃了一眼,眉頭皺得更深了。“網絡暴力……真是能殺人啊。”他感嘆了一句,但目光依然沒有離開現場。
“小北,你帶人回小區再走訪一遍,重點問問他昨天有沒有什么異常舉動,最后見過他的人是誰,說了什么。”李建業站起身,吩咐道,“我再在這邊看看。”
張小北領命而去。
物業經理見到警察,連連嘆氣:“唉,王大爺人挺好的,就是太老實了。這事鬧得……我們也是沒辦法。昨天下午他還來過一趟,想問問能不能復工,我看他精神不太好,就勸他再休息幾天,誰想到……”
經常喂貓的小姑娘哭了:“都怪我,我不該拍那個視頻……我只是想讓他別那么粗暴,我沒想到會害死他……”
她旁邊一個看起來像是她同伴的年輕人則辯解道:“這怎么能怪你?是他自己心理素質差!做錯事就該承擔后果!”
其他居民的反應也各不相同,有人惋惜,有人冷漠,有人甚至覺得是罪有應得。
張小北把信息匯總起來,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一個被社會輿論逼到絕境的老人,萬念俱灰之下,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回到河邊,看到李建業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凝視著緩緩流淌的河水。
“李隊,都問過了,沒什么特別的。他昨天情緒很低落,很多人都看到了。看來……八九不離十了。”張小北說。
李建業“嗯”了一聲,沒有回頭,只是問道:“你覺得,一個決定要死的人,還會那么仔細地把鞋子擺好嗎?”
張小北愣了一下:“這……可能是他最后的體面?”
李建業搖了搖頭,沒再說話,但眼神中的疑惑卻越來越濃。
05.
太陽開始西沉,金色的光芒灑在河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卻無法驅散籠罩在這里的陰影。
技術科的同事已經完成了現場勘查,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線索。隊里傾向于以自殺結案,畢竟網暴的證據確鑿,死者也有充分的自殺動機。
催促結案的電話已經打來了好幾個。
但李建業遲遲沒有簽字。
他讓張小北和法醫先回去,自己一個人留在了河邊。
多年的刑警生涯,讓他對現場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他相信數據,也相信證據,但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覺。
王建國的死,太平靜了,平靜得有些刻意。
他沿著河岸,一步一步地,重新模擬著王建國可能走過的路線。如果他是來投河的,他會從哪里下水?
他的目光,最終鎖定在了岸邊那片茂密的蘆葦蕩。
那里的蘆葦比其他地方更濃密,也更高。風吹過,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注意到,蘆葦蕩邊緣的泥土有被踩踏過的痕跡,而且不止一組腳印,其中一些,似乎比王建國那雙老布鞋要大,也更深。
這不尋常。
他撥開半人高的蘆葦,走了進去。
里面光線昏暗,一股潮濕的水腥味和腐爛植物的味道撲面而來。蚊蟲嗡嗡地飛舞。
李建業彎下腰,像個尋寶人一樣,極其耐心地在濕潤的泥地里搜尋著。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他的指尖突然觸碰到了一個冰冷、堅硬的物體。
那東西很小,大部分都陷在黑色的淤泥里,只露出了一點點邊緣。如果不彎腰仔細看,根本不可能發現。
李建業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和一根小樹枝,將那東西從泥里一點點地剝離出來。
當它完整地呈現在他掌心時,李建業的瞳孔猛地收縮!
那是一件沾滿了泥污的小東西,但借著最后一點微弱的天光,李建業清楚地看到了它的形狀和上面隱約的痕跡。
他的呼吸瞬間停止了。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臉上的表情從疑惑轉為震驚,再轉為一種無法言喻的凝重和憤怒!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那片已經變得漆黑的河面,又低頭死死盯著手里的東西,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話:
“不對……這不是自殺!他不是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