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算數(shù)嗎？”

放學(xué)鈴聲的余音還沒散盡，略顯清冷的女聲像一顆小石子投進張振偉喧鬧的心湖。
他剛跟幾個哥們勾肩搭背地走出校門，正唾沫橫飛地暢想著高考后的自由，身后這輕輕一問，卻比班主任的粉筆頭還精準(zhǔn)地砸中了他。
張振偉腳步一頓，幾乎是瞬間，周圍的嘈雜和嬉鬧聲都像潮水般退去。
他有些僵硬地轉(zhuǎn)過身，傍晚的余暉將少女的影子拉得很長。
是林曉雨。
全校男生的目光焦點，此刻正靜靜地站在他身后不遠處，手里抱著書包，夕陽給她渡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卻掩不住她眼神里的認真。

01
那句話，張振偉記得清楚，是他半個月前在班級里吹的牛。
一九九二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常更熱，蟬鳴聲從早到晚都像是憋著一股勁兒，跟教室里所有畢業(yè)班學(xué)生的心情似的，焦躁又帶著點莫名的亢奮。
高考一天天臨近，空氣里彌漫的除了汗味、紙墨味，還有一種叫“未來”的巨大不確定性。
那天是午休，幾個男生圍在一起，話題不知怎么就從枯燥的模擬題繞到了天南海北的大學(xué)。
王志強拍著胸脯說他要去首都，李明則瞄準(zhǔn)了沿海的繁華都市。
輪到張振偉，他腦子一熱，被哥們兒幾句“張振偉你小子想考哪兒啊？別不是就在本市隨便混混吧？”一激，話就沖口而出了。
“我？”張振偉把啃了一半的蘋果往桌上一扔，梗著脖子，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夠周圍幾圈人聽見，“我要考的，自然是跟林曉雨一個學(xué)校！”
林曉雨，全年級的第一名，幾乎每次大考小考的紅榜上，她的名字都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著最頂端的位置。
她不僅成績好，人也文靜漂亮，白凈的臉龐，垂到肩上的黑發(fā)，說話聲音總是細細的，走路也輕盈。
她是那種老師提到會贊不絕口，男生提到會偷偷交換眼神，女生提到會略帶羨慕又有點距離感的“校花”。
張振偉自己呢，成績不上不下，在班里算中游，努力一把或許能考個本科，但要說跟林曉雨那種穩(wěn)進名牌大學(xué)的尖子生同校，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他性格直爽，甚至有點咋呼，平時跟一幫兄弟打打鬧鬧，在老師眼里屬于“活泛有余，沉穩(wěn)不足”的那一類。
他這話一出，周圍先是一靜，隨即爆發(fā)出哄堂大笑。
“張振偉，你睡醒了沒有？”王志強笑得捶桌子。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啊你！”李明也跟著起哄。
張振偉臉上有點掛不住，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只能梗著脖子強撐：“怎么？不行啊？人總得有點追求！”
心里卻暗自叫苦，這牛皮吹得有點大了。
他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前排窗邊的林曉雨，她似乎正專心致志地在看書，烏黑的頭發(fā)擋住了側(cè)臉，看不清表情，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囂都與她無關(guān)。
他松了口氣，又有點莫名的失落。
或許，她根本沒聽見。

02
張振偉沒想到，他隨口吹的牛，像長了翅膀一樣，在短短幾天內(nèi)就傳遍了整個年級。
“聽說了嗎？高三（二）班的張振偉，揚言要跟林曉雨考同一所大學(xué)！”
“哪個張振偉？就那個咋咋呼呼的體育委員？”
“可不是嘛！林曉雨啊，那可是咱們學(xué)校的寶貝，他這不是癡人說夢嗎？”
流言蜚語總是在單調(diào)枯燥的備考生活中發(fā)酵得特別快。
張振偉走在路上，總感覺背后有人指指點點，偶爾還會接收到一些意味深長的目光，有嘲諷的，有看熱鬧的，也有純粹好奇的。
就連平時跟他稱兄道弟的幾個哥們，也時不時拿這事兒來調(diào)侃他。
“偉哥，今天用功了沒？林大校花可在前面看著你呢！”王志強擠眉弄眼地拍著他的肩膀。
張振偉一巴掌拍開他的手：“去去去，少煩我。”
嘴上這么說，心里卻不由自主地多了幾分異樣的感覺。
他開始不自覺地在人群中尋找林曉雨的身影。
早操的時候，她站在隊伍的最前面，一絲不茍地做著動作。
課間操場上，她總是和幾個文靜的女生一起散步，偶爾低聲交談。
食堂里，她會安靜地坐在角落里吃飯。
她似乎永遠那么沉靜，那么專注，和他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張振偉的“直爽”勁兒這時候倒體現(xiàn)出來了。
別人問起，他不否認，只是嘿嘿一笑：“人有點目標(biāo)總是好的嘛。”
心里卻越來越?jīng)]底。
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林曉雨的目標(biāo)肯定是全國頂尖的那幾所學(xué)府，憑他現(xiàn)在的成績，連邊都摸不著。
他開始在晚自習(xí)的時候，不像以前那樣容易走神了。
面前攤開的課本和習(xí)題，似乎也因為那個遙不可及的目標(biāo)，而變得稍微具體了一些。
他會下意識地想，林曉雨現(xiàn)在在做什么題呢？
她是不是又把一套模擬卷完美地解答出來了？
這種感覺很微妙，像一根細細的線，牽動著他。
他依然和兄弟們打鬧，依然會在課堂上偶爾開小差，但內(nèi)心深處，那個被全校當(dāng)成笑話的“牛皮”，卻開始悄悄地占據(jù)了一個小小的角落，時不時冒出來，讓他無法忽視。
有一次，在水房接水，他看到林曉雨也在。
她前面排了兩個人，她就靜靜地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個干凈的搪瓷杯。
輪到她時，水龍頭的水流有些急，濺了幾滴出來，打濕了她的手背。
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用另一只手擦了擦，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示。
張振偉當(dāng)時就站在她身后不遠處，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她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遙不可及，至少，她也會被水濺到。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03
時間像擰緊了發(fā)條的鬧鐘，滴滴答答，毫不留情地奔向高考。
張振偉吹下的牛，熱度漸漸退了一些，畢竟高考的壓力才是懸在每個畢業(yè)班學(xué)生頭上的劍。
但“張振偉要和林曉雨考同一所大學(xué)”這個梗，還是時不時會被人提起，像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線，點綴著緊張的備考氛圍。
張振偉自己，卻在一種復(fù)雜的心態(tài)中掙扎。
一方面，他覺得這事兒太不靠譜，簡直是自不量力；另一方面，他又隱隱有些不甘心，仿佛那個隨口說出的目標(biāo)，真的在他心里扎了根。
他開始有意識地觀察林曉雨。
他發(fā)現(xiàn)，林曉雨并不是那種只會死讀書的女孩。
她會在課間幫老師整理作業(yè)本，條理清晰。
她會在班級大掃除時，默默地把最難清潔的窗戶角落擦干凈。
有一次班里組織給貧困地區(qū)捐款，她捐的錢雖然不是最多的，但她還細心地捐了幾本幾乎全新的輔導(dǎo)書和一些文具。
這些小事，像一塊塊拼圖，漸漸在他心里勾勒出一個更立體的林曉雨。
她不僅僅是成績單上那個遙不可及的名字，還是一個具體、真實、甚至有些溫暖的女孩。
張振偉的“直爽”讓他沒辦法像某些男生那樣，偷偷摸摸地給林曉雨寫情書，或者刻意制造偶遇。
他只是在自己的座位上，更頻繁地拿起書本。
他以前最頭疼的數(shù)學(xué)，現(xiàn)在也會耐著性子去鉆研幾道難題。
他的同桌李明都看出了些端倪。
“張振偉，你最近有點不對勁啊，”李明推了推眼鏡，“以前一到晚自習(xí)后半段你就開始打瞌睡，現(xiàn)在怎么跟打了雞血似的？”
張振偉瞪他一眼：“要你管，高考要緊！”
他確實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學(xué)習(xí)上。
雖然基礎(chǔ)薄弱，想要在短時間內(nèi)追上林曉雨的水平幾乎不可能，但他開始嘗到解出一道難題后的成就感，開始理解一些以前覺得像天書一樣的公式。
他的模擬考成績，竟然也悄悄地往上挪動了幾個名次。
班主任找他談過一次話，對他近期的進步表示了肯定，同時也委婉地提醒他，目標(biāo)要切合實際。
張振偉嘴上“嗯嗯啊啊”地應(yīng)著，心里卻想，什么是實際？
不去試試，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那天下午，學(xué)校組織了一次考前動員大會。
校長在臺上講得慷慨激昂，學(xué)生們在臺下聽得昏昏欲睡。
張振偉坐在隊伍中間，目光無意識地飄向了主席臺一側(cè)優(yōu)秀學(xué)生代表的席位。
林曉雨就坐在那里，穿著干凈的白襯衫，脊背挺得筆直。
陽光透過禮堂的窗戶照在她身上，她的側(cè)臉顯得格外寧靜。
就在那一刻，張振偉忽然覺得，那個目標(biāo)，或許，并不僅僅是一個牛皮。

04
高考前的最后一個星期，空氣緊張得像拉滿的弓弦。
教室里，除了翻書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幾乎再沒有其他雜音。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和焦慮，但眼神里又都透著一股不服輸?shù)膭艃骸?br/>張振偉也在這股洪流中，埋頭苦讀。
他不敢說自己有多大把握，但至少，他覺得自己比以前踏實了許多。
那個關(guān)于他和林曉雨的“約定”，似乎已經(jīng)被大家遺忘在了角落。
沒有人再拿這個開玩笑，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了即將到來的命運裁決上。
最后一節(jié)自習(xí)課結(jié)束的鈴聲響起，班主任在講臺上又叮囑了幾句考場注意事項，便宣布：“同學(xué)們，高中階段的課程到今天就全部結(jié)束了。祝大家旗開得勝，金榜題名！”
教室里靜默了幾秒，然后像是約定好了一般，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在這一刻得到了些許釋放。
有人歡呼，有人沉默，有人眼眶微微泛紅。
張振偉收拾著自己的書包，心里五味雜陳。
他回頭看了一眼坐了三年的教室，看了一眼黑板上還沒來得及擦掉的倒計時，看了一眼窗外已經(jīng)開始西斜的太陽。
高中，就這么結(jié)束了。
他和王志強、李明幾個勾肩搭背地往校門口走。
“考完了一定要好好睡三天三夜！”王志強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我還想去游戲廳打個通宵呢！”李明也興奮地計劃著。
張振偉也笑著附和：“必須的，先放松再說！”
他們走到校門口，正準(zhǔn)備分道揚鑣，各自回家做最后的準(zhǔn)備。
這些天，即使是再好的朋友，話也少了很多，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張振偉深吸一口氣，感覺肩上的擔(dān)子似乎輕了一些，又似乎更重了。
就在他要邁出校門的那一刻，他聽到了那個聲音。
那個他曾在心里默念過很多次，卻很少有機會直接對話的聲音。
那個在他吹牛之后，一直讓他有些忐忑不安的聲音。
那個此刻，清晰地在他身后響起，帶著一絲不確定，又帶著一絲執(zhí)拗的聲音。
“張振偉。”
是林曉雨。
她站在不遠處，夕陽的余暉灑在她身上，白色的連衣裙被微風(fēng)輕輕吹動。
她的手里還抱著幾本書，臉上的表情有些復(fù)雜，不像平時那么平靜，但也絕對談不上輕松。
她似乎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叫出他的名字。
周圍的喧囂仿佛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
王志強和李明也停下了腳步，驚訝地看著這一幕。

05
張振偉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慢慢轉(zhuǎn)過身，正對上林曉雨的目光。
他這才發(fā)現(xiàn)，林曉雨其實比他想象的要高一些，或許是因為她總是微微低著頭，讓人忽略了她的身高。
此刻，她站得筆直，眼神清亮，就那么看著他。
“有事？”張振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手心已經(jīng)開始冒汗。
他的“直爽”在這一刻好像有點卡殼，腦子里亂糟糟的，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她要說什么？
難道是來……興師問罪的？
還是，只是普通的同學(xué)道別？
林曉雨沒有立刻回答。
她抱著書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有些泛白。
她似乎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夕陽的光線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讓她那雙總是顯得很安靜的眼睛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王志強和李明交換了一個眼神，識趣地往旁邊挪了幾步，但耳朵卻都豎得高高的。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微妙的緊張感。
過了幾秒，或許是半個世紀(jì)那么長，林曉雨終于開口了。
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真。
“張振偉，”她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仿佛要確認他聽清楚了，“你之前……在班里說過的話……”
張振偉心里“咯噔”一下。
來了。
該來的總會來。
他甚至能感覺到王志強他們憋著笑快要內(nèi)傷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氣，準(zhǔn)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審判”，無論是嘲諷還是別的什么。
林曉雨頓了頓，目光沒有絲毫躲閃，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
“說話，算數(sh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