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公墓的風,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臉上,生疼。
沈靜跪在墓碑前,用一塊半濕的棉布,一寸一寸,仔仔細細地擦拭著女兒沈遙的名字和照片。
動作輕柔得,仿佛那不是冰冷的石頭,而是女兒的臉龐。
照片上的女兒,是在大學畢業旅行時拍的,背景是碧藍的大海。
她笑得明亮又燦爛,露出兩顆俏皮的小虎牙,仿佛能驅散世間一切陰霾。
可如今,她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二十六歲,被困在這方寸之間的冰冷石頭上。
墓碑上,“因公殉職”四個大字,是單位派人來選的字體,蒼勁有力,充滿了榮譽感。
但在沈靜看來,這四個字刻得那么深,那么刺眼,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每天都在她心上流著血。
這只是個衣冠冢。
三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西川大地震,將她的遙遙永遠留在了那片土地,連一捧骨灰都沒能帶回來。
墓碑下埋著的,只有女兒生前最愛穿的那件隊服,和幾本她讀了無數遍的地質學專著。
空蕩蕩的,一如沈靜此刻的心。
01.
她將一籃子洗得干干凈凈的紅蘋果擺在碑前,那是女兒小時候最愛吃的水果,總說吃了能平平安安。
她又擰開隨身帶著的保溫杯,將還冒著熱氣的蓮藕排骨湯緩緩倒進一只白瓷小碗里。
“遙遙,天冷了,媽媽給你燉了你最愛喝的湯,多喝點,暖暖身子。”
她的聲音沙啞,被山間的冷風吹得支離破碎。
“在那邊……別總是忙工作,也別省錢,要對自己好一點。”
沈靜絮絮叨叨地說著,仿佛女兒真的能聽見。
她知道自己很傻,可只有這樣,她才能感覺到女兒還和自己有一絲聯系。
回應她的,只有墓園里無盡的寂靜和松濤嗚咽的蕭瑟風聲。
02.
記憶的閥門一旦被這悲傷沖開,就再也關不住。
三年前那個傍晚,西川傳來大地震的消息時,整個城市都沉浸在一種不安的氣氛中。
而她的女兒沈遙,正在自己的房間里,將一件件救援裝備塞進一個巨大的雙肩包。
“遙遙,你聽媽一句勸,別去了行不行?”
沈靜死死拉著女兒的手,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新聞里都說了,七十二小時黃金救援期都快過了,余震越來越頻繁,你現在進去,太危險了!”
沈遙停下手里的動作,轉過身,反手握住母親冰涼的手,那雙總是帶笑的眼睛此刻寫滿了不容置疑的堅定。
“媽,我不是去添亂的。”
她認真地看著母親,一字一句地解釋,“我是國家地質救援隊的成員,是地質勘探員。”
“我的任務,是評估山體滑坡、堰塞湖這些次生災害的風險,為后面的救援隊和幸存者規劃出安全路線。”
“我的隊長和同事們,已經在那邊連續奮戰了好幾天了,我不能當逃兵。”
“可你也是我的女兒啊!”
沈靜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你爸走得早,媽就你這么一個親人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讓媽怎么活?”
提到父親,沈遙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被一種更堅定的光芒所取代。
“媽,你忘了爸是怎么教我的?”
“責任比天大。”
“他以前當兵保家衛國,我現在做的事,和他一樣光榮。”
沈靜看著女兒曬成小麥色的健康皮膚,看著她身上那套嶄新卻似乎已承載了千鈞重擔的藏青色隊服,知道自己再也攔不住她。
這個女兒,骨子里和她那當了一輩子軍人的父親一模一樣,固執,卻也正直得讓人心疼。
她最終只能紅著眼,松開手,默默地幫女兒把背包的帶子拉緊,又將一個沉甸甸的塑料袋塞進她懷里。
“媽給你煮了十幾個雞蛋,路上餓了就吃。”
“到了……到了第一時間給媽報個平安,聽見沒?”
“知道了,媽。”
沈遙的眼圈也紅了,她重重地抱了一下母親,仿佛要將母親的溫度刻進身體里。
然后,她轉過身,背起那個比她還寬厚的背包,大步流星地走向門外。
那個決絕又匆忙的背影,成了沈靜記憶中,女兒留給她的最后一幅畫面。
03.
女兒走后的每一天,沈靜都活在煉獄般的煎熬里。
她二十四小時開著電視,將頻道鎖定在新聞臺,貪婪地看著每一個關于西川災區的報道,試圖從那些模糊的、晃動的救援鏡頭里,捕捉到女兒的身影。
她不敢打電話,怕占線,怕打擾女兒爭分奪秒的工作。
她只能像個神經質的病人一樣,一遍遍地刷新著手機,等待那條能讓她心安的短信。
可手機安靜得像一塊石頭,從沒有響起過。
她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短短幾天,整個人就瘦了一大圈。
鄰居們見了,都心疼地勸她,說遙遙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她也這么相信著,每天都在心里祈禱著漫天神佛。
第七天的傍晚,電話終于來了。
不是女兒那串她熟悉得能倒背如流的號碼,而是一個來自災區臨時指揮部的陌生座機。
沈靜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顫抖著劃開接聽鍵。
“喂?”
“請問是沈遙同志的母親,沈靜女士嗎?”
“我是,我是!”
“我女兒呢?是遙遙讓你打給我的嗎?”
“她還好嗎?”
沈靜的聲音都在發抖,充滿了急切的期盼。
電話那頭的聲音頓了頓,那短暫的沉默,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隨后,一個冷靜到近乎殘忍的、帶著疲憊的男聲響起。
“林女士,請您……節哀順變。”
“沈遙同志……在昨日下午的一次強余震中,為掩護當地群眾撤離,不幸被山體崩塌引發的地裂吞噬,因公殉職。”
“我們……我們盡力了,但現場情況太過復雜,連遺體也……沒能找到。”
后面的話,沈靜一個字也聽不清了。
“轟”的一聲,她腦子里的一切信念、希望、祈禱,都隨著那句“因公殉職”徹底炸成了碎片。
世界,在一瞬間褪去了所有顏色,只剩下黑白。
手機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啪”的一聲摔在地板上,屏幕四分五裂,像她那顆再也拼湊不起來的心。
她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像。
整個世界,都失聲了。
04.
“遙遙……我的遙遙……你回來……媽媽求你……你回來啊……”
沈靜從撕心裂肺的回憶中驚醒,臉上早已冰冷一片,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尖顫抖地撫摸著墓碑上女兒冰冷的笑臉,巨大的悲傷如同一場海嘯,一次又一次地將她徹底淹沒。
她再也忍不住,整個人狼狽地趴在墓碑上,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了整整三年的哭聲,終于沖破喉嚨,變成了絕望的哀嚎。
“你把媽媽一個人丟下……你怎么這么狠心啊……”
“你這個傻孩子……”
風聲鶴唳,草木含悲。
就在她哭得肝腸寸斷,幾乎要昏厥過去之時,身后不遠處的小徑上,忽然傳來一個女孩怯生生的、帶著濃重哭腔的喊聲。
“……媽媽?”
那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卻像一道驚雷,直直劈在沈靜的天靈蓋上。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這個她只在夢里聽過無數次的稱呼……
沈靜猛地回頭,身體因為轉得太急而一陣天旋地轉。
她死死地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帶著一種明知不可能的、愚蠢又絕望的期待。
05.
不遠處的小徑上,站著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女孩。
女孩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樸素校服,瘦弱的肩上背著一個沉甸甸的舊書包,臉上掛著未干的淚痕,正用一種極為復雜的眼神看著她。
那眼神里,有震驚,有悲傷,有敬畏,還有一絲……孩子見到親人般的孺慕之情。
不是遙遙。
沈靜眼中的光,在看清女孩臉龐的那一刻,徹底熄滅了。
巨大的失落和脫力感涌來,讓她幾乎站不穩。
她扶著冰冷的墓碑,才沒有癱倒在地,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小姑娘,你……你認錯人了。”
女孩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嚇了一跳,連忙快走幾步上前,對著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阿姨,對不起,對不起!”
“我……我叫姜萊。”
她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我剛才在遠處看到您,您的背影,您的樣子……和我的恩人照片里的媽媽,長得太像了,我一時沒忍住……”
“恩人?”
沈靜怔住了,這個詞讓她有些迷惑。
“是,是沈遙姐!”
姜萊急切地抬起頭,眼淚又一次涌了出來,“沈遙姐是資助我上學的恩人!”
“我的家鄉……就是西川。”
“如果不是她,我可能早就沒書讀了。”
“那次地震,她是為了救我們村里被困在學校的孩子們……才會……才會……”
女孩的聲音哽咽了,再也說不下去。
這番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沈靜心中那個被塵封的角落。
原來,女兒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還像一束光一樣,照亮了一個貧困女孩的求學之路。
一股混雜著無比驕傲與劇烈心痛的暖流,涌遍沈靜全身。
她看著眼前的女孩,這個被女兒拼了命保護下來的孩子,仿佛看到了女兒年輕生命的某種延續。
姜萊看著沈靜悲傷的神情,似乎下定了什么決心。
她擦了擦眼淚,鄭重地從那個舊書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用紅布包裹得整整齊齊的小包。
布包已經洗得有些褪色,邊角都起了毛,但依舊被保護得很好,看得出主人對它的珍視。
“阿姨,”姜萊用雙手將布包高高舉起,遞到沈靜面前,眼神無比鄭重。
“這是沈遙姐遇難前一天晚上,托我保管的。”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她說,這是一個驚喜,是她本來準備任務結束后親手帶回來給您的。”
“她說,如果她萬一回不來,讓我長大后有機會,一定要親手把它交給您,讓您打開看看。”
沈靜的呼吸徹底停滯了。
她顫抖著伸出手,接過了那個輕飄飄、卻又重如千斤的紅布包。
她的手指哆嗦得不聽使喚,試了好幾次,才解開了那個被系得緊緊的布結。
紅布攤開的一瞬間。
沈靜的瞳孔猛地收縮,整個人如遭電擊,僵在了原地。
她死死地盯著布包里的東西,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下一秒,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攫住了她早已麻木的心臟,眼淚如決堤的江河,轟然涌出。
“我的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