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漱漱,張嘴,今天燉的鴿子湯,我吹溫了。”
周成把湯匙湊到我嘴邊,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
我看不見,只能聞到鴿子湯濃郁的香氣,混著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這是我最喜歡的味道,干凈,讓人安心。
我順從地張開嘴,將湯咽了下去。
“慢點喝,別急。”他用紙巾輕輕擦拭我的嘴角,動作熟練得像是在照顧一個嬰兒。
我和周成結婚五年,是圈子里公認的模范夫妻。我家境殷實,他是大學里搞物理研究的青年教授,前途無量。我們從沒紅過臉,他總是把最好的都給我。
三天前,一場意外的車禍奪走了我的光明。
醫(yī)生說,車禍本身不嚴重,只是頭部的撞擊壓迫了視神經,有恢復的可能,也可能永遠就這樣了。
周成一夜白了頭。
從醫(yī)院回來后,他推掉了所有工作,全天候守在我身邊。家里的阿姨也被他辭退了,他說這種時候,任何外人他都不放心。
“今天感覺怎么樣?眼睛有不舒服嗎?”他每天都會問無數遍。
我搖搖頭,“還是老樣子,一片黑。”
我撒謊了。
其實就在昨天夜里,在我失明的第28個小時,我的左眼突然能模糊地感知到一絲光亮。就像關了很久的黑屋子,門縫底下透進了一縷微光。
我沒敢告訴周成。
不是不信他,而是一種野獸般的直覺。在絕對的黑暗和依賴中,我需要為自己保留一張無人知曉的底牌。
“那就好,說明情況穩(wěn)定。”周成把空碗放到一邊,扶著我躺下,“你再睡一會兒,我去處理一下廚房。”
他的腳步聲很輕,離開了臥室。
我側耳聽著,直到廚房傳來細微的水流聲,才緩緩地、試探性地睜開眼睛。
世界不再是純粹的絕望的黑。
我能看到天花板上吊燈模糊的輪廓,像一團巨大的、融化的光斑。窗簾的邊緣,也被鍍上了一層灰白色的亮邊。
我的視力,正在恢復。
我緊緊攥住被子,心臟狂跳。狂喜之后,是更深的冷靜。
為什么不說?我問自己。
腦海里閃過一個不相干的人——周成那個吊兒郎當的兄弟,李哲。
李哲和周成是大學同學,關系好到能穿一條褲子。但我一直不太喜歡他。周成是嚴謹的學者,李哲則是個游手好閑的富二代,整天不著調,換女朋友比換衣服還勤。
最讓我不舒服的,是他看我的眼神。
有一次周成出差,家里水管爆了,周成拜托他過來幫忙。李哲穿著個背心,露著花臂,站在梯子上修水管。我從樓下客廳經過,一抬頭,正對上他從上往下掃視的目光。
那眼神,赤裸裸的,像要把人的衣服剝光一樣。
我當時只當他是沒教養(yǎng),現在想來,一個男人對自己好兄弟的老婆露出那種眼神,本身就是巨大的問題。
而周成,卻似乎對這一切毫無察覺。
我閉上眼,重新讓自己沉入“黑暗”。
在能完全看清這個世界之前,我必須繼續(xù)當一個無害的、完全依賴丈夫的盲人。
02.
日子一天天過去,周成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
他每天準時給我喂飯、喂藥,扶我上廁所,甚至幫我洗澡。
起初我極不適應,尤其是洗澡的時候。雖然是夫妻,但在完全失明的情況下,把身體毫無保留地交給他,我還是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羞恥和脆弱。
“沒事的,漱漱,我們是夫妻。”他的聲音在浴室的霧氣里顯得有些失真,“你看不見,就當我是一個護理機器人。”
他的手很穩(wěn),搓洗的力道也恰到好處,避開了所有敏感的區(qū)域,專業(yè)得像個護工。
可越是這樣,我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覺就越強烈。
太“專業(yè)”了。
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欲,甚至沒有屬于丈夫的愛撫。他的觸摸,帶著一種冷靜的、目的性極強的疏離感。
今天,李哲來了。
我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聽”電視,他大咧咧地進門,聲音洪亮。
“嫂子!成子!我來慰問傷員了!”
一股濃烈的古龍香水味撲面而來,嗆得我差點咳嗽。
“你小點聲。”周成從廚房出來,語氣里帶著一絲責備,“漱漱需要安靜。”
“得得得,”李哲放低了聲音,走到我身邊,“嫂子,好點沒?我給你帶了點燕窩,這玩意兒大補。”
他靠得很近,我能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即使我閉著眼,也能感受到那股黏膩感。我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
“謝了。”周成把他拉開,“東西放那就行,你別影響她休息。”
“行,我不影響,我就看看。”李哲嘿嘿一笑,就在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們倆走到陽臺,關上了玻璃門。聲音變得很模糊,但我還是拼命去聽。
“……藥……按時吃了吧?”是李哲的聲音,壓得很低。
“嗯,一次沒落下。”
“那就行……可別到時候……”
“放心,她現在什么都不知道,乖得很。”
我的心沉了下去。
藥?
為什么連李哲都在關心我吃藥的事?一個外人,一個不著調的朋友,他有什么資格關心這個?
這藥里,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晚上,周成扶我回房。客廳里還殘留著李哲那股廉價的香水味,混著他離開時沒被帶走的煙味。
我記得很清楚,周成從不抽煙,也最討厭煙味。
可他今天,卻容忍了李哲在家里抽煙。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在黑暗中瘋狂滋生。
03.
我的視力恢復得比想象中快。
到今天,已經是第五天了。我已經能基本看清房間里物體的輪廓,顏色也開始變得分明。只要光線充足,我看清一米內的人臉已經沒有問題。
但我偽裝得很好。
走路依舊會伸著手摸索,接東西總是會慢半拍,眼神永遠是空洞而沒有焦距的。
周成對我沒有絲毫懷疑。
今天下午,我借口想聽書,讓他把我的平板電腦拿過來。
“你想聽什么?我?guī)湍阏摇!彼眠^平板,卻沒有要給我的意思。
“我自己來吧,我記得大概的位置。”我伸出手。
“別鬧了,你現在怎么弄?”他笑了笑,語氣寵溺,“告訴我書名就行。”
我沉默了。
我的平板,手機,甚至錢包,從我回家后,就再也沒有碰過。他以“為我好”的名義,切斷了我與外界幾乎所有的直接聯系。
“是不是公司有什么急事?”他敏銳地問。
“沒有,就是……有點無聊。”我找了個借口。
“無聊就跟我說話,或者我念書給你聽。”他把平板放到我夠不到的書桌上,“等你眼睛好了,想怎么玩都行。”
他的話滴水不漏,充滿了體貼和關懷。
可我卻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他正在用溫柔的方式,為我打造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
晚飯的時候,矛盾終于有了一個小小的爆發(fā)點。
“今天電費的催繳單寄過來了,”我狀似無意地提起,“你記得交一下。”
周成給我夾菜的動作頓了一下。
“知道了,我會處理的。”他的聲音很平淡。
“我們這個月的開銷是不是有點大?”我繼續(xù)試探,“你把我的卡也拿去用吧,你的錢都用來搞研究,別太辛苦了。”
我的家庭條件比周成好很多,結婚時,我爸媽陪嫁了一套房子和一筆不菲的存款,家里的日常開銷,基本都是我在負責。
飯桌上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周成“啪”的一聲,把筷子輕輕放在碗上。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餐廳里,卻顯得格外刺耳。
“漱漱,”他開口,聲音冷了下來,“錢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我只是……”
“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養(yǎng)好身體。”他打斷我,“其他的事情,我會處理好。你不要胡思亂想,對病情恢復不好。”
這是五天來,他第一次用這種不容置喙的語氣跟我說話。
他不是在關心我,他是在警告我。
警告我不要觸碰財務這個禁區(qū)。
我的心徹底涼了。這個我愛了五年的男人,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掌控欲極強的怪物。
04.
我必須要做點什么。
夜里,我假裝翻身,胳膊“不小心”將床頭柜上的水杯掃到了地上。
玻璃杯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怎么了?”隔壁書房的門立刻打開,周成快步走了進來。他這幾天都睡在書房,說是怕晚上起夜打擾我。
“我……我口渴,想喝水,沒摸到。”我?guī)е耷唬曇衾锍錆M了無助和慌亂。
“別動!地上都是玻璃!”他急切地喊道,快步走到床邊,打開了床頭燈。
柔和的橘色光線瞬間充滿了整個房間。
借著這光,我偷偷掀起一絲眼縫。
我看清了他。他穿著睡衣,臉上滿是焦急,眼神里也確實是擔憂。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扶起來,檢查我的手腳有沒有被劃傷。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正常。
可當他的目光掃過地上的玻璃碎片時,我看到他皺了皺眉,眼神深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不耐煩。
那一瞬間的表情,快得像錯覺。
“你別動,我來收拾。”他安撫著我,然后轉身去拿掃帚。
我坐在床上,聽著他清掃玻璃的聲音,心里愈發(fā)冰冷。
他對我所有的“好”,所有的“溫柔”,都建立在我“瞎了、聽話、完全被掌控”的基礎上。一旦我表現出一點“麻煩”的跡象,他那完美的偽裝就會出現裂痕。
他收拾完,又給我倒了一杯水,看著我喝下。
“漱漱,以后有事就叫我,別自己亂動,太危險了。”他重新幫我蓋好被子。
“嗯,知道了。”我乖巧地回答。
他關上燈,離開了房間。
黑暗中,我睜大了眼睛,目光清晰地落在房門的位置。
我的丈夫,有問題。而那個藥,絕對是關鍵。
第二天,周成告訴我,他一個很重要的實驗項目出了點問題,必須回學校一趟,可能要下午才能回來。
“你自己在家可以嗎?飯菜我給你放保溫箱里了,藥也放在床頭,你記得按時吃。”他臨出門前,千叮萬囑。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對他笑了笑。
門關上的那一刻,我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我立刻下床,憑借著已經恢復了七八成的視力,在房間里快速行動起來。
我首先沖進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鏡中的女人,臉色蒼白,眼神卻亮得驚人。我確認自己的眼睛外觀上看不出任何已經復明的跡象。
然后,我沖進書房,那是他的地盤。
我打開了他的電腦。有密碼。我試了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不對。試了我的生日,不對。試了他的生日,還是不對。
我的手微微顫抖,一種荒謬的直覺涌上心頭。
我深吸一口氣,在鍵盤上敲下了李哲的生日。
電腦桌面,瞬間彈了出來。
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喘不過氣來。
05.
我不敢在電腦里多做停留,只是快速瀏覽了一下文檔和瀏覽記錄,沒有發(fā)現什么特別具體的東西。他很謹慎,沒有留下明顯的痕跡。
但我知道了密碼,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突破。
下午,周成回來了。他似乎并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
晚飯后,又到了吃藥的時間。
他像往常一樣,端著水杯,手里拿著兩顆藥丸,一顆白色,一顆粉色。
“來,漱漱,吃藥了。”
我伸出手,假裝摸索著接過藥。在藥丸觸碰到我掌心的瞬間,我用指尖感覺了一下。和我白天在藥瓶里摸到的藥片觸感,似乎有些不同。
白天他走后,我找到了他給我準備的藥瓶。我看不清上面的小字,但我摸過里面的藥,憑著記憶記住了它們的大小和質感。
手里的這兩顆,似乎更粗糙一些。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我把藥丸放進嘴里,端起水杯,仰頭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水順著喉嚨滑下,但那兩顆藥丸,被我用舌頭死死地抵在了上顎。
“喝完了?”他問。
“嗯。”我發(fā)出一個含糊的聲音,然后順勢躺下,背對著他,“我有點困,想睡了。”
“好,你睡吧。”
我能感覺到他站在床邊,注視了我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我立刻將嘴里的藥吐到掌心,藏進了枕頭底下。
身體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抖。
我強迫自己平復呼吸,裝出熟睡的樣子。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書房的門開了。
緊接著,是我的臥室門,被極其輕緩地推開發(fā)出的“吱呀”聲。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進來的,是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個沉穩(wěn),是周成。另一個則略顯急促和虛浮。是李哲。
他們在黑暗中站定,似乎在觀察我是否真的睡熟。我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成哥……我還是……有點緊張。”李哲的聲音壓得極低,像蚊子哼哼,帶著一絲顫抖。
“緊張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周成的聲音冷得像冰,“按計劃來,速戰(zhàn)速決。”
“那……那個東西,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就在床頭柜上。”周成說,“別出岔子。”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像是在打開某個小塑料袋或者包裝盒。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恐懼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
那個東西?
什么東西?
在極致的恐懼驅使下,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悄悄地、緩緩地,將眼皮掀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縫隙。
我朝著床頭柜的方向望去。
也就在那一瞬間,我整個人如墜冰窟,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