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0月,秋風卷著涼意,吹過河北邢臺的平原。
可西由村的空氣里,聞不到豐收的黍米香,只有一股子嗆人的硝煙和血腥味。
村里的鐵匠肖萬世,像一尊鐵塔似的杵在自家院子當中。
他身高一米八開外,膀大腰圓,一身的腱子肉是掄了二十多年鐵錘砸出來的。
此刻,他手里攥著的不是錘子,而是一把平日里用來劈柴的柴刀。
刀刃上還帶著豁口,但被他攥得死死的,指關節因為太過用力而發白。
他的眼睛是紅的,像鐵匠鋪里燒得最旺的炭火。
“出來!統統的出來!”院門外,一個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國話叫罵著,聲音尖利得像刀子劃過鐵鍋。
肖萬世的身后,是堆放雜物的地窖。
地窖口用一張破草席蓋著,下面,是他的女人春花和兩個半大的孩子。
他的天,他的地,他這輩子所有的念想,都在那片小小的黑暗里。
一個戴著戰斗帽的日本兵,端著上了明晃晃刺刀的三八大蓋,小心翼翼地踱進了院子。
他身后還跟著兩個,三個人呈品字形,互相掩護著,顯然是訓練有素。
他們的皮靴踩在院子里曬谷的石板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每一下都像是踩在肖萬世的心尖上。
“嘿,這里,什么的干活?”領頭的日本兵用刺刀尖挑了挑院角的柴火堆,沒發現什么。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個不起眼的地窖口上。
肖萬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能聽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能聽到地窖里孩子們因為恐懼而壓抑著的、細微的抽泣聲。
日本兵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他笑著對同伴說了句日語,然后邁步朝著地窖走去。
他伸出刺刀,一點點地、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和得意,去挑那張救命的草席。
草席被挑開了一個角。
就在那一瞬間,地窖里傳來春花一聲壓抑不住的驚呼。
也就在那一瞬間,一直像雕像一樣不動的肖萬世,活了。
他不是走,也不是跑,而是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猛虎,從原地“躥”了出去。
他嘴里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沉悶的咆哮,那聲音積攢了一個莊稼漢半輩子的隱忍和一瞬間爆發的全部憤怒。
他蒲扇般的大手緊握著柴刀,胳膊上墳起的肌肉像鐵塊一樣堅硬。
對著那個剛剛掀開草席、正要探頭哈腰往里看的日本兵,一刀就劈了下去!
“噗嗤!”
柴刀不算鋒利,但肖萬世的力氣太大了。
這一刀結結實實地砍在了日本兵的后脖頸上,刀刃深嵌進骨頭里。
那日本兵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一聲,身體僵直了一下,隨即像一根被砍斷的木樁,軟軟地栽倒下去,鮮血“汩汩”地從脖腔里涌出來,瞬間染紅了地窖口的黃土。
另外兩個日本兵驚呆了,他們大概從未想過,一個看似溫順的中國農民,會爆發出如此驚人的力量和勇氣。
這驚愕,只持續了一秒。
一秒之后,肖萬世的命運,他家庭的命運,乃至他與這個時代的關系,都被這一刀,徹底劈開,走向了一條他自己從未預想過的、充滿鮮血與抗爭的道路。
01
故事得從1905年說起。
那時候,大清國還沒亡,燕趙大地上的人們,還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河北邢臺的西由村,一個男娃呱呱墜地,他就是肖萬世。
他的父親,是方圓幾十里唯一的鐵匠,人稱“老肖頭”。
老肖頭個子不高,干瘦干瘦的,但一雙手卻像是砂紙磨過的樹根,布滿了老繭和燙傷的疤痕。
就是這雙手,能把黑乎乎的生鐵塊,變成鋒利的犁頭、耐用的鋤頭和尋常人家過日子離不開的鍋碗瓢盆。
肖萬世的童年,沒有私塾里的“之乎者也”,只有鐵匠鋪里“叮叮當當”的錘聲和“呼呼”作響的風箱聲。
別的孩子在村頭巷尾玩泥巴、捉迷藏的時候,小萬世就光著個膀子,學著父親的樣子,舉著一把小號的鐵錘,有模有樣地往燒紅的鐵條上砸。
火星子“滋啦”一下濺出來,燙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他也不哭,只是咧咧嘴,用沾滿爐灰的臟手擦一把臉,眼神里透著一股子倔強和專注。
老肖頭就蹲在鋪子門口,吧嗒吧嗒地抽著他的旱煙袋,煙霧繚繞中,看著自己這個唯一的兒子,臉上滿是褶子的笑容里透著欣慰。
“咱老肖家的手藝,到他這兒,斷不了根。”
他常跟來打鐵的鄉親們這么念叨。
有一年夏天,天氣悶熱,七八歲的肖萬世熱得滿頭大汗,他停下手里的小錘,跑到父親跟前,仰著頭問:“爹,這鐵疙瘩硬邦邦的,咋就能打成一把好刀呢?”
老肖頭放下手里的煙斗,在沾滿油污的圍裙上使勁蹭了蹭手,然后才摸了摸兒子那個剃得溜光的大腦袋。
他指著爐火里燒得通紅的鐵塊,沉聲說:“萬世,你記著,鐵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他頓了頓,又說:“咱打鐵的,靠的是手上的力氣,但更重要的,是心里的念想。
你心里想著它要鋒利,憋著那股勁兒,一下一下地砸,它就能給你磨出能斷金切玉的刃口;你心里想著它要敦實,要耐用,那你手里的家伙就能打出能開山劈石的夯貨。
鐵隨人心,你心里有啥魂,打出來的家伙就有啥魂。”
“魂?”
小萬世似懂非懂地眨巴著眼睛。
“對,魂!”
老肖頭肯定地點點頭,“一輩子打鐵,就是一輩子給這些死鐵疙瘩里,注入咱活人的魂。”
這句話,像一顆種子,深深地埋在了肖萬世的心里。
他那時候還不明白這“魂”究竟是啥,但他記住了父親的話。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肖萬世一天天長大,個子躥得飛快,胳膊也越來越粗,掄起大錘來虎虎生風,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二十歲出頭,老肖頭就把鐵匠鋪徹底交給了他。
肖萬世打的農具,用料足,火候好,結實耐用,十里八鄉的鄉親們都認他家的字號。
后來,經人說媒,他娶了鄰村一個叫春花的姑娘。
春花人如其名,長得不算頂俊俏,但性子溫婉,手腳勤快,一雙眼睛笑起來像彎彎的月牙,能照亮肖萬世那顆常年被爐火熏烤的心。
成家后的日子,就像村口那條緩緩流淌的沙河,平靜、安穩,帶著點瑣碎的甜。
兩年后,他們有了第一個兒子,虎頭虎腦的。
又過兩年,又添了個閨女,像她娘,文文靜靜。
肖萬世覺得,這輩子大概就這樣了。
守著自己的鐵匠鋪,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每天聽著錘子敲打鐵塊的“叮當”聲,聞著妻子在灶房做飯的飯菜香,看著一雙兒女在院子里追逐打鬧。
他以為,他會在這熟悉的聲音和味道中,掄一輩子錘,然后慢慢老去。
他哪里知道,時代洪流即將改道,而他這個小小的鐵匠,連同他珍視的這一切,都將被卷入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
02
轉眼到了1937年,肖萬世三十二歲。
這一年,他的鐵匠鋪生意好得出奇。
不知怎么的,家家戶戶都像是約好了似的,來加固門栓、打造菜刀。
他打的鋤頭和犁頭更是供不應求,訂單都排到了下個月。
“當家的,你說這世道,咋有點不對勁呢?”
晚上收了工,春花一邊給他擦著背上的汗,一邊憂心忡忡地問。
“有啥不對勁的?
生意好,說明咱手藝好。”
肖萬世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并不像表現出來的那么踏實。
鐵匠鋪是他逃避外界紛擾的避風港。
每天,他光著膀子,掄起大錘,一下,兩下……那富有節奏的、沉重的撞擊聲,能讓他把所有的煩心事都暫時拋到腦后。
汗水順著他古銅色的脊背流下,在炙熱的爐火前蒸發,這種酣暢淋漓的感覺讓他心安。
可這份心安,越來越脆弱了。
戰爭的陰云,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東邊壓過來。
村里的大槐樹下,成了消息的集散地。
從城里回來的貨郎,從南邊逃難過來的親戚,帶來了各種各樣讓人心驚肉跳的消息。
“聽說了嗎?
保定城頭,插上日本人的膏藥旗了!”
一個見多識廣的老人壓低聲音說。
“怕啥?
咱國軍的中央軍,那可不是吃素的,早晚把小日本打回老家去!”
一個年輕后生不服氣地嚷嚷。
“嗎?
拿啥打?”
一個剛從保定那邊逃回來的漢子,眼神里還帶著驚恐,“你們是沒見著啊,日本人的飛機,在天上嗡嗡地飛,一眨眼,炸彈就下來了,那大炮‘轟隆’一響,地都跟著顫!
咱的兵,拿著漢陽造,咋跟人家拼?”
肖萬世坐在自家門檻上,一邊磨著一把剛淬火的鐮刀,一邊聽著這些議論。
他的心,也跟著忽上忽下。
他沒見過飛機大炮,但他見過那些逃難者的眼神。
那種家破人亡的恐懼和絕望,是他活了三十多年,從未見過的。
他隱隱覺得,這一次的戰亂,跟書上說的、老人們講的那些軍閥混戰,不一樣。
這一次,來的,是能要人命的惡鬼。
春花把兩個孩子看得更緊了,天一擦黑就不讓他們出院子。
她一遍遍地檢查著地窖里儲備的糧食和水,好像這樣能讓她心安一些。
“你別自己嚇自己。”
肖萬世安慰她,“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呢。
咱這窮鄉僻壤的,兵荒馬亂也到不了咱這兒。”
話雖如此,那天晚上,他卻破天荒地沒有睡好。
后半夜,他悄悄爬起來,走到院子里,把他那套吃飯的家伙——大大小小的錘子、鉗子、鑿子,全都仔仔細細地擦拭了一遍,磨得锃亮。
10月的一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
秋高氣爽,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肖萬世正在鐵匠鋪里趕制一批鋤頭,訂單催得緊。
春花坐在院子的老槐樹下,納著鞋底,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歌謠。
兩個孩子,一個七歲,一個五歲,正追著一只老母雞在院子里“咯咯咯”地瘋跑。
歲月靜好,仿佛之前所有的擔憂,都只是庸人自擾。
突然,“砰!
砰砰!”
幾聲清脆又突兀的槍響,從村口的方向傳來。
那聲音,像是一塊巨石,猛地砸進了西由村這口平靜的池塘里。
追著雞跑的孩子們嚇得站住了腳,春花手里的針“噗”地一下扎進了手指,一滴血珠冒了出來。
肖萬世手里的鐵錘“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他來不及多想,像一頭被驚擾的豹子,三步并作兩步沖出了鋪子。
眼前的景象讓他渾身的血都涼了。
只見村東頭的鄰居王二嬸,披頭散發,臉上血一道淚一道地往村西跑,一邊跑一邊聲嘶力竭地哭喊:“鬼子……鬼子進村了!
殺人了!”
緊接著,更多的哭喊聲、尖叫聲和雜亂的槍聲響成一片。
村子的上空,很快就升起了幾股黑色的濃煙。
肖萬世的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所有的僥幸,在這一刻被擊得粉碎。
“春花!
帶孩子!
快!”
他沖回院子,對著已經嚇傻了的妻子大吼。
他一把拽過兩個孩子,連拖帶抱地把他們塞進地窖。
春花也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跟著鉆了進去。
“在里面待著,不管聽到啥動靜,都別出來!
別出聲!”
肖萬世用顫抖的聲音叮囑著,然后猛地蓋上了地窖口沉重的木板,又拖過一張破草席蓋在上面。
做完這一切,他環視了一下院子,目光最后落在了墻角那把用來劈柴的柴刀上。
他一個箭步沖過去,抄起了柴刀。
他沒有跑,也沒有躲。
他退到地窖口旁邊的墻根下,緊緊地貼著墻壁,握著柴刀,像一頭護崽的野獸,死死地盯著自家那扇并不結實的院門。
他要護住這個家。
哪怕,用他的命去拼。
門外,西由村已經變成了人間煉獄。
槍聲、爆炸聲、女人的哭嚎、孩子的啼哭,還有日本兵肆無忌憚的狂笑聲,交織成一曲死亡的樂章。
這聲音,透過院墻,鉆進肖萬世的耳朵里,像無數根鋼針,扎著他的心。
03
“哐!”
一聲巨響,肖萬世家那扇薄薄的木門,被一只軍靴狠狠地踹開了。
門軸發出痛苦的呻吟,整個門板都歪到了一邊。
三個端著刺刀的日本兵,獰笑著走了進來。
他們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園,用刺刀隨意地挑開院子里的雜物,翻找著每一個可能藏人的角落。
肖萬世躲在墻根的陰影里,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像一張拉滿的弓。
他能聞到那幾個日本兵身上傳來的、混雜著汗臭和硝煙的刺鼻氣味。
一個士兵用刺刀捅了捅柴火堆,另一個則走進了空無一人的屋子,很快又罵罵咧咧地走了出來。
最后,那個領頭的、個子稍高的日本兵,目光落在了地窖口的草席上。
那是一個在華北農村再尋常不過的設置,但對于經驗豐富的侵略者來說,這恰恰是最可疑的地方。
他咧嘴笑了,對同伴嘰里呱啦地說了幾句日語,然后端著槍,一步步走了過去。
肖萬世的心跳幾乎停止了。
他看到那把閃著寒光的刺刀,挑開了草席的一角。
他不能再等了。
再等,就是家破人亡。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怒吼從肖萬世的喉嚨里爆發出來。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從陰影中猛撲而出。
他那高大的身軀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手里的柴刀在空中劃過一道沉悶的風聲。
那個正要低頭查看的日本兵,完全沒料到身后會突然冒出一個人來。
他只來得及驚愕地回頭,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一把帶著豁口的柴刀,在他的瞳孔中越放越大。
“噗嗤!”
柴刀狠狠地劈進了他的脖子和肩膀的連接處。
巨大的力量讓刀刃深陷,幾乎將他的半個肩膀都卸了下來。
鮮血如同噴泉般涌出,濺了肖萬世一臉。
那溫熱的、帶著腥味的液體,瞬間點燃了他心中所有的理智。
“八嘎!”
另外兩個日本兵反應過來,其中一個下意識地就想舉槍射擊。
但肖萬世已經瘋了。
他根本不顧及自己會不會中槍,撞開被他砍倒的尸體,像一輛失控的卡車,狠狠地撞進了第二個日本兵的懷里。
那日本兵被撞得一個趔趄,手里的步槍都握不穩了。
肖萬世左手死死地勒住他的脖子,右手握著還插在第一個日軍身上的柴刀,瘋狂地往外拔。
柴刀拔不出來,他就用刀柄,用拳頭,用盡一切能用的力氣,猛砸對方的腦袋。
“砰!
砰!”
沉悶的擊打聲,聽著都讓人頭皮發麻。
就在這時,第三個日本兵已經從側面沖了上來,他嘴里發出野獸般的嚎叫,明晃晃的刺刀直直地刺向肖萬世的后心。
千鈞一發之際!
“砰!”
一聲清脆的槍響,不是三八大蓋的聲音。
那個高舉刺刀的日本兵,身體猛地一震,眉心處爆開一朵血花。
他臉上的猙獰表情瞬間凝固,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肖萬世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幾個穿著灰布軍裝、打著綁腿的漢子沖進了院子。
他們手里拿著各式各樣的武器,有老套筒,有漢陽造,甚至還有人拿著大刀。
“同志,你沒事吧?”
一個為首的、看起來像干部的人扶住了他。
肖萬世回頭看了一眼安然無恙的地窖口,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
他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醒來時,人已經躺在了一間破屋的土炕上。
身邊,是八路軍的游擊隊。
他掙扎著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妻兒的安全。
萬幸,春花和孩子們沒事,被游擊隊藏到了安全的地方。
可他沒能等來與家人團聚的喜悅,卻等來了一個讓他肝膽俱裂的噩耗。
他的父母,那對在村口開了幾十年鐵匠鋪的老兩口,沒能躲過去。
他們被日本兵堵在屋里,慘死在刺刀之下。
家,那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和叮當錘聲的院子,也被一把火燒成了廢墟。
肖萬世瘋了似的跑回村里,跪在父母燒焦的尸體前,這個流汗流血不流淚的漢子,哭得撕心裂肺。
他用拳頭捶打著滾燙的土地,指甲里嵌滿了黑色的泥土和血。
當游擊隊隊長李振華找到他時,他已經不哭了。
他只是跪在那里,雙眼通紅,眼神里再也沒有一絲平日里的溫和,只剩下如同淬火寒冰般的仇恨。
“隊長,”
他抬起頭,看著李振華,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收下我吧。”
李振華看著他,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讓人心悸的力量。
“你想好了?
跟我們,可是要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的。”
“俺爹娘被小鬼子殺了,家被燒了,這條命,留著也沒啥意思了。”
肖萬世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夕陽的余暉下,投下長長的影子,“從今往后,俺這條命,就是為了殺鬼子報仇的!
你們不收我,俺自個兒也去殺!”
李振華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樣的,歡迎你加入八路軍!”
肖萬世把春花和孩子托付給了山里一戶遠房親戚。
臨走前,他抱著兩個孩子,親了又親。
對著滿眼淚水的春花,他只說了一句話:“等我。
等我給爹娘報了仇,殺光了小鬼子,我就回來接你們。”
說完,他毅然轉身,跟著游擊隊走進了茫茫的太行山。
山里的日子,比他想象的還要苦。
吃不飽,穿不暖,還要不停地行軍、訓練。
但肖萬世一聲不吭,把所有的苦都咽進了肚子里。
他把那股子仇恨,化作了無窮的力氣。
隊伍里缺武器,他就想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他趁著一次戰斗的間隙,偷偷潛回西由村的廢墟,從燒塌的鐵匠鋪里,刨出了他那套吃飯的家伙。
他在山里找了個隱蔽的山洞,搭起了一個簡陋的爐子,拉起了風箱。
他把繳獲來的、被炸毀的日軍鐵軌,一塊塊地扔進爐火里。
“叮當!
叮當!”
久違的錘聲,再次在山谷中響起。
這一次,他打的不是農具,而是一件殺人的利器。
他把自己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憤怒,都一錘一錘地砸進了那塊燒紅的鋼鐵里。
他想起了父親的話:“心里有啥念想,手里就能打出啥家伙。”
他心里的念想,只有一個字:殺!
三天三夜,他幾乎沒合眼。
最后,一桿長矛在他的手中誕生了。
矛身是堅硬的白蠟桿,足有三米長。
矛頭是他用最好的鋼,千錘百煉打出來的,呈三棱形,帶著血槽,在火光下閃著幽幽的寒光。
那桿矛,比他人還高,立在地上,像一尊沉默的戰神。
在一次夜襲日軍據點的戰斗中,肖萬世第一次亮出了他的長矛。
他像鬼魅一樣摸到哨樓下,對著那個打瞌睡的日軍哨兵,猛地一矛刺出。
三米長的矛身給了他絕對的距離優勢,鋒利的矛尖悄無聲息地穿透了哨兵的喉嚨,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他的動作迅猛、精準、致命,看得身邊的老兵都暗暗心驚。
這個鐵匠,天生就是個戰士。
戰斗結束后,隊伍沉浸在小小的勝利喜悅中。
李振華卻把他單獨叫到了一邊,臉色異常凝重。
“萬世,有個壞消息。”
李振華遞給他一個水壺,“剛接到分區的情報,日軍華北方面軍正在策劃一次大規模的‘掃蕩’,目標就是咱們太行山這幾塊根據地。”
肖萬世的心一沉,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李振華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根據情報分析,為了配合這次‘掃蕩’,起到震懾作用,日軍很可能會挑選幾個之前反抗比較激烈的村子,進行報復性的‘示范’屠殺……而你的家鄉,西由村,就在最可能的目標名單上。”
這個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靂,狠狠地劈在肖萬世的頭頂。
西由村!
屠殺!
他的腦子里“嗡”的一下,仿佛又看到了那天村里燃起的黑煙和父母的尸體。
春花!
孩子!
他們還在那附近!
李振華的聲音還在繼續:“……上級的命令是,我們必須立刻跳出敵人的包圍圈,向西轉移,到另一片山區去,配合主力部隊,打一場更大規模的破襲戰,從戰略上牽制、粉碎敵人的‘掃蕩’。
這是命令,我們必須執行。”
肖萬世握著長矛的手,青筋暴起。
矛桿被他攥得“咯吱”作響。
一邊,是八路軍的命令,是關系到整個根據地生死存亡的戰略大局。
另一邊,是他的家鄉,是他日思夜想的妻兒,他們正處在鬼子屠刀的陰影之下,危在旦夕。
他該怎么辦?
04
最終,理智,或者說是一個軍人最基本的服從意識,暫時壓倒了心底的狂濤。
肖萬世選擇了相信李振華,相信八路軍的戰略。
“隊長,我明白了。”
他對著李振華,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我……服從命令。”
李振華看著他布滿血絲的雙眼,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沒說,但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他知道,這個決定對肖萬世來說有多么痛苦。
隊伍連夜開始轉移,所有人都步履匆匆,只有肖萬世,每走一步都像灌了鉛。
他好幾次忍不住回頭望向家的方向,每一次,心都像被刀剜一樣疼。
行軍的第三天,隊伍抵達了漳河附近。
他們接到了一項新的任務:在這里設伏,打掉一支給前方據點運送彈藥和給養的日軍運輸小隊。
這個任務,交給了肖萬世所在的連。
連長是個經驗豐富的老紅軍,他把最重要的尖刀組——提前偵察和戰斗打響后第一個沖出去的任務,交給了肖萬世。
“萬世,你帶著六個弟兄,先摸到河邊去,找個最好的伏擊點。
記住,這次咱們彈藥不多,盡量給老子省著點用,能拼刺刀就別浪費子彈!”
“是!”
肖萬世大聲應道,仿佛想用聲音來驅散內心的焦慮。
他帶著六個精干的戰士,利用夜色,悄無聲息地潛行到了漳河岸邊。
漳河兩岸蘆葦叢生,長得比人還高,是天然的青紗帳。
肖萬世觀察了許久,最終選定了一處河道拐彎的地方。
這里河岸陡峭,日軍的車輛如果要過河,必須減速,是絕佳的伏擊點。
他們在冰冷的蘆葦蕩里趴了一夜。
蚊蟲叮咬,寒氣逼人,但沒人吭一聲。
肖萬世睜著眼,一夜未眠。
他腦子里全是春花和孩子們的影子,還有西由村可能面臨的危險。
第二天,太陽升到了頭頂。
正午的陽光曬得人昏昏欲睡。
“來了!”
一個眼尖的戰士低聲喊道。
肖萬世立刻打起精神,從蘆葦的縫隙中望出去。
遠處,果然有一隊日軍順著河邊的小路走了過來。
但他很快就皺起了眉頭。
不對勁。
來的不是想象中的運輸車隊,而是一隊徒步的日軍巡邏隊。
他仔細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十九個人。
他們裝備精良,但隊形松垮,一個個歪戴著帽子,顯然是懈怠了。
更讓他們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