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七月,我們十二個軍校畢業生去團里報到。干部股長領我們到機關樓下等著,他上樓找政委匯報。太陽烤著水泥地,熱浪從褲管里往上鉆。
我們互相遞著煙,雖然不同軍校出來,往后卻要在一個鍋里吃飯了。有人解開風紀扣,有人把軍帽卷成筒攥在手里,還有人直接坐在花壇邊沿抖腿。三年學員熬成少尉,肩上這副一杠一星的肩章,把骨頭都襯得輕了三兩。
正說笑著,背后突然刮來一股寒氣。回頭才看見臺階上立著個中校,兩杠兩星的肩章亮得晃眼。不知他站了多久,眉頭擰得死緊。
機關樓前霎時靜了。坐著的彈簧似的蹦起來,敞著領口的忙扣扣子。中校背著手踱到我們跟前,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軍校就教出這樣的軍官?領口咧到肚臍眼,東倒西歪像等活兒的民工!”
十二個人釘在地上,連喘氣都憋著。他挨個掃過我們汗津津的領口:“馬上要帶兵的人,自己站成歪脖子樹,指望兵能長成青松?”突然炸雷似的吼起來:“全體都有!背包放下,五公里越野,二十分鐘!”
迷彩膠鞋砸在滾燙的跑道上。有人邊跑邊喘著問:“這閻王是誰?”“看軍銜……該是參謀長?”“完了,頭天就撞槍口上。”迷彩服很快洇出深色的汗印子,肺里像塞了團砂紙。
二十二分鐘才跑完全程——比規定超了兩分鐘。參謀長看著秒表冷笑:“在基層,超一秒都夠敵人突突你們三回。”我們扶著膝蓋喘粗氣,汗水順著下巴砸進土里。
“兵看兵,官看官。”他指頭點著我們肩章,“這顆星不是勛章,是勒進肉里的繩。今天你們當自己是民工,明天兵就敢當自己是流寇!”話沒說完,政委從樓里出來了。
政委拍拍參謀長胳膊:“老李這盆冷水潑得好啊。”轉頭看我們濕透的后背:“多少雙眼睛盯著新排長呢。松一寸,兵就垮一尺。”他彎腰撿起地上卷邊的軍帽,撣了撣灰扣回那個學員頭上,“帶兵不是穿戲袍唱大戲,這身綠皮得長進骨頭里。”
干部股長念分配名單時,我的腿肚子還在打顫。肩上那副新綴的少尉肩章,被汗浸得又濕又沉。后來才知道,那天參謀長特意等在二樓窗口,就是要看看新苗子歪不歪。
現在帶兵帶久了才嚼出滋味:當軍官的哪有什么威風,不過是站在隊伍最前頭,替后面百十號人把腰桿挺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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