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來源:
《傳奇女交通員朱文起》—貴州省志
《冀魯邊區革命紀念館》—山東省民政廳
“脫!把衣服給我脫了!聽見沒有!”
偽軍小隊長的槍托,狠狠地戳在朱文起的后背上,疼得她一個趔趄。
他那雙小眼睛里,閃著豺狼般的兇光,“我倒要看看,你這身破爛里,到底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
盛夏的毒日頭,烤得大地都在冒煙。
定陶城外的崗樓下,朱文起被幾個偽軍圍在中央,她的破竹籃和針線包,早已被翻了個底朝天,東西撒了一地。
周圍,是越聚越多的鄉親,他們的臉上,有同情,有憤怒,但更多的是敢怒不敢言的麻木。
朱文起心里一沉,她知道,今天遇上了硬茬。
情報,就藏在她貼身內衣的夾層里,一旦脫衣,不僅她會暴露,整個定陶地下情報網,都將面臨滅頂之災。
她那張因為長期乞討而變得蠟黃干瘦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但渾濁的眼睛里,卻閃過一抹決絕的光。
01
一九四零年的華北,天,是灰黃色的。
饑荒,像一場無聲的瘟疫,在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上蔓延。
對于定陶縣仿山鎮游集村的朱文起來說,天災,遠沒有人禍來得可怕。
那年,她三十五歲。
丈夫游蘭馨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兩人有三個孩子,最大的不過十歲,最小的還在襁褓里。
日子雖苦,但一家人圍著那口破鍋,分食著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時,心里是暖的。
可日本人,把這點溫暖,也給掐滅了。
那是一個尋常的午后,鬼子的“掃蕩”隊伍,像一群蝗蟲,突然涌進了村子。
槍聲、哭喊聲、房屋燒塌的爆裂聲,響成了一片。
游蘭馨為了護著朱文起和孩子躲進地窖,自己被鬼子的刺刀,捅穿了胸膛。
朱文起在地窖里,死死地捂住三個孩子的嘴,聽著丈夫倒地時那聲悶響,她的心,也跟著死了。
等鬼子走了,村子已經成了一片焦土。
朱文起從地窖里爬出來,抱著丈夫那早已冰冷的身體,沒有哭。
她的眼淚,仿佛在那一刻,已經流干了。
家里的頂梁柱倒了,地荒了,糧缸也見了底。
為了活下去,為了把三個孩子拉扯大,朱文起只能重操舊業。
她小時候,就跟著父母要過飯。
現在,她又挎起了那個破竹籃,一手牽著一個,懷里抱著一個,重新走上了乞討的路。
她成了一個真正的“乞丐”。
頭發像一團亂草,臉上用鍋底灰抹得黑一道黃一道,身上的衣服,是東家撿來的一塊破布,西家扯來的一條爛衫,縫縫補補,散發著一股酸臭味。
她每天天不亮,就帶著孩子,走幾十里路,到定陶城里去要飯。
城里的大戶人家多,運氣好,能討到些剩飯剩菜。
她總是把好的、干的,留給孩子吃,自己則吃那些已經餿掉的。
在無數次的白眼、嫌棄和驅趕中,朱文起的心,磨得像塊石頭。
她對這座定陶城,卻也因此了如指掌。
哪條街是巡邏隊必經之路,哪個巷子能抄近道,哪個城門哪個時辰的守衛最松懈,她心里,有本活地圖。
她以為,她的這輩子,就會在這無盡的屈辱和乞討中,耗盡。
直到一個深夜,一個人的到來,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02
來的人,是游文齋。
按輩分,朱文起是他的四嬸。
游文齋當時是中共定陶特支的成員,他最近快愁白了頭。
由于叛徒出賣,定陶的地下交通線,幾乎被敵人連根拔起。
最后一個叫杜克敏的交通員,被抓后,受盡酷刑,寧死不屈,最后被日偽軍殘忍地活埋了。
城里的情報送不出去,根據地的信息也送不進來。
定陶的地下黨組織,成了一座孤島,隨時有被敵人一網打盡的危險。
必須盡快建立一條新的、絕對安全的交通線。
可派誰去呢?
男同志目標太大,稍微面生一點,就會被盤查。
就在游文齋一籌莫展之際,他想到了自己的四嬸,朱文起。
他知道四嬸的為人,正直、剛毅,對日本人5之入骨。
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一個毫不起眼,甚至讓人嫌棄的女乞丐。
在那個年代,乞丐,是社會的邊緣人。
他們衣衫襤褸,身上沒有任何油水可撈。
敵人的關卡,對他們,往往是盤查得最松的。
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讓他們快點滾。
這是一個完美的“保護色”。
這天深夜,游文齋敲開了朱文起那間四面漏風的茅草屋。
“四嬸。”
看著眼前這個比實際年齡蒼老了許多的親人,游文齋心里一陣發酸。
“文齋?這么晚了,你咋來了?快進屋!”
朱文起有些意外,趕緊把他讓了進來。
三個孩子,早已在土炕上睡熟了。
游文齋看著屋里那簡陋到堪稱家徒四壁的景象,把來意說明了。
他沒有隱瞞,把當交通員的危險,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朱文起。
“四嬸,這事,是掉腦袋的買賣。”
“我不該來找您,讓您冒這個險。”
“可現在,組織上實在是找不到人了……”
沒等游文齋說完,朱文起就打斷了他。
她那雙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在油燈的照耀下,卻異常明亮。
“文齋,你別說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你四叔,就是小鬼子害死的。”
“這血海深仇,我朱文起一輩子都忘不了。”
“以前,我一個女人家,沒辦法。”
“現在,有能給咱中國人做事,能殺鬼子的機會,我高興還來不及!”
“別說只是送個信,就是讓我去跟鬼子拼命,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她頓了頓,摸了摸身邊熟睡的孩子,繼續說道:“我死了,是為我男人報仇,是為咱中國的老百姓出力,死得值!”
“只求組織上,在我萬一出事后,能幫我照看這三個娃,別讓他們餓死,我就心滿意足了。”
游文齋聽完,這個七尺的漢子,眼圈紅了。
他站起身,朝著朱文起,深深地鞠了一躬。
“四嬸,我代表組織,謝謝您!”
一九四一年底,經游文齋介紹,朱文起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她沒有誓師大會,沒有入黨儀式。
她的戰場,就是這幾十里塵土飛揚的乞討路。
她的武器,就是那個破竹籃,那一身破爛的衣裳。
她成了一名,行走在刀尖上的地下交通員。
03
朱文起很快就進入了角色。
她比以前,更像個乞丐了。
她故意把自己弄得更臟,更臭,臉上永遠是黑乎乎的。
為了掩人耳目,她還開始學著一瘸一拐地走路,見了日偽軍,就立刻低下頭,裝出一副聾啞人的可憐相。
她的“業務”,也越來越熟練。
情報,通常是寫在極薄的棉紙上,卷成細細的紙卷。
朱文起會把它縫在自己那件破棉襖的夾層里,或者藏在鞋底。
后來,她發現,針線包,是個更好的藏匿地點。
每個要飯的女人,都會隨身帶個針線包,縫補破爛的衣裳,這是最合情合理的。
她把情報藏在針線包最底層的棉花里,上面再用各色的線團蓋住。
就算敵人搜查,也只會把線團倒出來看一眼,絕不會想到,最關鍵的東西,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她的第一次任務,是送一份關于日軍軍火庫布防的情報出城。
那天,她像往常一樣,把情報藏好,挎著籃子就上路了。
走到城門口,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守城的偽軍,正挨個盤查過往的行人。
輪到她時,一個偽軍捏著鼻子,一臉嫌惡地看著她:“要飯的?滾滾滾!離遠點!”
另一個偽軍卻起了疑心:“等等。”
“讓她把籃子打開看看。”
朱文起的心,瞬間揪緊了。
她的臉上,卻依舊是那副呆滯麻木的表情。
她順從地,把竹籃遞了過去。
偽軍用刺刀,在籃子里胡亂地扒拉了幾下,除了幾個發霉的窩頭,什么都沒有。
“看吧,我就說是個窮要飯的。”
第一個偽軍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快滾,別在這兒礙眼!”
朱文起如蒙大赦,趕緊低下頭,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城門。
走出很遠,她才發現,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濕透了。
有了這次經驗,她變得更加謹慎。
她的偽裝,也越來越成功。
兩年的時間里,她利用乞丐的身份作掩護,穿梭于根據地和敵占區之間,成功地傳遞了上百份重要情報,從未失手。
“定陶城里有個神出鬼沒的女乞丐”,這個傳說,開始在魯西的地下情報戰線上傳開。
同志們都敬佩她,稱她為“朱大姐”。
然而,樹大招風。
一只蒼蠅,天天在眼前飛,雖然不咬人,但時間長了,也總會引起注意。
經常在定陶城門內外活動的朱文起,終于還是被敵人盯上了。
04
一九四三年夏天,魯西地區的抗日斗爭,進入了最殘酷的階段。
日偽軍加大了“清鄉”和“掃蕩”的力度,到處設立崗樓和哨卡,妄圖割裂我根據地和敵占區的聯系。
這天,朱文起接到了一個緊急任務。
一份關于日軍最新“掃蕩”計劃的情報,必須立刻送到地委。
這份情報,關系到根據地成千上萬軍民的生命安全。
情況緊急,組織上甚至來不及用密寫藥水。
那份寫在白紙上的情報,就是一顆揣在懷里的炸彈。
朱文起知道這次任務的極端重要性。
她反復思考,覺得藏在針線包和鞋底都不夠保險。
最后,她咬了咬牙,把情報用油紙包好,藏在了自己貼身內衣的一個小口袋里。
這是她身上最私密,也是她認為最安全的地方。
她照例打扮成那副又臟又臭的乞丐模樣,出發了。
一路上,她盡量避開大路,走田埂和山間小路。
可要去地委,就必須經過定陶與菏澤交界處的一座敵人的崗樓。
這是必經之路,繞不開。
當她走到那座崗樓前時,心里“咯噔”一下。
幾個偽軍,像幾只惡犬,端著槍,攔住了她的去路。
帶頭的,是個三角眼,一臉橫肉的偽軍小隊長,姓劉。
這個劉隊長,是最近剛從別處調來的,心狠手辣,一心想在新主子面前,立個功。
“站住!”
劉隊長上下打量著朱文起,“你這個老婆子,我注意你好幾天了。”
“天天在這附近轉悠,不年不節的,你在這要飯給誰看?”
“我看你,就是個探路的奸細!”
朱文起心里一緊,但臉上依舊是那副呆傻的樣子,嘴里發出“啊啊”的聲音,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表示自己又聾又啞。
“少跟老子來這套!”
劉隊長根本不吃這一套,“給我帶到炮樓里去!老子今天非得好好搜搜不可!”
兩個偽軍,一左一右,像架小雞一樣,把朱文起架進了崗樓里。
崗樓里,光線昏暗,充滿了汗臭和霉味。
朱文起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知道,今天,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她的破竹籃,被翻了個底朝天。
針線包,也被倒在地上,花花綠綠的線團滾了一地。
偽軍們就差沒把她的破棉襖給拆了,但依舊一無所獲。
劉隊長不死心。
他堅信,這個看起來不正常的老乞丐,一定有問題。
“把衣服給我脫了!從里到外,一件不剩!”
劉隊長發出了野獸般的命令。
朱文起渾身一顫。
她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你們……你們要干什么!你們這群喪盡天良的畜生!”
朱文起不再裝聾作啞,她突然扯開嗓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哭喊起來,“我一個老婆子,你們連我都不放過!你們還有沒有人性啊!”
她的哭喊聲,引來了崗樓外一些過路百姓的注意。
大家紛紛圍了過來。
劉隊長怕事情鬧大,有些不耐煩,對兩個手下使了個眼色:“還愣著干什么?給我把她拖到里屋去!讓她叫!讓她叫破喉嚨都沒人聽得見!”
朱文起被拖進了更深的一個小房間里,門“砰”的一聲被關上了。
外面群眾的議論聲,瞬間被隔絕了。
房間里,只有她和三個虎視眈眈的偽軍。
劉隊長抱著胳膊,臉上露出獰笑。
“老婆子,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自己脫,還是讓弟兄們幫你?”
他陰惻惻地說,“你要是自己脫,我或許還能發發善心。”
“要讓我們弟兄們動手,可就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了。”
絕境。
這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絕境。
朱文起停止了哭喊。
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地喘著氣。
她知道,任何的掙扎和反抗,在三個壯漢面前,都是徒勞的。
她的腦子里,飛速地閃過丈夫慘死的模樣,閃過三個孩子嗷嗷待哺的臉,閃過游文齋那充滿信任的眼神。
不行!
情報絕對不能暴露!
她寧可死,也不能讓組織受到牽連!
一瞬間,她的眼神,變了。
那雙原本渾濁的眼睛里,迸發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靜而決絕的光芒。
她看著眼前的三個偽軍,緩緩地,抬起了手,伸向了自己那件破爛不堪的對襟內衫的最深處。
劉隊長和兩個偽軍,眼睛都亮了。
他們以為,她這是要拿情報了,或者是,終于屈服了。
朱文起的手,在衣服里摸索著。
她的動作很慢,很慢。
慢到房間里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終于,她掏出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用一塊還算干凈的藍布,包裹著的東西。
她當著三個偽軍的面,一圈,一圈地,解開了那塊藍布。
當里面的東西,完全暴露在他們眼前時,劉隊長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嘴巴不自覺地張開,臉上的血色,在短短幾秒鐘內,褪得一干二凈,變得比墻壁還要慘白。
他像是見了鬼一樣,指著朱文起手里的東西,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踉蹌著向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