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濟寧的冬天格外寒冷,呼嘯的北風夾雜著冰雪顆粒,打得臉生疼。潘守廉裹了裹狐皮斗篷,將掌心的黃銅鑰匙重新捏緊,朝著槐樹巷急步走去。
來到一座老屋前,更夫正敲著二更。潘守廉閃身進門,徑直去了里院,身后被雪蓋住的青石板上留下了一串腳印,深淺不一。
門縫里透出一道油燈的微光,潘守廉扶在門上往里瞧了瞧。只見邱氏正在縫補襪子,她的圍裙上也摞滿了補丁,一雙沒有遮住的腳踝凍得通紅。
他輕輕敲了三下,里面的邱氏便迅速起身來開了門。
“這是剛買下的老宅,有小院,有水井。”說著,潘守廉就將黃銅鑰匙塞進了邱氏手里:“以后,你和孩子們就悄悄住在這里,不要讓府里的人知道。”
邱氏甚為驚訝,抬起頭想說點什么,一眼瞧見潘守廉領口繡著的“仁義傳家”,喉嚨動了動,硬生生地又逼了回去。
潘守廉交待完,轉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剩下邱氏看著黃銅鑰匙上的“福”字,滿眼里都是曾經的住事。
記得三年前,邱氏和丈夫被惡霸所逼,帶著七個孩子逃往濟州。結果丈夫中途病故,邱氏只得帶著孩子們以賣煎餅為生。
那時的潘守廉已經是山東知府了,而且是百姓口中出了名的大善人。當時他夫人產子,身體虛弱,潘守廉便想著請個奶媽到府上帶娃,也好讓夫人靜心調理身體,便吩咐家丁全力尋找,結果家丁還沒找到,他卻先找到了。
一天早上,潘守廉很早就出了門,按他的規矩,每月要定時體察民情。當他走到街上時,突然被一股香味吸引,便尋了過去。
在拐角處,一個穿著寒酸的婦女正在賣煎餅,身后坐著六個孩子,背上還背了一個襁褓。
潘守廉站在不遠處,靜靜地觀察著。食客來了一撥又一撥,幾個孩子卻餓得吞口水,但沒有一個哭鬧,待煎餅賣完后,剩下一個,她才將其分成六份,每個孩子發一份。一口就吃完的餅,孩子們居然沒有再要。
再看那個婦女,一邊拍著背上的襁褓,一邊收拾著小攤,最后把地上也打掃得干干凈凈。最重要的是,一個人帶著七個孩子,頭發還梳理得格外整齊。
潘守廉轉頭對傍邊的侍從說:“少爺就交給她了。”
隔天,邱氏就成了潘府的女仆,專門給小少爺喂奶。潘守廉不僅管她母子八人的日常生活,還按月發給她與其他仆人同等的月錢。
邱氏做夢也沒有想到,曾經賣煎餅難以糊口,如今突然就有了穩定的生活,于是對潘家少爺格外上心。時間一長,在眾人眼里也是有口皆碑。
在潘家的日子一過就是三年,邱氏的七個孩子也跟著平安成長,對她來說,也稱得上歲月靜好,也是她最值得告慰丈夫的事,然而沒多久,災禍卻來了。
夏天的暴雨說來就來,孩子們都睡著了。
邱氏剛給小少爺潘馥喂完夜奶,正要起身把他放到床上時,一個黑影突然破門而入,將寒光閃閃的刀尖抵在了她的喉嚨上。只聽來人兇巴巴地問道:“哪一個是潘家少爺?”
“看來土匪是來擄少爺的。”邱氏心里想著,順手摸了摸旁邊熟睡的兒子靳云鵬,她眼里浸出了淚,想著兒子曾跟自己吃的那些苦:媽媽賣著煎餅,他卻餓得啃桌角。
“這是大少爺!”邱氏一邊利落地跟土匪說道,一邊迅速扯過兒子的紅肚兜套在了潘馥的身上。
土匪一腳踹開邱氏,扛起靳云鵬就跑了。摔在地上的邱氏趕忙護住少爺潘馥,順手將滑落的小被子拉起又重新給他蓋上。看著被子上潘夫人繡的“長命百歲”四個字,邱氏想著自己兒子的命運,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經此一劫,潘家上上下下亂作一團,潘夫人更是第一時間來看自己的兒子是否安好?
當看見潘馥安然無事,依然睡得香甜時,所有的人才平復下來,各做其事,只有潘守廉看到了邱事身邊少了一個孩子。
他走過去,對邱氏說道:“那可是你的親兒子,你為何用他來頂替?”
“老爺一家對我們母子恩重如山,這是我們應該報答的。”邱氏一邊哽咽著回答,一邊不停地抹著眼淚。
聽到這里,潘夫人立馬將潘馥交予仆人,跑過去一把抱住邱氏:“以后,你就是我的姐姐。”
接下來,潘府立即商量如何解救邱氏的兒子靳云鵬。就在大家紛紛獻策的時候,管家竟抱著靳云鵬進來了。
原來,土匪擄去孩子后,得知其名叫靳云鵬,是奶媽的兒子,氣得直罵邱氏狠心,為了過好日子,竟把自己的親兒子往火坑里送。
誰知幼小的靳云鵬聽見了,反而對土匪說:“不是我娘狠心,她說過,東家對我們有恩,有難時,當以命相保。”
土匪愣住了,沒想到婦孺幼子都這般義氣,感動之余便把靳云鵬給放了,還悄悄送回了潘府大門口。
兒子回來了,邱氏反倒后怕得直掉淚,看著靳云鵬手腳被綁留下的深深勒痕,她心疼地用嘴使勁地吹。靳云鵬伸出小手,擦去母親臉上的淚,甜甜地笑著說:“娘不哭,我不疼。”
從此以后,潘家人將邱氏母子當親人對待。以前她來府上當奶媽,帶著七個孩子,府上的家丁難免會說三道四。這一次,潘守廉便悄悄在城外購置了一處老宅,讓她們母子有個安身之地,自己的兒子潘馥也放心地交給她帶。
巷子盡頭傳來了三更的梆子聲,望著潘守廉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中,邱氏掌心的鑰匙開始發燙......此時的安穩,是兒子用命換來的,它就像塊燒紅的烙鐵,滾燙而沉重。
邱氏16歲就嫁進了靳家,丈夫對她滿好的,她也為靳家生下了一群兒女。本以為日子會向好的方向發展,沒想到時事不容人,被惡霸欺負、驅趕,讓丈夫年紀輕輕就喪了命。想到在去往濟州時,丈夫說的那句“以后定不讓你受苦了”,邱氏的眼里就不由得淚涌。
懷里的小女兒午夜夢醒,啼哭起來。邱氏突然清醒過來,來回走動著哄。
從此,槐樹巷的老屋就成了邱氏的家,潘守廉給她鑰匙那天,還留下了一筆錢,讓她為孩子們添置新衣,改善生活。但是,邱氏一分都沒有用,她悄悄地收藏了起來。
那之后,老屋每晚的油燈都要亮到三更,邱氏堅持紡線織布,維持生計,讓孩子們延續以前的生活。
時光在紡車的“吱嘎”聲中迎來了新的一年,在豆大的油燈光下,靳云鵬讀著書,邱氏就坐在旁邊替他縫補磨破的袖口,用的緞子角料是潘家送來的。
靳云鵬的《大學》快讀完了,他突然仰起頭問邱氏:“娘,‘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啥意思?”
邱氏停住手中的針線,將頭湊近書本,看了看,除了聞到一股墨香味,她啥也不認識,就說:“娘只知道字要一筆一劃地寫,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其他的,明天問先生去。”
兒子埋下頭繼續讀書,能去聽先生講課,還是他跑到潘家的學堂窗戶外偷聽,被雨淋成了落湯雞,潘老爺瞧見了,不但沒趕他,還讓人抬了張凳子讓他坐到里面聽。
潘守廉說:“孩子愛讀書,就不該讓他挨凍。”
潘馥喜歡跟靳云鵬玩,便每天跟隨他去到槐樹巷老宅,結果一去就被邱氏叫著和靳云鵬一起讀書。
少爺就是少爺,他覺得無聊了就趴著睡了,哪知邱氏操起掃帚就打:“你是我奶大的,讀書就得比別人多下三分力!”
潘馥捂著屁股哭著就跑回了潘家大院,沒想到第二天潘守廉又親自將他送了過來,還帶來了一個教書先生。以后的時光,潘馥就和靳云鵬在槐樹巷老宅度過。
1902年,靳云鵬考上了天津的武備學堂,邱氏給丈夫上了三柱香,兒子走的時候,她又專門給納了雙千層底,并叮囑道:“去到外面,不跟人比吃穿,多想想咱賣煎餅的日子。”
潘馥中舉了,邱氏又蒸了鍋窩頭。當少爺捧著捷報來謝她時,她端出一碗窩頭。看著潘馥吃完一個后,說道:“吃了這個窩頭,別忘了百姓的苦。”
潘守廉打心眼里高興,當初買下槐樹巷的老宅,并非只為了感謝邱氏的救主,更欣賞她大字不識,卻信“讀書能改命”。
靳云鵬買了洋房接母親邱氏去住,結果被她拒絕了。她說她喜歡聽槐樹巷的梆子聲,喜歡看老屋里槐樹的花開花落,至于洋房那玩意兒,她就住不慣。
1929年冬,邱氏臥床不起了。
院子外面傳來兩聲汽車的喇叭,戛然停了下來。院門被打開了,接著邱氏的房門被打開了,兩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紅著眼來到她的床前。邱氏微微睜開眼,顫巍巍伸出手來。
兩人同時上前去握住了,只見邱氏看著自己的兒子,費力地說道:“云鵬,當了國務總理,可別收人家的禮。”然后,又把目光移向潘馥:“馥啊,你是財政總長,萬不能讓老百姓餓肚子,咱不能忘本。”
潘馥立馬回答說:“干娘放心,我都記下了。”
梆子聲又敲響了,窗外飄起了雪,邱氏突然覺得自己精神了。
她坐起來,看著屋里的一切。當年也是這樣的雪天,潘守廉將鑰匙塞給她,現在就掛在床頭。她又看到了門背上掛著的補丁圍裙,叫靳云鵬替她取了過來,摸著補丁上細密的針腳,說那是云鵬考上武備堂,她高興得一夜未眠,反復縫出來的。然后又扯著袖口上的補丁說,那是用馥兒小時候的尿布補上去的......
邱氏一邊說著,一邊回憶,臉上有種幸福的微笑。不經意間,她的手突然滑落下來,掌心的老繭擦過兒子的皮膚,不知誰家的紡車聲響了起來,混著滿屋的哭聲。
出殯那天,靳云鵬披麻戴孝,潘馥手扶靈柩,兩個響當當的風云人物,此時竟哭得像丟了糖的孩子。
邱氏常說的“字歪了可以重寫,人歪了就扶不直”,被潘馥寫進了日記警醒自己。靳云鵬將小時候娘幾個擺攤的煎餅工具擺在自己公館的大廳里,秉承了娘的人生格言,“忘啥都不能忘本”。
許多年過去了,槐樹巷的人們都還在談論著邱氏,一輩子都住在這個老屋里,卻將孩子送進了歷史書里。
寒門育棟梁。
邱氏以她的勤勞、善良、上進,影響著她的孩子們,她用母親的堅韌和偉大培養出了棟梁之才,改變了兩個家庭的命運,影響了整個民國的歷史。
邱氏的故事,就像槐樹巷里的梆子聲,穿過歲月滄桑,依然激勵著今天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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