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點,林秀琴拖著疲憊的身體,將最后一只碗擦干放進櫥柜。
客廳里,電視的聲音開得震天響,兒子陳磊和兒媳張莉正靠在沙發上,一邊吃著昂貴的外賣零食,一邊為綜藝節目里的笑點開懷大笑。
垃圾桶已經滿了,零食包裝和外賣盒子堆在一旁,沒人理會。
“媽,給我們切盤水果。”張莉頭也不回地喊道。
林秀琴解下圍裙,默默地走進廚房。
水槽里還泡著兒媳換下的真絲連衣裙,旁邊貼著一張紙條:“媽,這件手洗。”
她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映出自己斑白的兩鬢和一臉倦容,心中漫上一股深不見底的無力感。
這樣的日子,不知何時才是個頭。
01
矛盾的激化,總是離不開錢。
那天,陳磊興沖沖地拿著一份宣傳冊放到父母面前:“爸,媽,我大學同學開了一家投資公司,說是內部項目,年化收益20%,穩賺不賠!他給我留了二十萬的額度,我尋思著,咱們家的錢放銀行也是死期,不如拿出來錢生錢!”
林秀琴接過那份印刷精美的宣傳冊,上面的字她大多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卻讓她心驚肉跳。
她和老伴陳建國一輩子節儉,全部積蓄也就三十來萬,是準備將來應急和養老的棺材本。
“小磊,這……靠譜嗎?”陳建國扶了扶老花鏡,擔憂地問,“投資風險大,新聞上天天說有人被騙。”
“哎呀,爸!這能一樣嗎?那是我最好的哥們兒,還能騙我?”陳磊一臉不悅,“你們就是思想太保守了!現在這個社會,光靠死工資和退休金怎么行?人家王叔叔都給他兒子全款買了寶馬,你們看我,還開著那輛破國產車,我在朋友面前都抬不起頭!”
他見父母還在猶豫,干脆把宣傳冊一丟,使出了殺手锏:“你們要是不信我,就當我沒說。反正我被人看不起也習慣了,誰讓我沒個有錢有勢的爹媽呢?”
這話像一根針,狠狠扎進林秀琴的心里。
旁邊的兒媳張莉立刻添油加醋,她劃著手機,看似無意地說道:“我同事上周剛提了輛新車,朋友圈發的照片真好看。唉,不像我,都不好意思發朋友圈,免得讓人笑話。”
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句句都敲在老兩口的心坎上。
他們最怕的,就是兒子覺得委屈,在外面被人比下去。
沉默了許久,林秀琴長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走進房間,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陳舊的皮箱,打開,里面是她用布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存折。
“這里是二十萬,”她將其中一本遞給兒子,聲音沙啞,“是我們的養老錢……你,你千萬要當心。”
“知道了知道了,媽你真啰嗦!”陳磊一把搶過存折,臉上立刻笑開了花,“等我賺了錢,給你們二老換個大房子!”
他拉著張莉興高采烈地出門了,甚至沒回頭再看一眼母親瞬間垮下去的肩膀。
陳建國走過來,扶住老伴,嘴里喃喃道:“秀琴,我們這么做……到底對不對?”
林秀琴沒有回答,只是眼圈紅了。
02
金錢上的索取只是冰山一角,生活中的磋磨才更令人窒息。
張莉自從嫁過來,便心安理得地當起了甩手掌柜。
她將婆婆林秀琴的存在,當成了一個免費的全職保姆。
家里的三餐,必須按時按點,而且菜色不能重樣。
林秀琴若是做得不合她胃口,她嘴一撇,筷子一放,寧愿點外賣也絕不動一下。
“媽,今天的湯太咸了,我最近水腫,不能吃太咸的。”
“媽,這魚不新鮮,下次去遠一點的那個大超市買。”
“媽,我想吃糖醋排骨,你現在去做吧。”
這些話,張莉說得理直氣壯。
林秀琴默默聽著,然后轉身走進廚房,重新忙碌。
最讓林秀琴難受的,是張莉對她勞動成果的漠視。
她辛辛苦苦打掃了一天的房間,剛喘口氣,張莉就能隨手把換下的臟衣服丟在沙發上,把吃剩的瓜子殼掃到地板上。
有一次,林秀琴重感冒,渾身酸痛,躺在床上一整天沒起來。
到了飯點,張莉推開門,不是關心她的病情,而是皺著眉問:“媽,晚飯怎么辦?我跟小磊都餓了。”
林秀琴撐著身體想坐起來,卻被一陣頭暈打倒。
她虛弱地說:“我……我今天實在動不了了,你們……自己叫個外賣或者下碗面條,行嗎?”
“叫外賣?”張莉的聲調立刻拔高了,“外賣多不健康多貴啊!家里有菜有米,你讓我們花那個冤枉錢?”
她抱怨了幾句,見婆婆實在起不來,才不情不愿地走出房間。
半小時后,廚房傳來一陣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張莉不耐煩的嘟囔。
那天晚上,林秀琴和陳建國是餓著肚子睡下的。
后半夜,林秀琴被客廳的電視聲吵醒,她走出去一看,只見兒子和兒媳正在吃著豪華的燒烤外賣,滿桌子的竹簽和油膩的餐盒,卻沒人想過房間里還躺著生病的母親。
看著那一片狼藉,林秀琴的心,一點點變硬,變冷。
03
孫子小寶,本是老兩口的心頭肉,如今卻成了兒子兒媳壓榨他們的最好工具。
“媽,我們給小寶報了個馬術課,一萬八一年,錢你先幫忙墊一下。”
“爸,小寶的鋼琴老師說他有天賦,建議我們換臺進口的三角鋼琴,也就十來萬。”
“奶奶,我同學都去歐洲夏令營了,我也想去!”
陳磊和張莉打著“為孩子好”的旗號,給小寶報了各種昂貴的興趣班,規劃了各種奢侈的活動,然后心安理得地將賬單推到父母面前。
林秀琴的退休金,還沒在口袋里捂熱,就流向了各大培訓機構。
有一次,她忍不住說了一句:“小寶還這么小,報這么多班,他能吃得消嗎?會不會太累了?”
張莉立刻拉下臉,一把將小寶摟進懷里,像是林秀琴要害她的孩子一樣。
“媽,你這是什么思想?現在競爭多激烈啊,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我們辛苦賺錢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小寶的未來嗎?您要是不心疼孫子,不想為他的前途投資,那就算了,我們自己砸鍋賣鐵去!”
她說著,還假意抹了抹眼角。
小寶似懂非懂,但也學著媽媽的樣子,對奶奶說:“奶奶不愛我了!奶奶是壞人!”
一句話,讓林秀琴瞬間潰敗。
她還能說什么?
她只能妥協,只能拿出自己的養老錢,去填補那個無底洞。
她開始失眠,常常在夜里看著天花板,想著自己那一萬四的退休金,想著丈夫的六千塊,加起來兩萬塊,在這座城市不算少了,可他們卻過得捉襟見肘,連給自己買件新衣服都舍不得。
錢都去哪兒了?
林秀琴心里有一本賬,但她不敢算,怕算出來,會讓自己徹底絕望。
04
壓垮駱駝的,從來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在此之前的每一根。
陳建國的身體先出了問題。
一次社區體檢,查出他血壓飆升,心臟也有了點毛病。
醫生反復叮囑,要靜養,要保持心情舒暢,千萬不能再勞累和生氣。
拿著體檢報告,林秀琴的手都在抖。
她知道老伴這病是怎么來的。
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氣的。
白天要幫忙帶孫子,晚上還要聽兒子兒媳的冷言冷語,眼看著一輩子的積蓄像流水一樣花出去,能不急火攻心嗎?
那天晚上,林秀琴給老伴熬了降壓的草藥,兩人坐在自己的小屋里,相對無言。
電視里,正巧在播放一個旅游節目,介紹著南方某個古鎮,那里有青石板路、小橋流水、白墻黛瓦,畫面里的人們,臉上都洋溢著悠閑和寧靜。
“真美啊……”陳建國看著電視,喃喃自語。
林秀琴的心,被這句話輕輕觸動了。
是啊,真美。
可這樣的生活,離他們太遙遠了。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為自己活過了。
年輕時為工作、為兒子,老了,還要為兒子的家庭、為孫子,仿佛他們生來就是奉獻者,沒有權利享受屬于自己的人生。
一個念頭,像一顆種子,悄然在林秀琴心底發了芽。
她對丈夫說:“等下個月我發了退休金,我們……也出去走走吧?不去遠的地方,就去近一點的古鎮,住兩天就回來。醫生說你要靜養,換個環境,對你身體好。”
陳建國渾濁的眼睛里,瞬間亮起了一絲光。
那是久違的,名為“希望”的光。
“好……好啊。”他激動地握住妻子的手。
這個小小的計劃,成了老兩口黑暗生活里的一束光。
他們開始偷偷地在網上查攻略,看酒店,像兩個準備第一次春游的孩子,臉上終于有了些許發自內心的笑容。
他們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個秘密,生怕被兒子兒媳發現,又會生出什么波折。
05
經過半個多月的悄悄準備,林秀琴和陳建國覺得時機成熟了。
他們選了一個價格最實惠的旅行套餐,時間也只有短短四天。
這天晚飯,一家人難得地坐在一起。
林秀琴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用盡可能平淡的語氣宣布了這個決定。
“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準備下周去鄰省的古鎮玩幾天。醫生說他需要……”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尖銳的反對打斷了。
“不行!你們不能去!”
陳磊“啪”地一聲把筷子重重撂在桌上,臉上滿是不可思議和憤怒,“你們有沒有搞錯?我公司下個月要搞團建,我還想找你們要一萬塊錢換個新手機撐場面呢!小寶的鋼琴課馬上又要交下一季的學費了!你們倒好,還有閑錢出去旅游?”
張莉也立刻幫腔,語氣里充滿了鄙夷:“就是啊,媽。都多大年紀了,還學小年輕搞什么旅游?有那個錢,給我們補貼一下生活費,或者給小寶買幾件新衣服不好嗎?真是越老越自私。”
“自私?”陳建國氣得嘴唇都在發抖,“我們辛苦了一輩子,就想出門喘口氣,就成了自私?”
“那不然呢?”陳磊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壓迫感,他指著母親,一字一句,理直氣壯地說:
“你的退休金,將來都是要留給我的!現在花了,每一分都是在花我的錢!我沒同意,你們誰都不準去!”
“這錢……是我的……”林秀琴看著眼前這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又在瞬間變得冰冷。
那句“都是我的錢”像魔咒一樣在她耳邊回響,將她心中最后一點溫情和忍耐徹底擊得粉碎。
飯桌上的飯菜還冒著熱氣,但空氣已經冷得像冰窖。
陳磊和張莉見父母不再說話,以為他們再次選擇了屈服,便得意地對視一眼,各自回房了。
客廳里,只剩下林秀琴和陳建國。
吊燈的光慘白地照在他們花白的頭發上。
桌上的飯菜,已經涼透了。
許久,陳建國伸出顫抖的手,輕輕覆蓋在妻子冰涼的手背上。
林秀琴緩緩地轉過頭,看著老伴。
她的眼睛里沒有眼淚,也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靜,平靜之下,是燃起的、足以燎原的火。
她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地說:
“建國,我受夠了。”
陳建國緊緊握住她的手,一字一頓地回答: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