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 年的北平,秋意正濃。
這座古老而又歷經滄桑的城市,正站在時代的轉折點上。
天空呈現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復雜色彩。
舊時代的塵埃尚未完全消散,那些殘垣斷壁、破舊的街巷,還殘留著戰爭的痕跡;而新時代的曙光已迫不及待地從云層后探出頭來,給古老的城墻和縱橫交錯的胡同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空氣中彌漫著煤煙、泥土以及新刷標語用的石灰水混合的刺鼻氣味。
街頭巷尾,人們忙碌而又充滿希望地生活著。
小販們扯著嗓子叫賣著各種商品,孩子們在胡同里嬉笑玩耍,偶爾還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槍炮聲,那是殘留的國民黨殘余勢力在做最后的掙扎。
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正獨自走在放學的路上。
她叫李訥,然而在這所新開學的育英小學里,大家都只知道她叫“李訥”,姓李的李,納悶的訥。
這個名字是父親給她取的,父親希望她能“敏于行而訥于言”,做一個踏實做事、少說多做的人。
但在學校的登記冊上,她的身份是“李得勝”的女兒。
父親曾說,“李得勝”是個好名字,是他在陜北打仗時用的化名,寓意著“一定會勝利”。
在戰爭年代,為了保護家人的安全,父親不得不使用化名。
他還特意叮囑李訥,到了新學校,她就是李得勝的女兒,一個普普通通革命軍人的孩子,千萬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爸爸的真實身份。
李訥懂事地點了點頭,答應了父親。
她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粗布衣服,那是母親親手為她縫制的,雖然有些舊,但卻干凈整潔。
腳蹬一雙黑布鞋,鞋面上已經磨出了毛邊,但她依然小心翼翼地穿著。
她小心翼翼地踩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時刻留意著避開路面的積水。
她的書包是用帆布做的,上面還打著幾個補丁,里面只裝著幾本新發的課本和一個小小的鉛筆盒。
她總是獨來獨往。
從那個威嚴又安靜的院子走到學校,要穿過好幾條胡同。
胡同里熱鬧非凡,有鄰居家傳來的爭吵聲,那是為了家長里短的小事在拌嘴;有小販此起彼伏的叫賣聲,“糖葫蘆嘞——”“熱乎的包子嘞——”聲音充滿了生活的氣息;還有孩子們追逐打鬧的歡笑聲,那是無憂無慮的快樂。
這些聲音像潮水一般將她包圍,可又仿佛隔著一層透明的屏障,讓她始終無法真正融入其中。
她看著那些孩子們嬉笑玩耍,心里也渴望能加入他們,但她知道,自己不能。
她只能默默地加快腳步,盡快離開這片喧囂。
學校里的情形也差不多。
課間休息時,同學們會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的跳皮筋,那皮筋在她們腳下靈活地跳動著,發出“啪啪”的聲響;有的丟沙包,沙包在空中飛來飛去,孩子們歡快地躲避著;還有的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著悄悄話,不時發出清脆的笑聲。
李訥只是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透過窗戶,望著窗外那棵老槐樹的葉子,一片片由綠變黃,又一片片飄落下來。
她并非不想和同學們一起玩耍,只是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當有同學好奇地湊過來問她:“李訥,你家住在哪兒呀?”
她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住得有點遠。”
同學又追問道:“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呀?也是大官嗎?”
她便低下頭,小聲說道:“我爸爸……是個當兵的。”
“當兵的?那可真了不起!他打過仗嗎?”同學興奮地問道。
“……打過。”李訥輕聲回應,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父親的身影在她心中無比高大,父親的故事也多得數不清。
她曾聽父親講過在陜北打仗時的艱苦歲月,講過和戰友們一起并肩作戰的生死情誼。
可在這里,她只能把這一切都深埋心底,藏在一個叫“李得勝”的陌生名字背后。
這種感覺,讓她的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揣著一個裝滿秘密的罐子,沉甸甸的,又生怕一不小心就摔碎了。
她努力讓自己變得毫不起眼,像路邊一塊不起眼的石頭,或者墻角一株默默無聞的小草。
她以為這樣,就不會有人注意到她了。
可是總有一些目光,能夠穿透她刻意營造的沉默。
王老師便是其中之一。
王老師是學校的音樂老師,她年紀輕輕,梳著兩條烏黑油亮的辮子,說起話來聲音清脆悅耳,就像唱歌一樣好聽。
她畢業于師范學校,懷著滿腔的熱情投入到教育事業中。
但她對待教學卻十分嚴格,尤其是在教革命歌曲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會閃爍著一種李訥難以理解的熾熱光芒。
在她看來,革命歌曲是傳承革命精神的重要載體,每一個音符、每一句歌詞都承載著無數革命先烈的熱血和犧牲。
王老師似乎對李訥格外“關注”。
每次上課,她都會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緊緊盯著李訥。
那目光里,有疑惑,有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解。
在王老師看來,李訥的沉默或許是一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孤僻,甚至是一種不易察覺的抗拒。
她覺得,作為新時代的少年,應該積極向上、充滿活力,而不是像李訥這樣總是默默地坐在角落里。
這天下午,溫暖的陽光慵懶地灑進教室,將課桌染上了一層暖黃色的光暈。
窗外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仿佛在為這堂音樂課助興。
教室里卻格外安靜,同學們都端正地坐在座位上,等待著王老師的到來。
王老師邁著輕盈的步伐走進教室,她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她一邊彈著風琴,一邊帶著同學們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唱歌。
那悠揚的琴聲和同學們清脆的歌聲交織在一起,仿佛是一首美妙的交響曲。
唱完之后,她開始提問。
“同學們,這首歌里有一句歌詞,‘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大家誰能告訴老師,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呀?”話音剛落,一只只小手便像雨后春筍般紛紛舉了起來,教室里瞬間形成了一片茂密的小樹林。
王老師滿意地點點頭,叫起了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孩。
女孩聲音響亮地回答:“就是說,是中國共產黨帶領我們打敗了壞人,我們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說得好!”王老師笑著表揚道,她的目光在教室里掃視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個始終沒有舉手的身影上。
“李訥同學,你來說說看。”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一秒。
所有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集中到了李訥身上。
李訥緩緩地站了起來,雙手緊張地揪著衣角。
她看著黑板上的那句歌詞,腦子里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前幾天在家里,父親一邊看文件,一邊隨口對她說的話。
那天晚上,父親坐在書桌前,燈光灑在他的臉上,映出他疲憊而又堅毅的神情。
李訥在一旁寫作業,聽到父親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現在教材上寫的‘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其實不太準確。中國很早就有了,只是以前的中國是舊社會,是共產黨來了,才有了新中國。”
她覺得,父親說的那句話,比課本上的表述更完整。
她小聲地,幾乎是用耳語般的音量說道:“老師……我爸爸說,應該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
王老師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
她死死地盯著李訥,眼睛里那點溫和的笑意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審視。
“你說什么?”王老師的聲音陡然提高,尖銳得像一把利刃。
李訥嚇了一跳,聲音變得更低了:“我……我爸爸說,中國很早就有了,只是以前的中國,是舊社會……是共產黨來了,才有了新中國。”
她只是在復述父親的話,她覺得這是正確的。
可她沒有注意到,王老師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
在王老師聽來,這并不是一個天真無邪的補充,而是一種質疑,是對教材的質疑,更是對她這個老師權威的公然挑戰。
她一直堅信教材上的內容是絕對正確的,不容置疑的。
而且,一個當兵的,難道能比印在書上的內容還準確嗎?
“李訥同學!”王老師的聲音尖銳刺耳,“你是在告訴老師,我們所有人和這本教材,都錯了嗎?”
李訥慌了神,拼命地搖頭:“不是的,老師,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王老師步步緊逼,“你的意思是,你爸爸一個人,比所有人都懂得多?”
“我……”李訥的臉漲得通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哈哈哈……”不知是誰先笑出了聲,緊接著,整個教室里都充滿了哄笑聲。
“她還真以為她爸爸無所不知呢!”“裝模作樣!”那些嘲笑的聲音像無數根細小的針,扎在李訥的身上。
她站在那里,手足無措,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任人嘲笑的小丑。
王老師冷冷地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道:“坐下!以后在我的課堂上,不要隨便發表這種沒有根據的言論!”
李訥緩緩地坐了下去,頭埋得很低很低,幾乎要碰到課桌。
那節課剩下的時間里,她什么也沒聽進去。
耳邊只有同學們的竊竊私語和王老師那冰冷的聲音。
窗外的陽光,似乎也一下子變得刺眼起來,晃得她眼睛生疼。
從那天以后,李訥在學校的日子愈發艱難。
“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事件,就像一塊石頭投入了平靜的池塘,雖然很快沉入水底,但激起的漣漪卻久久沒有消散。
她成了班級里一個公開的笑柄。
下課的時候,總有調皮的男同學故意跑到她面前,陰陽怪氣地問道:“喂,‘新中國’,今天你爸爸又教你什么新知識了?”緊接著便是一陣哄堂大笑。
女孩子們則離她更遠了,她們湊在一起說悄悄話的時候,會不時地朝她投來鄙夷的目光,仿佛她身上沾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李訥的沉默,從此多了一層厚厚的外殼。
她不再只是安靜,而是一種近乎僵硬的防備。
她走路的時候總是低著頭,眼睛緊緊盯著自己的腳尖,仿佛地面上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值得她全神貫注地去看。
她害怕和任何人的目光相遇,尤其是王老師的目光。
王老師對她的偏見,已經不再遮遮掩掩。
音樂課成了一種煎熬。
王老師會提問所有同學,唯獨會跳過她,仿佛她的座位是空的。
有時候,全班合唱,王老師會突然停下風琴,走到她身邊,側耳聽上一會兒,然后皺著眉頭說道:“有的同學,唱歌不用心,嘴巴在動,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知道她說的是誰。
李訥感覺自己被一張無形的大網緊緊罩住,越掙扎,網就收得越緊。
她開始懷疑,懷疑父親讓她做一個“普通人”的決定是否正確。
一個普通的、當兵的女兒,就應該遭受這樣的對待嗎?
就因為說了一句真話,就要被老師當眾羞辱,被所有同學排擠和嘲笑嗎?這真的是合理的嗎?
一個傍晚,她回到了那個安靜的院子。
夕陽的余暉將院子里的樹木和亭臺樓閣都染成了溫暖的紅色。
父親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報紙,他的身影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平和。
李訥慢慢地走過去,在他身邊靜靜地站了很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想問他,爸爸,為什么?為什么我要假裝是別人的女兒?
為什么我不能告訴他們,我的爸爸是毛澤東?
如果他們知道了,王老師還會那樣對我嗎?
同學們還會嘲笑我嗎?
可是,看著父親那張在燈光下略顯疲憊的臉,她又把所有的話都咽了回去。
父親每天要處理那么多國家大事,她怎么能用自己這點小小的委屈去打擾他呢?
他曾笑著對她說:“小娃娃,你要學會自己長大,不能總靠爸爸。”
她想,這也許就是“自己長大”的一部分吧,就是要學會忍耐這些委屈和孤獨。
她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書包,拿出音樂課本。
課本上,那首新歌的歌詞印刷得清清楚楚。
她看著那行字,“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拿出鉛筆,在那行字的旁邊,用小得只有自己能看見的字,悄悄寫上了一個“新”字。
這是她小小的、無聲的堅持。
秋風愈發寒冷,吹得枝頭最后幾片倔強的黃葉也紛紛飄落。
李訥覺得自己就像那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孤零零地佇立著。
隨著時間,她和同學之間的隔閡,變得越來越深。
有時候,她甚至會產生一種荒誕的錯覺,感覺自己仿佛是透明的,別人根本就看不見她。
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如同一個沒有存在感的影子。
為了不犯錯,在課堂上,她不再主動回答任何問題。
即便有些問題她心里清楚答案,也只是緊緊地抿著嘴,一言不發。
她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變成一個完全不會說話的木偶,就能避開所有的麻煩。
可是,麻煩就像個調皮的孩子,總是會自己找上門來。
尤其是在王老師的音樂課上,這種情況尤為明顯。
這一天,音樂課要學唱一首新的歌曲。當王老師在黑板上寫下“東方紅”那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時,整個教室的氣氛瞬間變得莊重起來。
《東方紅》,這首歌李訥再熟悉不過了。
在家里,她常常能聽到大人們哼唱。
父親在散步的時候,偶爾也會哼起它的調子,那聲音悠揚而深遠,仿佛帶著某種魔力。
“這首歌,是對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頌歌!”王老師的聲音里滿是激動和崇敬,臉頰因為興奮而泛起了紅暈,“每一個音符,每一句歌詞,都必須帶著我們最真誠、最熱烈的感情去唱!”說完,她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開始一句一句地教唱。
“東方紅,太陽升……”同學們的聲音嘹亮而整齊,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和王老師相似的表情,仿佛被一種巨大的熱情點燃了。
李訥也跟著開口唱了起來。
她的聲音不大,混在幾十人的合唱里,幾乎微不可聞。
她唱得很認真,只是,她內心的感情,和別人不太一樣。
當唱到“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這句時,別的同學都把“毛主席”三個字唱得無比響亮,那聲音里帶著一種仰望和敬畏。
而李訥唱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語氣卻很平淡,就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在她的心里,沒有“偉大領袖”,沒有“人民大救星”這些宏偉的概念。
那只是她的父親,一個會在她睡前給她輕輕蓋好被子,會因為她考試得了滿分而溫柔地摸摸她的頭,會在她犯錯時嚴厲批評她的,普普通通的父親。
她實在無法用那種崇拜的、高亢的語調去唱出這個稱呼。
她的這一點點“平淡”,在整個教室激昂的氛圍里,顯得格外扎眼。
王老師的風琴聲,突然停了下來。
她的目光再一次,準確無誤地落在了李訥身上。
“李訥!”王老師的聲音在突然安靜的教室里炸開,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你站起來!”李訥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麻煩又來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垂著頭,不敢看老師的眼睛。
“我問你!”王老師走到她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整個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我們唱的是誰?是我們最敬愛的毛主席!你用的是什么態度?啊?”
“我……”李訥的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
“你那是什么語氣?平平淡淡,無動于衷!好像在念一個跟你毫不相干的名字!”王老師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刻,“你的心里,到底有沒有對領袖的尊敬?你的家庭,到底是怎么教育你的?”
“家庭教育”這四個字,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狠狠地砸在了李訥的心上。
她想起了父親的叮囑,想起了“李得勝”這個名字背后所承載的沉重意義。
她不能,她絕對不能讓別人因為自己,而懷疑到一個普通革命軍人的“家庭教育”。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了肉里,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教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安靜得能聽到每個人的心跳聲。
所有的同學都屏住呼吸,眼睛緊緊地盯著這場一觸即發的風暴。
他們的眼神復雜多樣,有幸災樂禍的,有充滿好奇的,也有那么一絲絲的畏懼。
王老師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似乎覺得,李訥的沉默是一種更高級的蔑視,一種頑固不化的挑釁。
從第一次質疑教材,到這一次“褻瀆”頌歌,這個叫李訥的女孩,在她眼里,已經成了一個思想有嚴重問題的“壞分子”。
這種學生,她絕對不能容忍。
這不僅僅是課堂紀律的問題,這是一個立場問題,一個態度問題!
她死死地盯著李訥那張倔強地低垂著的小臉,怒火燒到了頂點。
她感覺自己的權威,自己的信仰,乃至自己所代表的整個新時代的教育理念,都被這個沉默的女孩無情地踐踏了。
必須要用最嚴厲的手段,來糾正這個錯誤。
必須要讓這個女孩,和她背后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庭,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去!把你爸爸叫來!我倒要當面問問他,他是怎么教育出你這樣的女兒的!”
王老師怒極反笑,她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冰冷得像冬天的寒風,讓人不寒而栗。
李訥站在原地,手指幾乎要把衣角揪爛。
夕陽從窗戶斜射進來,在她腳邊投下狹長的影子,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全班同學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背上,王老師的怒喝還在教室里回蕩,震得玻璃都在嗡嗡作響。
“還愣著干什么?”王老師上前一步,袖口蹭過李訥的發梢,“現在就去教務處打電話,讓你爸爸立刻來學校!”
走廊里傳來下課鈴的喧囂,李訥卻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她慢慢挪動腳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經過黑板報時,新畫的毛主席畫像正對著她微笑,畫像上的紅顏料還沒干透,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她突然想起昨晚父親在臺燈下修改文件的樣子,煙灰落在“新中國”三個字上,燙出小小的焦痕。
她拿起聽筒,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無論何時,都要記住自己是個普通人。”
撥號盤轉動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她撥了家里的號碼,卻在最后一位時停住了。
如果父親真的來了,王老師會怎么說?同學們會怎么看?那個叫“李得勝”的身份,還能藏多久?
“你怎么還不去?”王老師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她手里捏著搪瓷茶杯,茶水在杯口晃蕩,“需要我陪你去嗎?”
李訥猛地掛斷電話,聽筒砸在機座上發出刺耳的響聲。
她轉過身,看到王老師身后還站著幾個看熱鬧的同學,其中一個男孩正模仿她剛才唱歌的樣子,引來一陣竊笑。
她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爸爸……他今天加班。”
“加班?”王老師冷笑一聲,把茶杯重重放在窗臺上,“一個當兵的能加什么班?李訥,我看你是不敢叫吧?”
就在這時,走廊拐角傳來熟悉的咳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