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兒,你可長點心吧!眼瞅著就快三十了,還這么挑三揀四的,難道真想當一輩子老姑娘不成?明兒個的相親,你必須給我好好去,聽見沒!” 娘的聲音又尖又細,像針似的扎在我耳朵里。
我端著飯碗,頭垂得更低了,扒拉著碗里沒幾粒米的粥,心里堵得慌。
這種催婚的日子,就像窗外連綿的秋雨,沒個盡頭。
那些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爹娘的唉聲嘆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劉秀娟,難道就非得隨便找個人嫁了才算過日子嗎?
01
那年是1997年,香港回歸是件大喜事,電視里天天說,街坊鄰居見了面都樂呵呵地聊。
可我,劉秀娟,那會兒虛歲二十七,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在我們那片兒,這歲數還沒嫁人,就是“老姑娘”,少不了被人背后指點。
我爹媽為我的婚事愁白了頭。
我娘是個急性子,整天在我耳邊念叨:“娟兒啊,你到底想咋樣?好男人都被人挑走了,剩下歪瓜裂棗,你哭都沒地方!”
我爹話不多,但那眼神里的愁,比我娘的嘮叨還讓我心堵。
其實我也想嫁,誰不想有個熱乎的家,有個知冷知熱的伴兒呢?
可婚姻大事,哪能像買白菜那么隨便?
得找個合心意的,能說到一塊兒去,不然跟蹲監獄有啥區別?
我在小紡織廠當擋車工,三班倒,活兒不輕松,工資不高,勉強夠自己花。
那時候不像現在年輕人有那么多想法,日子就是廠里、家里兩點一線,平淡得很。
我長得中等,圓臉盤,頭發黑亮,就是不愛打扮,總穿工裝或舊衣裳。
我娘老說我:“你就不能學學人家小萍,打扮打扮?你這樣哪個小伙子能看上?”
小萍是我鄰居,比我小兩歲,孩子都能打醬油了,男人開車的,日子紅火。
我知道娘是為我好,可我就是不喜歡描眉畫眼,覺得人實在點好。
再說廠里灰塵大,打扮了也不方便。
因為年紀大了,上門說媒的沒斷過。
可不是人家不好,是沒一個讓我點頭的。
有的年紀太大,孩子跟我差不多大;有的游手好閑,想讓我養著;還有的一開口就問工資陪嫁,一看就不是真心過日子。
我爹媽覺得我太挑,我娘說:“人無完人,差不多就行了,別把自己耽誤了。”
我聽了也煩,可就是不想將就,總覺得我的那個人還沒到。
02
前幾天,我三姨又給介紹了一個,說條件不錯,鎮上糧站上班的,叫王強。
三姨把他夸上了天,說“一表人才,工作穩定,家里條件好,錯過了打燈籠都難找!”
我娘一聽,眼睛都亮了,立馬拍板:“見!必須見!娟兒,這次好好打扮,別再死氣沉沉的了!”
我知道再黃了,我娘得氣出個好歹。
可我心里沒底,糧站的人大多養得腦滿腸肥,說話帶官腔,我一個紡織女工,能跟人家說到一塊兒去?
相親在周日上午,鎮上唯一的“迎春飯店”。
我娘一大早就把我薅起來,逼我穿上新做的碎花的確良褂子,顏色有點艷,我穿著不自在。
還要給我擦雪花膏。
“媽,差不多行了,人家也看不上我這土坷垃。”我不耐煩地說。
“胡說!”我娘瞪我,“收拾利索點,聽媽的,這次爭取成功!”
我爹在一旁抽旱煙,嘆了口氣。
去飯店的路上,我琢磨開了:這個王強,光聽三姨吹,真人啥樣?
萬一又是個眼高于頂的,我可受不了。
可不配合,我娘那又交代不過去。
走到半路,我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要不,我裝傻吧?
對,就裝傻!
讓他覺得我腦子有問題,或者特別木訥,他肯定就看不上我了。
到時候相親失敗,也不是我的錯。
這個念頭一出來,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可轉念一想,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長痛不如短痛!
主意一定,我心里反而踏實了。
到了飯店門口,我深吸一口氣,臉上努力擠出一個憨憨的、有點呆滯的笑容。
03
迎春飯店人挺多。
我娘領著我,被服務員帶到靠窗的桌子,已經坐了兩個人。
一個中年婦女,打扮利索,是媒人王嬸。
另一個應該就是王強。
我偷偷瞄了一眼。
那王強,三十出頭,個子不高,微胖,頭發油光锃亮,白襯衫,戴著上海牌手表。
他翹著二郎腿,臉上帶著不耐煩,嘴角向下撇著。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人不是我喜歡的那款,看來“裝傻”用對了!
王嬸一看見我們就滿臉堆笑地站起來:“哎呀,秀娟娘,秀娟,可把你們盼來了!快坐!”
我娘也笑著回應。
我按照想好的,低著頭,咧嘴傻笑,慢吞吞地坐下,坐姿歪歪扭扭。
“王強啊,這就是秀娟,你看多俊!”王嬸熱情介紹。
王強懶洋洋地掃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審視和輕蔑,像打量貨物。
我更堅定了裝傻的決心。
“秀娟,這是王強,在糧站工作,年輕有為啊!”王嬸又轉向我。
我繼續憨笑,眼神呆呆地看著茶杯,含糊不清地“啊”了一聲。
我娘在桌下偷偷掐了我一把,疼得我齜牙,但臉上還是維持傻笑。
王嬸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打圓場說:“呵呵,秀娟這孩子,就是有點內向。人可是好孩子,勤快!”
“嗯。”王強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帶著審問的口氣問我:“劉秀娟是吧?多大了?在哪兒上班啊?”
我抬起頭,眼神迷茫,慢吞吞地說:“我……我叫……秀娟……上班……在……在廠里……”故意話說得顛三倒四,還時不時嘿嘿傻笑。
王強的眉頭皺了起來。
我娘急得替我回答:“我家娟子二十七了,在紡織廠當擋車工,年年都是先進!”
“哦,紡織廠啊。”王強拖長了調子,帶著不屑,“那活兒可夠辛苦的,工資也不高吧?”
我娘的臉有點掛不住,強笑著說:“辛苦是辛苦點,但穩定,踏實。”
接下來,王嬸和我娘想方設法找話說,王強偶爾插一句,問的都是工作、家庭條件,語氣越來越不客氣。
我就堅持“裝傻”,問啥都慢半拍,回答牛頭不對馬嘴,要么傻笑,要么低頭玩衣角。
我娘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桌下掐我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我疼得直咧嘴,心里卻有點小得意。
果然,沒多久,王強“啪”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來說:“王嬸,我看今天就到這兒吧。我糧站還有事,先走了。”
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王嬸尷尬地笑著說:“行,行,工作要緊。那……你們再聯系?”
“再說吧。”王強含糊地應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到門口還嫌棄地拍了拍袖子。
04
王強一走,氣氛降到冰點。
王嬸訕訕地找個借口溜了。
我娘的臉拉得老長,一路回到家都沒說話。
一進門,我娘就指著我罵開了:“劉秀娟!你個死丫頭!你是誠心想氣死我是不是?好好的相親讓你攪和成什么樣了?人家王強多好的條件,你裝瘋賣傻給誰看呢?”
我爹在一旁“唉”了一聲,蹲在門檻上抽煙。
“媽,人家本來就沒看上我。”我小聲嘟囔。
“沒看上你?你要是好好表現,人家能看不上?你看看你那副德行!”我娘氣得直拍大腿,“我這張老臉都讓你丟盡了!”
“不說就不說!我還不稀罕呢!”我梗著脖子頂了一句,出口就有點后悔。
“你……你個不孝女!”我娘氣得渾身發抖,揚手要打我。
我爹趕緊拉住她:“行了,少說兩句。孩子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
“我不管!你要是不嫁出去,我就不認你這個女兒!”我娘哭著跑回了屋。
我站在堂屋,心里五味雜陳,委屈,后悔,更多的是茫然。
難道我真的錯了嗎?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我娘的眼淚,我爹的嘆息,王強鄙夷的眼神,心里堵得難受。
接下來的幾天,家里氣氛沉悶。
我娘不理我,我爹總是嘆氣。
廠里活兒也多,天天加班,累得我倒頭就睡,也沒心思多想。
裝傻攪黃了相親,讓我娘徹底寒了心,很長一段時間不再提說媒的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到了初秋。
天氣涼快了,廠里訂單少了,我不用天天加班了。
那天是星期六,我輪休。
我娘一大早去了姥姥家,我爹去廠里值班,家里就我一個。
我尋思著好久沒去鎮上集市了,正好今天有集,可以去買點菜,扯幾尺布做秋衣。
打定主意,我鎖好門,騎上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永久”牌自行車,晃晃悠悠地往鎮上去了。
秋高氣爽,路邊楊樹葉子泛黃,空氣新鮮,帶著泥土和莊稼的清香,讓人心里舒坦。
我好久沒這么放松了,那些煩惱好像暫時都被陽光曬化了。
05
鎮上集市還是那么熱鬧,人擠人,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混成一片。
我扯了幾尺淺藍色卡其布,又買了些青菜豆腐。
路過賣糖葫蘆的小攤,紅彤彤的山楂看著就眼饞,我想起小時候爹總給我帶,忍不住買了一串,酸酸甜甜的,滋味真不錯。
騎出鎮子,人就少了。
太陽偏西,暖洋洋的。
快到村口時,遠遠看見路邊蹲著一個人影,佝僂著腰,一動不動。
我放慢車速騎過去,是個老大爺,頭發全白了,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舊中山裝,褲腿上還沾著泥點子。
他面前放著個癟癟的舊布袋子。
老大爺低著頭,抱著膝蓋,微微發抖。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天雖不冷,但大爺穿得單薄,別是生病了?
我停下車,走到他跟前,輕聲問:“大爺,您這是咋了?哪兒不舒服嗎?”
老大爺緩緩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有點蒼白,眼神迷茫。
“大爺,您家是哪兒的?是不是找不到家了?”我又問。
他嘴唇動了動,沒出聲,伸出干枯的手指了指前面,又指了指后面,眼神更慌亂了。
我明白了,這老大爺八成是迷路了。
年紀大了,腦子有時不清醒。
我心里犯難,把他一人扔這兒不行,萬一出事,我過意不去。
可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兒。
我想了想,問他:“大爺,您身上有沒有啥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老大爺好像聽懂了,在身上摸索半天,從內口袋掏出一個手絹包著的小東西,顫巍巍打開,里面是張疊得很整齊的紙條。
我接過來一看,紙條上歪歪扭扭寫著一個地址:“紅星路幸福里3號院”,后面還有個電話號碼。
紅星路在縣城,離我們這兒十幾里地呢。
“大爺,這是您家地址嗎?”我指著紙條問。
老大爺看著紙條,點了點頭,眼神里露出了一絲希冀。
06
看到老大爺點頭,我松了口氣。
總算有線索了。
“大爺,您別急,我知道這個地方。我送您回家。”我笑著說。
老大爺聽了,渾濁的眼睛亮了下,嘴唇哆嗦著,使勁點了點頭。
我扶他站起來,他腿腳不太利索。
問他能不能坐自行車后座,他搖了搖頭,估計怕坐不穩。
這十幾里地,推車走得啥時候?
天都快黑了。
說去村里找三輪車,他又搖頭,指指自己的腿,擺擺手,意思好像還能走。
我看著他蹣跚的樣子,真不落忍。
正在我犯愁,鄰居王二叔開著拖拉機從村里出來。
我趕緊招手:“王二叔!”
“哎,秀娟啊,啥事兒?”
“王二叔,我遇到個迷路的大爺,他家在縣城紅星路。您去鎮上捎我們一段路行嗎?”
王二叔看了看老大爺,爽快地說:“行啊,上來吧!”
我扶著老大爺上了拖拉機的車斗,里面有些干草,我鋪了鋪讓他坐。
拖拉機“突突突”開動了,雖然顛簸,但總比走路強。
路上,我試著跟老大爺聊天,他還是不怎么說話,偶爾指指路邊的田野,含糊地發幾個音。
我猜他可能有點老年糊涂,只要能把他安全送回家就好。
到了鎮上,天已擦黑。
謝過王二叔,我扶老大爺下了車。
鎮上汽車站有去縣城的班車,幸運的是最后一班還有十分鐘發車。
我買了票,又在小賣部給老大爺買了個面包和一瓶水。
老大爺可能是餓了,小口吃了起來。
上了班車,人不多。
老大爺靠窗坐著,慢慢閉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
我看著他蒼老的面容,心里感慨,人生真不容易。
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車子進了縣城。
下了車,我扶著老大爺,憑記憶往紅星路走。
天完全黑了,路邊店鋪亮著燈。
我一邊走一邊問路,幸好幸福里3號院還挺有名,問了幾個人就找到了。
那是個挺舊的家屬院,院子里黑乎乎的,只有幾盞昏暗的路燈。
我扶老大爺走進院子,按照紙條上的地址,找到了3號樓,一棟三層的紅磚小樓。
樓道里沒燈,黑咕隆咚的。
“大爺,是這兒嗎?”我問。
老大爺點點頭,顫巍巍地往樓梯上走。
我趕緊掏出手電筒照亮。
樓梯很窄,老大爺走得很慢,我一直扶著他。
好不容易上了二樓,老大爺指了指左手邊一戶人家,門上掛著“201”的門牌。
“是這家嗎,大爺?”老大爺點了點頭,伸出手,輕輕敲了敲門。
“咚,咚,咚。”敲門聲在寂靜的樓道里格外清晰。
過了一會兒,門里傳來一個沙啞的男人聲音:“誰啊?”
老大爺沒回答,又敲了敲。
“來了來了,催什么催!”門里的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煩。
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股混雜著煙味和飯菜味的空氣撲面而來。
門口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舊藍布褂子,頭發有點亂,臉上帶著疲憊。
他先是疑惑地看了看老大爺,然后目光轉向了我。
當我看清楚屋里那個男人的臉時,我整個人都僵住了,手里的手電筒“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地叫囂:
咋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