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峰,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你當寶貝供著的戰友情,在人家眼里,就值這六十六塊錢!”
妻子林慧將那個盛著剩菜的搪瓷碗重重地砸在餐桌上,發出刺耳的巨響。
紅色的轉賬數字在陳峰的手機屏幕上亮著,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他的瞳孔里。
窗外的鞭炮聲還在噼里啪啦地響,那是屬于他的婚禮的熱鬧,可他卻覺得,自己胸膛里有什么東西,隨著那聲巨響和這個數字,徹底碎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個在暴雨夜能把他從死亡線上背回來的兄弟,怎么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01.
陳峰的人生,在二十三歲之前,像一部被按了快進鍵的軍旅題材紀錄片,熱血、滾燙,充滿了戈壁的風沙和邊境的密林氣息。
十八歲那年,在家人“好男不當兵”的激烈反對聲中,他從家里偷了戶口本,毅然決然地踏上了開往北方的綠皮火車。
新兵連那煉獄般的三個月,徹底磨掉了江南水鄉少年骨子里最后一絲軟性子。
他的皮膚被太陽曬成古銅色,雙手布滿了老繭。
在一次擒拿對抗訓練中,教官的鎖喉幾乎讓他窒息,他硬是憑借一股蠻勁翻身反制,代價是右手手腕被碎石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
這道猙獰的疤痕,后來成了他整個軍旅生涯里,最引以為傲的勛章。
五年的服役期,他像一顆擰緊了發條的陀螺。
他在寸草不生的西北戈壁灘上守過油庫,冬夜里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子割,一杯熱水潑出去瞬間就能結成冰。
他也在酷熱潮濕的云南邊境參加過緝私任務,在及腰深的草叢里潛伏過三天三夜,親眼見過子彈從耳邊呼嘯而過。
二十三歲,他帶著一枚金燦燦的三等功勛章退伍,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被分配到縣交通局,成了一名負責車輛調度的普通職員。
父母早逝的他,早已把部隊當成了自己唯一的家。
退伍后的十年里,他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屜里,始終用一把小銅鎖,鎖著那套被他洗得發白的舊式迷彩作訓服。
每逢八一建軍節,他從不參加單位組織的聚餐,而是會雷打不動地買上一瓶最烈的二鍋頭,獨自去城郊的烈士陵園,對著那些冰冷的墓碑,坐上一個下午,和那些長眠的、未曾謀面的“戰友”們說說話。
02.
三十五歲的陳峰,正無可避免地陷入了生活的泥沼里,動彈不得。
英雄的過往,在日復一日的平淡中,褪色成了墻上一張模糊的老照片。
單位前年搞機構改革,他所在的調度科被撤銷,因為不懂電腦,也不會處理人際關系,他被調到了最清閑也最沒前途的后勤崗。
如今,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給那幾張熟面孔登記辦公用品申領表,從A4紙、打印墨盒,到掃把、衛生紙。
他抽屜里自己手寫的考勤表攢了厚厚一沓,每一筆都工工整整,卻怎么也記不清自己上一次開懷大笑,到底是什么時候。
妻子林慧總抱怨他像一臺生了銹的機器,沉悶、無趣,對生活沒有半點熱情。
兩人結婚十年,依舊擠在那套單位分的、只有七十平米的老房子里。
每個月三千塊的房貸,像一塊巨石,壓得這個小家庭喘不過氣。
更雪上加霜的是,上個月,他們八歲的兒子突發病毒性心肌炎,在市醫院住了半個月的院,一下子就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些外債。
從那以后,陳峰的失眠就更嚴重了。
無數個夜里,他睜著眼睛,毫無睡意地盯著天花板上那片因為樓上漏水而浸出的、丑陋的霉斑。
他會下意識地,用左手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右手手腕上那道凸起的疤痕。
那粗糙的觸感,總能把他帶回那個只需要考慮戰術動作和絕對服從的青春。
那時候的煩惱很簡單,那時候的天,也比現在藍得多。
他無比懷念那個時候的自己。
03.
那個沉寂已久的戰友群里彈出新消息的那天,陳峰剛剛機械地填完了上午的第三張辦公用品領料單。
“兄弟們,我,趙磊,要結婚了!”
一張制作精美的紅色電子喜帖動圖,在滿是劃痕的手機屏幕上不知疲倦地閃爍著。
陳峰盯著“趙磊”那個名字,足足愣了有半分鐘。
周圍同事的談笑聲、打印機工作的嗡嗡聲,仿佛潮水般退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這兩個字帶來的巨大回響。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畫面猛地跳轉回2010年的那個暴雨之夜。
野外駐訓,他和趙磊在緊急轉移陣地時,不慎掉進了同一個被雨水灌滿的排水溝。
他在冰冷的泥水里泡了半宿,后半夜就發起了高燒,燒得滿嘴胡話。
是趙磊,那個比他還小一歲、瘦得像根麻桿的兵,硬是背著滾燙的他,在漆黑的、泥濘的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整整三公里,把他送到了衛生隊。
他至今還記得,自己趴在趙磊那副硌人的、單薄的脊背上時,耳邊只有他那“呼哧呼哧”的、像破風箱一樣的喘氣聲。
從那天起,趙磊就成了他過命的兄弟。
2018年,趙磊第一次結婚。
當時還在調度科的陳峰,二話不說,揣著自己和林慧省吃儉用攢下來、準備付首付的八萬塊錢,連夜坐火車趕去了鄰市。
他把那沓厚厚的現金塞到趙磊手里,說:“哥們兒,啥也不說了,都在錢里。”
那晚,他喝到酩酊大醉,抱著趙磊,拍著胸脯,口齒不清地大著舌頭說:“以后……以后我陳峰結婚,你小子,空手來都成!只要人來就行!”
04.
陳峰也要結婚了,和林慧補辦一場遲到了十年的婚禮。
婚禮前的一個月,陳峰又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妻子林慧拿著計算器,一遍遍地翻著日歷,盤算著酒席的開銷、婚慶的費用,嘴里不停地抱怨著“這也要錢,那也要錢”。
而陳峰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這上面。
他總會沒來由地想起,趙磊當年是如何信誓旦旦地承諾,要當他唯一的伴郎。
可如今,他甚至連趙磊的一個電話都沒有接到。
戰友群里熱鬧非凡,有人起哄說要去現場,要給陳峰湊個大紅包。
陳峰看著那些熟悉的頭像,心里五味雜陳,他編輯了很久,最終只笑著回復了一句:“人來就行,其他的都不用。”
他是在等趙磊。
他固執地相信,趙磊一定會來。
婚禮當天,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炸響時,陳峰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機,沒有消息。
敬酒敬到一半,他借口上廁所,又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依舊是暗的。
直到宴席散場,賓客們都走得差不多了,他的手機才“叮”地一聲,亮了起來。
不是電話,不是微信語音,甚至不是一句祝福的話。
那是一條來自微信支付的轉賬通知,金額:66.66元。
那一刻,周圍所有的喧鬧聲仿佛都消失了。
林慧湊過來看了一眼,臉色瞬間就變了。
于是,便有了開頭那一幕。
“你當寶的戰友情,在人家眼里就值這點錢?”
妻子的質問尖銳而刻薄。
陳峰一言不發,攥著那部滾燙的手機,像個逃兵一樣躲進了陽臺。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最廉價的香煙,辛辣的煙霧嗆得他眼淚直流。
陽臺的窗戶上,映出他自己那張頹唐又陌生的臉。
直到腳下的煙蒂堆成了一座小山,他才終于在心里,無聲地承認了一件事——
那八萬塊錢,不僅僅是禮金。
那更像是他對自己那段早已遠去的、熱血燃燒的軍旅歲月,所獻上的最后一點祭品和執念。
而趙磊這六十六塊錢,則像一把冰冷的鐵錘,把他那點僅存的念想,敲得粉碎。
05.
生活像一輛磨盤,緩慢而堅定地碾壓過所有的不甘和失望。
那場不愉快的婚禮,很快就被房貸、柴米油鹽和孩子升學的壓力所淹沒。
陳峰再也沒有在戰友群里發過言,他默默地刪除了趙磊的微信,像是要從根上,剜掉那段曾讓他驕傲、最終卻讓他難堪的記憶。
一晃,兩年過去了。
又是一個暴雨滂沱的夜晚,和十多年前那個改變了他們命運的夜晚,驚人地相似。
陳峰剛哄睡了兒子,正準備去洗漱,門外忽然傳來了快遞員的敲門聲。
“陳峰先生嗎?這里有個您的包裹,麻煩簽收一下。”
這么晚了,還下著這么大的雨,會是誰寄來的包裹?
陳峰滿心疑惑地簽了字,將那個用防水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沉甸甸的大紙箱搬進了客廳。
箱子上沒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個模糊的、來自西南邊陲省份的郵戳。
他的心,沒來由地一跳。
他找來剪刀,劃開層層膠帶。
箱子打開的瞬間,一股混雜著樟木和陳舊紙張的、濃烈的霉味撲面而來。
最上面,是一沓用牛皮筋捆著的、厚厚的信封,足足有五十六封。
信封已經泛黃、發脆。
旁邊,還靜靜地躺著一張銀行卡。
陳峰顫抖著手,拆開了最上面的一封信。
那熟悉的、剛勁有力的字跡,讓他渾身一震。
是趙磊!
“峰哥,見信如面。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大概已經不在了……”
陳峰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了,他瘋狂地、一封封地拆開那些信。
信里的字跡,從最初的工整有力,變得越來越潦草,越來越混亂,最后幾封,幾乎是看不清筆畫的鬼畫符。
在這五十六封斷斷續續的信里,趙磊拼湊出了一個支離破碎、觸目驚心的故事。
他退伍后,被所謂的老鄉騙去搞傳銷,被非法拘禁、洗腦。
那八萬塊錢,也被頭目以“投資”的名義騙走了。
他第一次結婚,是被脅迫的,是為了穩住一個“大客戶”的女兒。
后來他找機會偷偷跑了出來,身無分文,為了躲避那個組織的追捕,他像狗一樣四處流竄,打黑工,撿垃圾,不敢用身份證,不敢聯系任何人。
銀行卡是陳峰當年給他的那八萬塊錢,趙磊一直沒動,他設置了復雜的密碼,傳銷頭目沒能取出來。
最末尾的那一封信,紙張又薄又脆,像是隨時都會碎裂。
“峰哥,我還了所有能聯系上的債,卡里應該還剩五萬。但我還差三萬塊錢,才能救一個人出來。我把這些年能賣的東西都賣了,我的一切都在這個箱子里了。里面有一樣我從老家帶出來的寶貝,聽我爺爺說,能值不少錢,應該夠了。但是,你千萬,千萬不要打開最底下那個木盒子——”
信紙到這里,突兀地被燒出了一個黑洞,后面的字跡,連同那塊紙張,都徹底消失了。
陳峰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發瘋似地把箱子里的舊物一件件掏出來,在最底下,他摸到了一個冰冷的、上了鎖的樟木盒。
他把盒子搬出來,借著客廳昏暗的燈光,他看到,那雕著繁復花紋的盒底,正有一絲暗紅色的液體,正緩緩地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