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天剛蒙蒙亮，家里的空氣就像凝固的冰塊。

“林晚，你的豆漿。”我把杯子放在她手邊，聲音盡量平和。

林晚，我的女兒，頭也沒抬，眼睛死死盯著手機屏幕，屏幕上是“陳阿姨”發來的高考祝福和加油紅包。陳阿姨，就是那個搶走我丈夫，如今又快要搶走我女兒的女人。

“嗯。”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劃開紅包，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那笑容刺得我眼睛疼。

她匆匆喝了兩口豆漿，抓起書包，“我走了。”

“等一下，”我叫住她，“今天高考，別緊張，好好……”

“知道了知道了，媽，”她不耐煩地打斷我，但這個“媽”字，卻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她嘴里的這個“媽”，喊的是手機那頭的陳阿姨。對我，她通常只用“喂”或者干脆不吭聲。

我強忍著沒發作，只是點了點頭。

門“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她奔向“光明未來”的腳步聲。

我慢慢走到她的書桌前，習慣性地想替她收拾一下。一本復習資料下，壓著一張薄薄的卡片。

是她的準考證。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高考，沒有準考證，就進不了考場。

我拿起那張決定她命運的卡片，指尖有些發涼。

腦子里有一個聲音在尖叫：快給她送過去！那是你女兒！

另一個聲音卻冰冷地說：她認誰做媽，就讓誰操心去。你算什么？

我看著那張準考證，緩緩地，把它重新壓回了資料下面。

然后，我關上了她房間的門，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01.

我和林建斌結婚十八年，林晚是我們唯一的女兒。曾經，我們也是別人羨慕的幸福家庭。

轉折發生在她初二那年。

那天是周末，我記得很清楚，我燉了林晚最愛喝的玉米排骨湯，準備等她補習班下課回來。林建斌說公司有應酬，會晚點。

門鈴響了，我以為是林晚。

打開門，林建斌站在門外，身邊還有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陳婷。

“這是陳婷，我同事。”林建斌介紹得輕描淡寫，眼神卻有些閃躲。

陳婷對我笑了笑，那笑容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嫂子好，建斌總說你賢惠，今天冒昧來訪，打擾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晚飯時，林建斌不斷給陳婷夾菜，語氣溫柔得讓我陌生。陳婷也很自然地享受著，甚至指揮林建斌：“建斌，幫我拿下那個醋碟。”

我像個局外人，看著他們在我一手操持的家里“夫唱婦隨”。

林晚回來了，看到陳婷，愣了一下。

“晚晚，這是陳阿姨，爸爸的同事。”林建斌熱情地介紹。

陳婷立刻從包里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晚晚你好，第一次見面，阿姨給你的小禮物。”

林晚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林建斌，還是接了過來，“謝謝陳阿姨。”

那晚，陳婷留宿了客房。林建斌給出的理由是“太晚了，她一個女孩子不安全”。

我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上，我聽見林晚在客廳喊：“陳阿姨，這道題你會做嗎？”

陳婷的聲音帶著笑意：“我看看，這個啊，應該用輔助線……”

我沖出臥室，看見陳婷穿著我的睡袍，坐在沙發上，耐心地給林晚講題。林晚一臉崇拜地看著她。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把她們倆籠罩在一片溫暖的光暈里，仿佛她們才是母女。

林建斌走過來，攬住我的肩膀，低聲說：“你看，陳婷和小晚多合得來。她也是名牌大學畢業的，輔導孩子功課比你在行。”

我的手腳一片冰涼。

從那天起，陳婷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一開始還只是周末，后來，她開始在工作日也堂而皇之地住進我們家。她會給林晚買新衣服，帶她去看電影，給她講各種我聞所未聞的新鮮事。

林建斌的理由總是那么冠冕堂皇：“為了孩子，我們需要一個更和諧的家庭氛圍。”“陳婷能給晚晚更好的陪伴和輔導。”

所謂的“和諧”，就是我必須忍氣吞聲。

終于有一天，林晚放學回家，興高采烈地對我說：“媽，今天陳阿姨帶我去吃了日本料理，超好吃！她還說下次帶我去迪士尼！”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地問：“林晚，你管她叫什么？”

林晚愣了一下，隨即有些不自然地說：“陳阿姨啊。”

“我聽見你剛才叫她‘媽’了。”我的聲音在發抖。

林晚的臉漲紅了，梗著脖子說：“她對我那么好，比你對我好！我叫她媽怎么了？爸也同意了！”

“我還沒死呢！”我終于失控地吼了出來。

林建斌聞聲從書房出來，一把將林晚拉到身后，對著我就是一頓呵斥：“你吼什么？嚇到孩子了！陳婷對晚晚好，晚晚愿意叫她媽，那是她們的緣分！你這個當媽的，除了抱怨還會干什么？”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這個家的權力結構，已經徹底傾斜。我，成了那個多余的人。

02.

自從陳婷登堂入室，家里的開銷也變得微妙起來。

林建斌以前每個月會給我一筆固定的家用，不多，但精打細算也夠維持日常。現在，這筆錢常常會“遲到”或者“縮水”。

“這個月公司效益不好，先將就一下。”他總是這樣輕描淡寫。

但我卻不止一次看到陳婷拎著名牌包，穿著新款的連衣裙，笑靨如花地挽著林建斌的手臂出門。林晚身上的衣服、鞋子，也悄悄地換成了價格不菲的牌子貨，我知道，那都是陳婷的手筆。

“我的學雜費該交了。”一天晚飯后，林晚突然開口。

我心里“咯噔”一下，最近手頭確實緊。我看向林建斌。

林建斌咳了一聲，對陳婷說：“婷婷，晚晚的學費……”

陳婷立刻放下筷子，溫柔地對林晚說：“晚晚別急，學費的事情媽媽來想辦法。你安心學習就好。”

她口中的“媽媽”自然指的是她自己。

我捏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當著我的面，她就這樣自然地取代了我的位置。

“不用了，”我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晚晚的學費，我自己會想辦法。”

陳婷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隨即露出一個“善解人意”的微笑：“嫂子，我知道你辛苦。但現在家里……”她頓了頓，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林建斌，“……情況特殊，建斌壓力也大。我這也是想為他分擔一點。”

林建斌立刻附和：“是啊，你就別逞強了。陳婷也是好意。”

林晚也皺起眉頭：“就是啊，你哪有錢？別到時候又交不上了，在學校里丟人。”

女兒的話像一把鈍刀，在我心上來回切割。

我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我去打個電話。”

我走進臥室，關上門，給我的妹妹打電話，低聲下氣地借錢。妹妹在那頭嘆氣：“姐，你這日子過得……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等我借到錢，把學費交了。林建斌和陳婷也沒再提這件事，仿佛一切理所當然。

家務活也漸漸變成了我一個人的事。以前林晚還會幫我洗洗碗，掃掃地。陳婷來了之后，總是說：“晚晚學習要緊，這些小事阿姨來做就好。”

于是，林晚心安理得地當起了甩手掌柜。而陳婷，自然也不會真的動手，她只是嘴上說得好聽。最后，所有的家務，從一日三餐到打掃衛生，都壓在了我一個人身上。

有一次我感冒了，渾身無力，躺在床上。晚飯時間，客廳里飄來外賣的香味。

我聽見林晚對陳婷說：“陳媽，你點的這家披薩真好吃！”

“喜歡就多吃點。”陳婷的聲音含著笑。

沒有人進來問我一聲，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的心，一點點冷了下去。

03.

矛盾的升級，是從一次“家長會”開始的。

林晚高三上學期期中考試后，學校要開一次重要的家長會，分析考試成績，動員備戰高考。

“這次家長會，陳阿姨陪你去吧。”林建斌在飯桌上宣布。

我端著湯碗的手一抖，湯灑了出來，燙在手背上。

“為什么？”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陳婷對晚晚的學習情況更了解，她去和老師溝通效果更好。”林建斌說得理所當然，“你去了也聽不懂老師講的那些重點。”

陳婷在一旁溫柔地補充：“嫂子，我知道你關心晚晚。但你也知道，晚晚現在成績關鍵期，我去的話，還能順便問問老師有什么好的輔導資料。”

林晚低著頭扒飯，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我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是啊，在他們眼里，我這個當媽的，除了做飯洗衣，一無是處。連女兒的家長會，都沒有資格參加了。

“不行，我是她媽，家長會必須我去。”我強硬地表態。

林建斌的臉沉了下來：“你能不能別這么固執？什么都要爭！陳婷是為了晚晚好！”

“為了晚晚好，就可以取代我這個母親的位置嗎？”我紅著眼睛質問。

“那你倒是為晚晚做點什么‘好’事啊！”林晚突然抬頭，沖我嚷道，“陳媽每天都給我輔導功課，給我買各種復習資料，還帶我參加各種講座！你呢？你除了逼我學習，還會干什么？我早就想讓她陪我開家長會了，只是怕你不同意！”

她的話像一把把淬毒的飛刀，刀刀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陳婷連忙打圓場：“晚晚，怎么跟你媽說話呢？嫂子，你別生氣，孩子也是壓力大……”她說著，還假模假樣地拍了拍林晚的肩膀。

那場爭吵最終不了了之。

家長會那天，我還是去了。但林建斌和陳婷也跟著去了。

在教室里，老師提到林晚的名字，想請家長發言。

林建斌立刻站起來，把身邊的陳婷推上前：“老師，這是晚晚的……陳阿姨，她對孩子學習抓得緊，讓她說吧。”

陳婷儀態大方地站起來，侃侃而談，從學習方法到應試技巧，說得頭頭是道，引來其他家長贊許的目光。

我坐在角落里，像個透明人。

家長會結束后，林晚開心地挽著陳婷的胳膊，有說有笑地討論著老師的建議。林建斌也和陳婷并肩走著，儼然一對恩愛夫妻帶著優秀的女兒。

我一個人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后，看著他們的背影，感覺自己像個不合時宜的影子。

回到家，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手機上，我看到林晚發了一條朋友圈：“感謝媽媽（愛心表情）今天的陪伴和鼓勵，高考加油！”配圖是她和陳婷在校門口的親密合影。

底下，林建斌第一個點贊評論：“我家兩位美女！”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04.

高考前一周，家里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林晚的情緒也變得格外暴躁。一點小事就能讓她大發雷霆。

那天晚上，我照例給她端去一杯熱牛奶。

“說了多少次了，我不喝牛奶！影響我睡眠！”她看也沒看，直接把杯子推開。

杯子里的牛奶灑了大半，濺濕了她的復習卷子。

“你看你干的好事！”林晚尖叫起來，猛地站起身，指著我的鼻子，“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見不得我好？是不是就盼著我考不上大學？”

我被她吼得愣住了，心口一陣陣抽痛。“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讓你睡個好覺。”

“用不著你假好心！”她一把抓起濕了的卷子，狠狠摔在地上，“從小到大，你為我做過什么？除了會做幾頓飯，你還會什么？我爸早就受夠你了！要不是為了我，他早跟你離婚了！”

“林晚！你怎么能這么跟你媽說話！”林建斌聞聲從書房沖了出來，語氣卻是責備我，“你也是，明知道她考前壓力大，還拿這些小事去煩她！”

陳婷也跟著走出來，假惺惺地拉著林晚的手：“晚晚，別生氣，卷子濕了媽媽再給你打印一份。你媽也是關心你，別誤會她。”她轉向我，臉上帶著虛偽的笑容：“嫂子，你也體諒一下孩子，高考壓力太大了。”

“體諒？”我冷笑一聲，看著這一家三口在我面前上演“母慈子孝”，“我體諒她，誰來體諒我？林建斌，你今天把話說清楚，這個家，到底誰說了算？我這個當媽的，是不是連關心女兒的資格都沒有了？”

“你又想吵什么？”林建斌不耐煩地皺起眉頭，“現在是吵架的時候嗎？晚晚馬上就要高考了，你就不能安分一點？”

“安分？”我凄厲地笑了起來，“我怎么安分？看著我的女兒管別人叫媽，看著我的丈夫和別的女人出雙入對，我還得裝聾作啞，這就是你所謂的安分？”

“你簡直不可理喻！”林建斌氣得臉紅脖子粗，“陳婷比你懂事多了！也比你更會教育孩子！”

“夠了！”林晚突然大吼一聲，她通紅的眼睛死死瞪著我，“我寧愿陳阿姨是我媽！你根本不配做我媽！你自私、固執、無理取鬧！你只會給我丟臉！”

“啪！”

我狠狠一巴掌扇在林晚臉上。

整個客廳瞬間安靜下來。

林晚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從小到大，我沒動過她一根手指頭。

林建斌反應過來，一把將我推開，怒吼道：“你瘋了！你敢打晚晚！”

陳婷也驚叫一聲，趕緊把林晚護在身后，心疼地查看她的臉頰：“晚晚，疼不疼？有沒有事？”

我看著眼前這混亂的一幕，看著林晚眼神里的怨恨和陌生，我的心徹底死了。

“好，好得很。”我慢慢地后退，聲音平靜得可怕，“從今天起，你們的事，我再也不管了。她林晚是死是活，是考得上還是考不上，都與我無關。”

說完，我轉身回了房間，重重地關上了門。

那一晚，我做了一個決定。有些債，總是要還的。有些痛，也該讓他們嘗嘗。

05.

高考那天早上，家里安靜得詭異。

林晚早早起來，是陳婷陪著她吃的早飯。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沒有出去。

隱約聽到她們在門口說話。

“晚晚，別緊張，正常發揮就好，陳媽在外面等你。”

“嗯，謝謝陳媽。”林晚的聲音聽起來很輕松。

然后是關門聲。

我等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出房間。餐桌上，林晚的碗筷還放著，旁邊是陳婷特意為她準備的“狀元及第粥”，只動了幾口。

我走到她的書桌前。

那張薄薄的準考證，還靜靜地躺在復習資料下面。

我的心跳平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甚至沒有多看它一眼。

我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從衣柜最深處拖出一個小行李箱。打開，開始往里面放幾件早就準備好的夏天的衣服，護照，錢包。

動作不疾不徐，就像在準備一次尋常的旅行。

是的，旅行。

這個念頭，在我心里盤桓了很久。在無數個被漠視、被刺痛的夜晚，它像一粒種子，慢慢發芽。

我要離開這個讓我窒息的家。

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我拉上拉鏈，環顧了一下這個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房間。沒什么值得留戀的。

我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拉著行李箱，輕輕帶上門，離開了。

樓下，陽光已經有些刺眼。我叫了一輛網約車，目的地——機場。

坐在車上，城市的喧囂從車窗外掠過。我閉上眼睛，將那些不愉快的過往暫時屏蔽。

機場大廳里人來人往，廣播里播報著航班信息。我取了票，過了安檢，坐在候機室里，看著巨大的落地窗外，一架架飛機起飛，降落。

心中沒有波瀾，甚至有一絲解脫。

手機突然在我手心里瘋狂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林晚”的名字，后面跟著一長串感嘆號。

我等它響了很久，才慢悠悠地接通。

電話那頭立刻傳來林晚帶著哭腔的、驚慌失措的尖叫：“媽！媽我的準考證！我的準考證不見了！我找不到了！你快幫我看看是不是落在家里了！求求你快給我送過來！求求你了！”

她語無倫次，聲音里充滿了絕望。這是她第一次，在這么慌亂的情況下，清晰地喊我“媽”。

我將手機拿遠了一點，避開她刺耳的哭喊。

然后，我用一種帶著一絲驚訝和恰到好處的遺憾的語氣，慢條斯理地開口：

“啊呀，準考證忘帶了？那可真是不湊巧。”

我頓了頓，仿佛在努力回憶著什么，然后繼續說道：“現在……高考應該已經開始有五分鐘了吧？”

“可是，我現在在機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