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這盆衣服您拿到院子外邊去洗,水別濺到我新刷的墻上。”
李美娟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尖細,從嶄新明亮的廚房里傳出來。
婆婆王秀蘭佝僂的身子在門口頓了一下,端著木盆的手緊了緊,默默地轉身,走出了這個她住了大半輩子,如今卻處處透著陌生的院子。
陽光刺眼,她有些花白頭發下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身后,是兒子王志強略帶為難的沉默,和兒媳指揮工人搬弄新家具的清脆聲響。
這個家,從一個月前兒媳李美娟帶著積蓄和兒子王志強回來翻新祖宅起,就已經悄然變了天。
01.
李美娟第一次跟著王志強回這個家,是五年前的春天。
那時候,她還是個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大城市姑娘,王志強是她公司的同事,一個勤奮肯干但家境平平的農村青年。
她看中了他的踏實,不顧父母的些微反對,嫁了。
婚后兩人在城里租房,日子雖不富裕,倒也安穩。
直到王志強父親,老王頭,在一次上山砍柴時摔傷了腿。
“美娟,我想把爸媽接到城里來,我爸這腿,一個人在老家我不放心,媽眼神也不太好了。”王志強跟李美娟商量,語氣里帶著懇切。
李美娟當時正因為工作上的一點小挫折心煩,聽了這話,眉頭便蹙了起來。
“接到城里?我們那小兩居室,怎么住?再說,他們習慣鄉下生活嗎?醫療費、生活費,你都想好了?”
一連串的問號,讓王志強有些語塞。
“而且,”李美娟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我不是說叔叔阿姨不好,但他們……衛生習慣,我怕我適應不了。”
王志強知道妻子有些潔癖,平時家里地板恨不得一天擦三遍。
他嘆了口氣:“那我先匯點錢回去,讓他們在鎮上看。”
事情的轉folding,發生在她意外懷孕之后。
孕吐反應大,李美娟辭了工作,家里的開銷一下緊張起來。
王志強的老家恰好在此時傳來消息,說他家那片區域,未來幾年可能會有發展規劃。
“要不,我們回老家住吧?”王志強提議,“空氣好,對你和孩子都好。而且,爸媽也能在跟前,有個照應。”
李美娟沉默了。
回老家,意味著她要和公婆同住一個屋檐下。
她想象著鄉下那棟采光不足、帶著泥土氣息的老房子,以及公婆那雙常年勞作、指甲縫里總帶著黑泥的手,胃里就一陣翻騰。
但現實的壓力擺在面前。
城里的房租,即將出生的孩子,樁樁件件都需要錢。
“回去可以,”李美娟最終松了口,但眼神里帶著不容商量的堅決,“但房子必須重新弄。我可住不了那種黑乎乎的土房子。”
王志強松了口氣,連聲答應:“行行行,我把這些年的積蓄拿出來,再跟親戚借點,把老屋好好翻新一下。”
于是,就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老兩口大半輩子的積蓄,加上王志強這些年的努力,全都投進了這棟翻新的青磚大瓦房里。
房子確實漂亮了,寬敞明亮,白墻地磚,跟城里的樓房沒什么兩樣。
只是,這漂亮的新房里,似乎并沒有給老兩口留下太多空間。
李美娟以“新家具多,老人家住著不方便,怕磕碰”為由,讓他們暫時先住在院子角落,原本堆放農具的一間小偏房里。
那房間低矮潮濕,只有一扇小窗。
“等孩子生下來,家里安排好了,再給你們收拾主屋的房間。”李美娟對著王志強這樣說,王志強看著父母略顯失落的眼神,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他知道妻子的脾氣,也知道為了這個家,妻子確實“犧牲”了很多。
王秀蘭和老王頭默默地搬進了偏房。
鍋碗瓢盆是舊的,床板是臨時搭的。
李美娟的挑剔很快就顯露出來。
她嫌婆婆做飯油煙大,嗆人,不許她在新廚房里用土灶,只許用她買回來的燃氣灶,但燃氣灶婆婆又用不慣,經常打不著火。
“媽,您別把廚房弄得一股味兒行不行?油漬都濺到墻上了!”
“爸,您換下來的鞋能不能拿到外面去?這泥土帶得滿屋子都是!”
老王頭和王秀蘭在新家變得手足無措,像是兩個做錯事的孩子。
他們習慣了在田埂上吃飯,習慣了把農具隨手放在墻角,習慣了不那么“精致”的生活。
矛盾在孩子出生后,愈演愈烈。
李美娟堅持要用科學的方法育兒,嫌婆婆抱孩子的方式不對,喂奶粉的姿勢不對,甚至嫌棄婆婆身上有“老人味”,不讓她離孩子太近。
“媽,您剛從菜地回來,身上都是土,別抱樂樂。”李美娟皺著眉,從王秀蘭懷里把哇哇啼哭的孫子抱走。
王秀蘭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里閃過一絲受傷。
老王頭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幾次想跟兒子說說,但王志強總是以“美娟懷孕生孩子辛苦,你多擔待點,她也是為了孩子好”為由,讓他忍耐。
終于有一天,李美娟看著院子里晾曬的,公公婆婆那些洗得發白、帶著補丁的舊衣服,又聞到偏房那邊隱約傳來的霉味,她忍無可忍了。
“王志強,我們得想個辦法。”晚上,李美娟對丈夫說。
“什么辦法?”
“爸媽這樣住在偏房也不是長久之計,味道太大了,夏天要來了,蚊蟲也多。”李美娟說得似乎很體貼,“而且,樂樂也大了,需要更多活動空間,院子總堆著他們的東西也不行。”
王志強心里一動:“那你的意思是,把西邊那間朝南的空房間給爸媽收拾出來?”
李美娟瞥了他一眼,像看一個傻子:“那怎么行?那房間我留著做樂樂的玩具房和書房呢。我的意思是,咱家不是還有幾畝地在村東頭嗎?我記得地頭好像有個以前看瓜用的小破屋?”
王志強愣住了:“你的意思是……讓爸媽住到地里去?”
“什么叫住到地里去,說得多難聽。”李美娟不高興了,“那小屋子,我們出錢,好好修繕一下,砌個墻,通個電,不比現在這潮濕的偏房強?離我們遠點,他們也自在,我們也清靜,兩全其美。”
王志強張大了嘴,覺得妻子這個想法簡直不可理喻。
“那怎么行!讓村里人知道了,不戳我們脊梁骨嗎?說我們不孝!”
“我們給錢修,讓他們住得舒舒服服的,怎么就不孝了?”
李美娟振振有詞,“他們自己也清靜,不用整天看我臉色。再說,地里空氣還好呢。你要是不樂意,那你就自己去跟你爸媽說,讓他們每天洗三次澡,換下來的衣服立刻洗掉,不許在屋里吃飯,不許……”
“別說了!”王志強打斷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他知道,李美娟一旦決定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他更知道,如果他不答應,接下來的日子,這個家更是不得安寧。
最終,王志強妥協了。
老王頭和王秀蘭聽到這個“安排”的時候,半天沒說話。
王秀蘭渾濁的眼睛看著兒子,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被老王頭按住了手。
老王頭嘆了口氣,沙啞著嗓子說:“行吧。只要你們小兩口過得好,樂樂健康長大,我們……住哪里都一樣。”
那所謂的“小屋”,其實就是個四面漏風的窩棚。
王志強找了村里的泥瓦匠,花了些錢,勉強砌了磚墻,安了門窗,屋頂用石棉瓦蓋了。
水電倒是通了,但簡陋得像個臨時工地。
搬家的那天,沒什么儀式。
老兩口自己把不多的行李,用一輛破舊的板車,拉到了村東頭的地里。
李美娟沒有露面,她說樂樂不舒服,要在家照顧孩子。
王志強跟在板車后面,一路低著頭,覺得鄉親們指指點點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自己背上。
02.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李美娟徹底清靜了。
家里窗明幾凈,空氣清新,再也沒有公婆礙手礙腳,也沒有那些她看不順眼的“不衛生”習慣。
兒子樂樂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白白胖胖,很少生病。
王志強在鎮上的一個小工廠找了份活,早出晚歸,雖然辛苦,但看著漂亮的家和可愛的兒子,他也漸漸把對父母的愧疚壓在了心底。
他偶爾會去地里的小屋看看父母。
每次去,都會提些米面油鹽,塞給老兩口一些錢。
李美娟對這些倒是不反對,她常說:“錢可以給,但人別老往家里湊。他們過他們的,我們過我們的,互不打擾最好。”
老王頭和王秀蘭在地頭的小屋里,一住就是五年。
小屋冬冷夏熱。
冬天,寒風從門窗縫隙里灌進來,屋里跟冰窖一樣。
老兩口只能多燒些柴火,但煙熏火燎的,王秀蘭的咳嗽更重了。
夏天,石棉瓦的屋頂被太陽一曬,屋里像個蒸籠,悶得人喘不過氣。
唯一的電器,是一個吱呀作響的舊電扇。
地里的活兒,老兩口也還在干。
他們種些時令蔬菜,除了自己吃,也拿到鎮上去賣,換點零花錢。
王志強給的錢,他們大多都存著,說以后給樂樂上學用。
村里人背后不是沒有議論。
說王家這小子娶了城里媳婦,忘了本,把爹媽趕到地里住,不像話。
但當著王志強和李美娟的面,大家也只是笑笑,說些無關痛癢的客套話。
李美娟對這些議論毫不在意,她覺得那些人就是嫉妒她家房子蓋得好,日子過得比他們強。
五年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事情。
樂樂從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長成了能跑會跳,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小皮猴。
李美娟也徹底習慣了這種“界限分明”的生活。
她每個月會固定給公婆送去生活費,不多,但她覺得足夠他們在鄉下開銷了。
至于其他的關心,幾乎沒有。
她覺得,不讓他們來打擾自己的生活,就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
她很少去地里的小屋,嫌那里臟,也嫌路不好走。
樂樂倒是去過幾次,都是王志強帶著去的。
孩子小,不懂大人間的復雜,只覺得爺爺奶奶住的地方像個“探險基地”,能看到很多菜,還有小蟲子。
“奶奶,你們為什么不住我們家大房子呀?那里有電視,還有我的小汽車。”樂樂歪著頭問王秀蘭。
王秀蘭摸著孫子的頭,笑得一臉褶子:“奶奶喜歡這里,這里空氣好,還能種菜給樂樂吃。”
老王頭在一旁默默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了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
有一次,李美娟的母親從城里來看外孫。
親家母自然也被安置在新房里。
李美娟的母親在村里轉了轉,聽說了親家老兩口住在地里的事,回來后,有些不贊同地對李美娟說:“美娟啊,再怎么說,那也是王志強的親爹媽,你們住這么好的房子,讓他們住地里,傳出去名聲不好聽。再說,那地方,能住人嗎?”
李美娟不以為然:“媽,您不知道,他們衛生習慣太差了,住一起矛盾更多。現在這樣,大家都清靜。我給他們錢,又不缺他們吃穿。他們自己也愿意,您就別操這份心了。”
母親嘆了口氣,沒再多說。
她知道女兒的脾氣,犟起來誰也勸不動。
每逢過年過節,王志強會把父母接回新房住兩天。
但那兩天,對老王頭和王秀蘭來說,卻比在地里的小屋還難熬。
李美娟總是有意無意地提醒他們注意衛生,這里不能摸,那里不能坐。
吃飯的時候,她會單獨給老兩口用舊碗筷,理由是“你們的碗筷,你們用慣了舒服”。
王秀蘭好幾次想幫著在廚房做點什么,都被李美娟客氣地攔住了:“媽,您歇著吧,我來就行,您別累著。”
語氣雖然客氣,但那份疏離和防備,像一堵無形的墻。
老兩口在新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渾身不自在。
往往待不了一兩天,就主動提出要回地里的小屋去。
“還是地里舒坦。”老王頭總是這樣說。
王秀蘭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收拾東西。
03.
時間在日復一日的平淡與微妙的隔閡中,悄然滑向第五個年頭。
這一年開春,村里開始有了些不一樣的動靜。
一些穿著制服的人,拿著測量儀器,在村子周圍和各家的田地里來回勘測,嘴里說著一些村民們聽不太懂的“規劃”“發展”之類的詞。
漸漸地,有消息靈通的人開始傳,說他們村子這片,要被征用了,可能會建一個大型的物流園區,或者是什么開發區。
“要拆遷了!”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在村里傳開。
一時間,人心浮動。
有的人家開始盤算著能拿多少補償款,有的人家開始擔心未來的生計。
李美娟自然也聽說了這個消息。
她的第一反應是興奮。
如果真的拆遷,她家那棟青磚大瓦房,還有那幾畝地,肯定能拿到不少錢。
到時候,他們就可以回城里買套大房子,徹底離開這個她從心底里看不上的窮鄉僻壤了。
“王志強,你聽說了嗎?我們這里可能真的要拆了!”李美娟難得地對丈夫露出了熱情的笑容。
王志強也有些激動,但更多的是一種茫然。
“聽說了,但具體什么政策,還沒下來呢。”
“你多去打聽打聽啊!”李美娟催促道,“這種事情,一定要搶占先機。我可聽說了,早點簽約,說不定還有獎勵呢!”
她開始頻繁地跟村里的婦女們湊在一起,打探各種小道消息。
誰家的房子面積大,誰家的地位置好,補償標準可能是多少,她都一一記在心里。
盤算自家能拿到的補償款,成了李美娟那段時間最大的樂趣。
她甚至開始在手機上看城里的房價,規劃著未來的美好生活。
對于住在地頭小屋的公婆,李美娟似乎并沒有把他們納入自己未來的規劃中。
在她看來,公婆的那間破屋,能有多少補償?
到時候給他們一點錢,讓他們自己找個地方養老,或者去養老院,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王志強倒是提過幾次:“要是真拆遷了,爸媽那小屋怎么辦?他們以后住哪里?”
“能怎么辦?那破屋子能給幾個錢?”李美娟不耐煩地打斷他,“到時候分了錢,給他們一部分,讓他們自己想辦法。總不能還指望跟我們住一起吧?我可不想回城里還過這種日子。”
王志強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沉默了。
他知道,在拆遷款這件事上,李美娟是絕對不會讓步的。
這些年,家里的財政大權一直牢牢掌握在妻子手里。
村里的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
各種版本的拆遷方案在私下里流傳。
老王頭和王秀蘭也聽說了拆遷的消息。
他們不像年輕人那么興奮,反而多了幾分憂慮。
“老頭子,要是真拆了,我們這地,這小屋,可就都沒了。”王秀蘭憂心忡忡地說,“以后我們住哪里去?”
老王頭坐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眉頭緊鎖。
“走一步看一步吧。強子和他媳婦,總不至于不管我們。”
話雖這么說,但他心里也沒底。
這些年兒媳的態度,他看得分明。
這天,李美娟從村委會那邊打探到一些比較確切的消息,據說初步的評估標準出來了,是按房屋面積和土地面積來算的。
她家的主屋自然是大頭,但公婆那塊地,雖然不大,地上畢竟也算有個“建筑物”。
“王志強,你明天去跟你爸說說,讓他把地頭那小屋的房頂再加高一點,墻再往外擴一點,趁現在還沒正式丈量,能多算點面積就多算點。”李美娟晚上對王志強說。
王志強有些猶豫:“這樣……行嗎?這不是騙人嗎?”
“什么叫騙人?大家不都這么干嗎?你不干,到時候吃虧的是我們自己!”李美娟瞪了他一眼,“那地是你爸的名字,讓他自己去弄,我們只當不知道。到時候多分點錢,對大家都有好處。”
王志強拗不過她,第二天,硬著頭皮去了地里。
他把李美娟的意思跟老王頭說了。
老王頭聽完,沉默了很久,煙斗里的煙灰積了長長一截。
“強子,做人要本分。”老王頭緩緩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不屬于我們的東西,我們不能要。那小屋子,當初蓋成什么樣就是什么樣,現在為了多要錢去臨時加蓋,傳出去讓人笑話,也昧良心。”
王志強臉上有些掛不住:“爸,美娟也是為了我們家好。現在村里不少人都這么干……”
“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老王頭打斷他,語氣有些嚴厲,“你回去告訴你媳婦,這事我不同意。那小屋該是多少面積,就是多少面積,一分不多要。”
王志強碰了一鼻子灰回來,把老王頭的話跟李美娟學了。
李美娟氣得當場就摔了手里的遙控器:“這個老頑固!死腦筋!有錢都不要!到時候少拿了錢,看他住哪里去!”
她越想越氣,覺得公公就是故意跟她作對。
04.
拆遷的正式文件,在一個多月后張貼在了村委會的公告欄上。
白紙黑字,條款清晰。
每一戶的房屋面積、土地面積、補償金額,都一一列了出來。
村子像炸開的油鍋,一下子沸騰了。
村民們都擠在公告欄前,伸長了脖子,尋找著自己家的名字和那一串決定未來命運的數字。
李美娟自然也在第一時間擠了進去。
她很快找到了自己家的名字,王志強。
主屋的面積和補償金額,跟她預估的差不多,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目。
她心里一陣狂喜,仿佛已經看到了城里大房子的鑰匙在向她招手。
然后,她順著名單往下找,想看看公公老王頭的那間“小屋”能補償多少。
當她看到老王頭名字后面的數字時,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可能!怎么會這么少?”李美娟失聲叫了出來,引得周圍的人紛紛側目。
老王頭那間地頭小屋,因為是臨時搭建的簡易房,評估標準極低,再加上當初老王頭堅持不肯擴建,面積也小得可憐。
算下來,補償款少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這不公平!我家的地段也不差,憑什么他的屋子就這么點錢?”李美娟不甘心地嚷嚷起來,指著公告上的數字,想找個說理的地方。
村委會負責拆遷的工作人員解釋道:“王家嫂子,這都是按政策來的。老人家那房子,本身就不是正式住房,結構、用料都不達標,評估價自然就低。我們這也是有文件規定的。”
李美娟不聽,她覺得是有人故意壓低了她公公的補償款。
她認定了是老王頭的“不配合”,才導致了現在的局面。
“肯定是村里有人搞鬼!肯定是那個老頑固當初不聽我的,不肯擴建,現在好了,虧大發了!”李美娟氣沖沖地往家走,一路都在咒罵。
回到家,她對著王志強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數落:“都怪你爸!死腦筋!現在好了,那點錢,夠干什么的?連租個像樣點的房子都不夠!他以后住哪里?難道還要我們養著他不成?”
王志強被她說得滿臉通紅,也有些委屈:“當初是你讓他去住地里的,現在拆遷了,你又嫌錢少……”
“我讓他去住地里,是讓他清靜!誰知道會拆遷?”李美娟振振有詞,“現在錢這么少,就是他的責任!他要是當初聽我的,多蓋一點,現在怎么也不止這點錢!”
夫妻倆大吵了一架。
樂樂被嚇得哇哇大哭。
最終,李美娟把所有的怨氣都歸結到了公公身上。
她覺得,如果不是公公的固執,家里至少能多拿幾萬塊錢。
那幾萬塊,在城里可能不算什么,但對她來說,是計劃中的一部分。
拆遷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大部分村民都簽了協議,拿著補償款,各自謀劃著新的生活。
有人選擇貨幣補償,打算去城里或鎮上買房;有人選擇回遷安置,等待未來的新小區。
李美娟家自然是選擇貨幣補償。
她已經看好了城里的一個樓盤,就等著拆遷款到手,去付首付了。
老王頭和王秀蘭那邊,卻遲遲沒有動靜。
他們的小屋,也在拆遷范圍之內,但那點微薄的補償款,根本不足以讓他們找到新的安身之所。
王志強去看過幾次父母,老兩口明顯蒼老了許多,眉宇間鎖著深深的愁緒。
“爸,媽,你們別急,等我們拿到錢,會給你們想辦法的。”王志強安慰道,但話說得有些底氣不足。
他知道李美娟的態度。
李美娟對于公婆的未來,只有一個想法:“給他們幾萬塊錢,讓他們自己去租個小房子,或者回他們更遠的親戚家。反正別指望跟我們一起住城里,我好不容易才擺脫那種日子。”
這天,拆遷隊的人已經開始在村里動工,一些無人居住的空房子被推土機轟隆隆地推倒。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一種告別的氣息。
李美娟心情很好,她仿佛已經聽到了新生活的召喚。
她哼著歌,在屋里收拾著要帶走的貴重物品。
就在這時,王志強接了個電話,臉色變得很難看。
“怎么了?”李美娟隨口問。
“拆遷隊……要去拆爸媽那小屋了。”王志強聲音有些干澀,“爸說,讓我們過去一趟。”
李美娟皺了皺眉:“拆就拆唄,有什么好看的?我們家的主屋拆的時候,我都沒去看。再說,他們不是還沒找到住的地方嗎?拆了住哪里?”
語氣里帶著一絲不耐煩,但更多的是一種“麻煩來了”的預感。
“爸在電話里,好像有話要說。”王志強看著妻子,“我們……還是去一趟吧。”
李美娟心里老大不情愿,但看著丈夫懇求的眼神,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行吧,那就去看看。我倒要聽聽,他能說出什么話來。別是又想找我們要錢。”
05.
村東頭的地里,那間孤零零的小屋,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顯得更加破敗和無助。
老王頭和王秀蘭站在小屋前,身邊堆著一些簡單的行李,幾件舊衣服,一套發黑的鍋碗,還有那把用了幾十年的旱煙袋。
王秀蘭的眼睛紅腫著,顯然是哭過了。
老王頭則背著手,沉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一樣深。
推土機已經停在了不遠處,司機跳下車,抽著煙,等著這家人做最后的告別。
李美娟和王志強走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李美娟心里有些煩躁。
她最見不得這種哭哭啼啼、拖泥帶水的場面。
在她看來,拆遷是好事,拿錢走人,皆大歡喜,何必搞得這么傷感。
“爸,媽。”王志強先開了口,聲音有些低沉。
王秀蘭看到兒子兒媳,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哽咽著說:“強子……這屋子……沒了……”
“媽,別哭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李美娟走上前,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語氣卻有些生硬,“拆了也好,這點補償款雖然不多,但也夠你們在附近租個小院子先住下了。等我們城里的房子安頓好了,再……”
她話還沒說完,一直沉默的老王頭突然抬起了頭。
他的目光沒有看李美娟,而是直直地望向遠處那片曾經承載了他大半生辛勞,如今卻即將被夷為平地的土地。
陽光照在他蒼老的臉上,勾勒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周圍的空氣似乎凝固了。
推土機的轟鳴也仿佛遠去。
老王頭緩緩地轉過頭,目光第一次如此銳利地直視著李美娟,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讓李美娟心頭莫名一跳,后面的話也卡在了喉嚨里。
他張了張嘴,布滿老繭的嘴唇微微顫抖,醞釀了許久,終于用一種異常平靜,卻又帶著千斤重量的語氣,一字一句地開口說道:
“美娟,這五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