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程峰。
在杏花村,你要是問誰跟我最不對付,上到八十老太,下到三歲頑童,都會告訴你一個名字:秦嵐。
秦嵐,我們村公認的村花。
人長得是真水靈,但心眼兒比針尖還小,嘴巴比刀子還快。
我們兩家是鄰居,也是天生的死對頭。
這仇,得從我爹和她爹那輩兒說起。
當年兩人一起在村辦廠上班,為了一個先進名額爭得頭破血流,梁子就這么結下了。
到了我們這一代,更是變本加厲。
我倆就像一個娘胎里生出來的兩個極端,凡事都要分個高下。
小學考試,我考了99,她要是考了98,能把自己關屋里氣一天。
反過來也一樣。
分自留地,我們兩家正好挨著。
為了地壟中間那條窄窄的界限,我倆能拿著樹枝在田埂上吵一個下午。
她叉著腰,柳眉倒豎:“程峰,你昨天晚上偷偷把界碑往我家這邊挪了一指頭!別以為我沒看見!”
我扛著鋤頭,冷笑一聲:“秦嵐,你那眼睛是尺子做的?我挪?我還說你家那頭豬昨天跑過來啃了我家兩棵白菜呢!你怎么不說?”
“你胡說!我家豬圈得好好的!”
“那我就是眼花了?看見一頭長得跟你一樣好看的豬在地里拱白菜?”
“你……你罵誰是豬!”她氣得臉頰通紅,抓起一把泥土就想扔過來。
最后,還是雙方家長聞聲趕來,強行把我們拉開。
臨走前,她還不忘回頭瞪我一眼,用口型說了兩個字:“你等著!”
我“呸”了一聲,回敬她一個更兇的眼神。
等著就等著,誰怕誰。
我們倆這二十年,不就是這么“等著”過來的嗎?
在杏花村,跟秦嵐斗,已經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雖然有時候覺得煩,但不得不承認,要是哪天她不跟我吵了,我可能還會覺得日子缺點滋味。
02.
去年秋天,村里為了慶祝大豐收,搞了個“知識競賽”,獎品是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
這一下,全村的年輕人都跟打了雞血似的。
我跟秦嵐,自然也不例外。
這輛自行車,我勢在必得。
不為別的,就為了能天天在她面前騎著顯擺,氣氣她。
我猜,她也是這么想的。
于是,我們倆又杠上了。
白天各自下地干活,晚上回家就抱著書本啃。
我把中學課本翻了個底朝天,她則把她爸那些舊報紙全都看了個遍。
競賽那天,村委會大院里人山人海。
我跟秦嵐一路過關斬將,殺到了決賽,最后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主持人王會計清了清嗓子,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倆:“最后一道題,搶答題。誰先答對,這自行車就歸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倆身上。
我瞥了秦嵐一眼,她也正好看過來,眼神里全是挑釁和志在必得。
“請聽題,”王會計說道,“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是在哪一年成功爆炸的?”
這個問題我熟!
我剛要舉手,沒想到秦嵐比我還快!
“我知道!”她“刷”地一下站了起來,聲音清脆響亮,“1964年10月16日!”
準確無誤。
院子里響起一片掌聲。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潑了一盆冷水。
我輸了。
秦嵐在一片恭賀聲中,得意地朝我揚了揚下巴。
那小眼神,仿佛在說:“程峰,你不行啊。”
我氣得牙癢癢,但輸了就是輸了,當著全村人的面,我也不能耍賴。
她推著那輛閃閃發亮的自行車回家時,故意從我家門口路過,還把車鈴按得“叮鈴”作響。
我娘在旁邊氣得直念叨:“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輛破車嗎!”
我沒說話,轉身回屋,“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挑著滿滿兩大擔水,故意從她家門口走。
看見她正準備騎車出門,我“哼”了一聲,故意把扁擔壓得更低,喊著號子從她身邊走過,濺了她一腳的泥點子。
“程峰!”她氣急敗壞的叫聲從我身后傳來。
我頭也不回,心里卻舒坦多了。
自行車了不起?
力氣大才是硬道理!
反正,我倆誰也別想讓誰好過。
03.
日子就在這樣雞飛狗跳的斗氣中,滑到了第二年夏天。
天氣熱得像個蒸籠,村西頭那條河成了村里小孩唯一的樂園。
那天下午,我剛從地里回來,一身臭汗,正準備去河邊洗把臉,就聽見河下游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尖叫。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我心里一緊,丟下毛巾就往河邊沖。
沖到河邊,里三層外三層已經圍滿了人。
我扒開人群,一眼就看到河中央那個正在水里撲騰的身影。
是她。
秦嵐。
我腦子“嗡”的一聲。
前兩秒還在想今天怎么沒見她來找茬,下一秒她就快淹死了。
“這……這咋辦啊,誰會水啊?”
“她怎么掉下去了?”
眼看她掙扎的力氣越來越小,就要沉下去了。
“媽的,真是個麻煩精!”
我心里暗罵一句,來不及多想,脫了衣服和鞋,“噗通”一聲就扎進了水里。
河里的水草比想象中更瘋,我奮力向她游過去,幾根水草已經纏上了我的腳踝。
等我靠近她時,她已經快失去意識了。
我從背后一把攬住她的腰,用力把她往上托。
求生的本能讓她死死地抓住了我,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別亂動!”我用盡力氣在她耳邊吼道。
也許是我的聲音起了作用,她掙扎的動作小了一些。
我拖著她,拼了命地往岸邊游。
等我終于把她拖上岸,自己也累得癱倒在旁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周圍的村民一擁而上,又是拍背又是掐人中。
幾口水從秦嵐嘴里咳了出來,她悠悠轉醒。
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她睜開眼,視線正好對上我。
也許是剛從鬼門關回來的緣故,她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爭強好勝,只有一片茫然。
隨即,她低頭看到了自己濕透的衣服,那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的曲線一覽無余。
她的臉“刷”地一下,從慘白變成了漲紅。
緊接著,一個清脆響亮的耳光,毫無征兆地甩在了我的臉上。
“啪!”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也被打懵了。
“登徒子!”秦嵐的聲音不大,卻像針一樣尖銳,帶著哭腔和羞憤,“你……你欺負我!”
我捂著火辣辣的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拼了半條命把她從閻王爺手里拉回來,她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給我一巴掌,罵我登徒子?
一股邪火“蹭”地就從我腳底板燒到了天靈蓋。
“秦嵐,你他娘的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04.
那記耳光,比我倆過去二十年所有的爭吵加起來,威力都大。
“登徒子”這個名號,像狗皮膏藥一樣,一夜之間就粘在了我的身上。
村里的風言風語,比夏天的蚊子還毒。
“聽說了嗎?程峰救人是假,想占便宜是真!”
“可不是嘛,不然秦嵐能當眾打他?肯定是他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她娘王秀娥更是跑到我家門口,指著鼻子罵了我整整一個小時。
我百口莫辯,氣得差點砸了家里的水缸。
從那天起,我跟秦嵐的梁子,算是徹底結死了。
我們倆在路上碰見,眼神都能迸出火花,恨不得用目光殺死對方。
村里給我說的幾門親事,也都因為這個“流氓”的惡名,黃了。
我把這一切,都算在了秦嵐的頭上。
時間一晃,半年就過去了。
我以為,這輩子跟她最大的糾葛,也就到此為止了。
我認了栽,想著以后離這個瘟神遠遠的。
我爹娘看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又托人給我介紹了鄰村的一個姑娘。
對方不嫌棄我的名聲,我們見過一面,正準備處處看。
我以為,我的生活終于能翻開新的一頁了。
直到那天傍晚。
那天,媒人正好在我家,跟我爹娘商量著下次見面的事。
屋里氣氛正好。
就在這時,院子的門被推開了。
是秦嵐。
她穿著一件寬大的舊罩衫,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最讓人震驚的是,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
整個院子,死一般地寂靜。
我腦子里“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秦嵐無視了所有人的驚愕,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她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
她站定,挺著肚子,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語氣,一字一頓地開口。
她說:“程峰,這孩子……你管,還是不管?”
05.
秦嵐的話,像一顆炸彈,在我家院子里炸開了鍋。
我娘第一個反應過來,她一個箭步沖到我面前,像護崽的母雞一樣張開雙臂,指著秦嵐的鼻子尖聲叫道:“你個不要臉的狐貍精!你胡說八道什么!你肚子里的野種,憑什么賴上我家程峰!”
“我沒有胡說。”秦嵐的目光越過我娘,依舊死死地鎖著我,“程峰,你敢做不敢當嗎?”
周圍的鄰居聞聲而來,把我家院子圍得水泄不通。
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我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一股難以遏制的憤怒席卷了我的全身。
這不是簡單的栽贓,這是毀我一輩子的毒計!
“秦嵐!”我從牙縫里擠出她的名字,聲音冷得像冰,“你瘋了?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我程峰什么時候碰過你一下!”
“你沒碰過我?”秦嵐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滿是凄涼和嘲諷,“半年前,在河里,你忘了?”
“在河里?”我怒極反笑,“我是在河里救了你!秦嵐,你把全村人都當傻子嗎?你當眾甩我耳光,罵我是登徒子,回頭又說我跟你有了孩子?天底下有這種道理嗎?”
我的話很有說服力。
周圍的議論聲開始轉向。
“對啊,程峰說得有道理。”
“這事太蹊蹺了,不合情理啊。”
“秦嵐這丫頭,不會是想訛人吧?”
那個本來還滿臉堆笑的媒人,此刻臉色比鍋底還黑。
她尷尬地站起來,對我爹娘說:“他大哥,嫂子,這……這事你們先處理,我……我就先回去了。”
說完,她逃也似的擠出人群走了。
我心里最后一絲僥幸也破滅了。
“我沒有說謊!”秦嵐被我的話和眾人的議論逼得臉色發白,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就是那天!就是那天晚上!”
“夠了!”我爹猛地把煙灰磕在地上,站了起來,他眼神銳利如刀,“秦家閨女,我們程家不是不講理的人家。但你也別想空口白牙地往我們身上潑臟水!你說孩子是程峰的,拿出證據來!拿不出來,就馬上給我滾!”
我爹的話擲地有聲,也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對,證據!
我看你秦嵐,能拿出什么證據!
面對我們全家的質問,秦嵐像一棵被風雨摧殘的小樹,搖搖欲墜,卻始終沒有倒下。
她用手背胡亂地抹了一把眼淚,那雙哭紅的眼睛里,竟然迸發出一股驚人的決絕。
“你們要證據,是嗎?”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好,我給你們!”
她說完,轉身從隨身帶著的那個洗得發白的布包里,摸索了起來。
只見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顏色發暗的木盒子。
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上面沒有任何花紋,只有一個簡單的銅扣。
她托著那個盒子,像托著她全部的希望,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程峰,”她把盒子遞到我面前,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你敢不敢當著大家的面,打開它?”
我的心,沒來由地“咯噔”一下。
我看著她那雙不容置疑的眼睛,又看了看她手里那個平平無奇的木盒子。
“裝神弄鬼!”我娘在一旁不屑地罵道。
我定了定神,從她手里接過了那個盒子。
盒子很輕,摸起來滑滑的,帶著一絲涼意。
“好,我倒要看看,你這里面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
我當著所有人的面,用拇指,輕輕地,推開了那個銅扣。
“咔噠。”
一聲輕響。
盒蓋應聲而開。
看清里面東西的那一剎那,我感覺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