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曾啊,你說,這長江的水,跟人的脾氣比,哪個更厲害?”
一個帶著濃重湖南口音的聲音在東湖的薄霧中響起,顯得格外悠遠。
穿著一身樸素軍裝的曾思玉,小心地跟在偉人身側,聞言笑了笑,聲音洪亮地回答:“主席,這長江水再大,我們也能修大壩管住它。
可人心要是散了,那可比洪水猛獸厲害多了。”
偉人停下腳步,轉過身,深邃的目光看著他,半晌,點了點頭,又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他:“是啊,人心……最難治的,還是人心啊。”
那時的曾思玉,只覺得這是主席對他工作的肯定和期許,是他人生中無數次與偉人近距離接觸時,一個普通又深刻的瞬間。
他從未想過,幾年之后,當他再次在銀幕上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時,自己這個在槍林彈雨中都沒掉過一滴淚的硬漢,會當著滿屋子下屬的面,失聲痛哭,嘴里反復念叨著兩個字……
01
1911年,清王朝的喪鐘已經敲響,中國大地正處在一片混沌的風雨飄搖之中。
在江西贛州南邊的信豐縣,一個叫曾思玉的男娃呱呱墜地。
他家不是什么大戶人家,往上數三代都是土里刨食的窮苦農民,一年到頭累死累活,交了租子,剩下的糧食也就勉強糊口。
小思玉的童年,記憶里最深刻的,不是山間的野花和清澈的溪水,而是地主家管家那張總是板著的臉,和父母額頭上永遠擦不干的汗珠。
他見過鄰居家的三叔,就因為晚交了幾天租子,被地主家的家丁打斷了腿,大冬天里只能躺在茅草屋里哼哼。
他也見過豐收年景,自家的糧食剛打下來,地主就帶著人上門,用劣質的秤稱走大半,留下一家人對著空空如也的米缸發愁。
“爹,為啥我們辛辛苦苦種的地,糧食大頭都是他們的?”
七八歲的曾思玉歪著腦袋問他爹。
他爹正蹲在門檻上卷著旱煙,聞言嘆了口氣,煙霧繚繞中,滿是皺紋的臉更顯愁苦:“娃啊,這是命。
人家的地,人家的規矩,我們這些泥腿子,能有口飯吃就不錯了。”
“可這不公平!”
小思玉捏緊了拳頭。
“公平?”
他爹苦笑一聲,拍了拍兒子的頭,“等你長大了就懂了,這世道,就沒有公平二字。”
可曾思玉偏偏不信這個邪。
他骨子里就有一股子犟勁,一股子不服輸的勁頭。
他爹讓他認命,他偏要問個為什么。
這股勁,讓他成了村里孩子們的頭兒,也讓他在十來歲的時候,就萌生了要改變這一切的想法。
機會在1927年來了。
那一年,革命的火種傳到了信豐。
曾思玉聽說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口號,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這不就是他從小就盼著的事兒嗎?
他覺得,這世道不是不能改,是得有人站出來領頭改。
于是,年僅17歲的他,瞞著家里人,偷偷參加了農民暴動,第二年就加入了地方的赤衛隊,成了一名真正的革命戰士。
剛開始,家里人還擔心得不得了,他娘天天在家掉眼淚。
“兒啊,那是掉腦袋的買賣,咱安安分分過日子不好嗎?”
曾思玉回家探望時,看著愁容滿面的母親,堅定地說道:“娘,安分過日子,就能不被欺負嗎?
三叔的腿是怎么斷的?
我們家的地是怎么沒的?
我要是不去拼一把,將來我的娃,還得過跟我們一樣的日子。
我就是要去爭一個理,爭一個讓咱們窮人能挺直腰桿活著的世道!”
這番話,說得他爹都沉默了。
老漢抽了半天旱煙,最后把煙鍋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來說:“去吧。
要是真能干出個名堂,別忘了你為啥走的這條路。”
1930年,曾思玉正式編入中國工農紅軍,次年光榮入黨。
從那一刻起,這個信豐山溝里走出來的窮小子,把他的一輩子,都交給了他認定的那個“理”。
他從一個普通的通訊員干起,送信、跑腿,什么苦活累活都搶著干。
他腦子靈光,打仗勇敢,不怕死,身上那股子犟勁用在了戰場上,就成了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勇猛。
長征路上,他爬雪山,過草地,啃草根,嚼皮帶,身邊多少戰友倒下了,他硬是咬著牙挺了過來。
抗日戰爭,他從營長、團長,一直打到旅長,在平型關、在百團大戰中,都留下了他戰斗的足跡。
解放戰爭,他更是成了獨當一面的猛將,一路從東北打到中南,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已經是第四野戰軍的主力軍軍長。
朝鮮戰場上,他又作為志愿軍第十九兵團的副司令員兼參謀長,跟世界上最強大的美軍掰手腕,打出了國威軍威。
1955年,全軍授銜,曾思玉被授予中將軍銜。
從一個“泥腿子”,到共和國的將軍,他花了整整27年。
這27年,他身上留下了十幾處傷疤,每一處都是一枚勛章。
他再也不是那個只能眼睜睜看著鄉親被欺負的少年,而是成了一個能夠保家衛國的鋼鐵長城。
但他始終記得他爹的話,記得自己當初是為了什么才走上這條路的。
所以,他雖然當了大官,身上卻沒什么官架子,對手下的兵,就像對自己的兄弟一樣。
他常說:“咱們都是窮苦人出身,別忘了根。”
這就是曾思玉,一個從舊時代的泥潭里掙扎出來,又親手參與締造新中國的硬漢。
他的前半生,就是一部濃縮的中國革命史,充滿了槍林彈雨和血火考驗。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什么大風大浪都見過了,心已經磨練得像塊石頭一樣堅硬。
直到他后來遇到了那個改變中國命運的人,并且與之有了近距離的交往,他才發現,自己的情感,遠比自己想象的要豐富得多。
02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曾思玉被調任武漢軍區司令員。
武漢,九省通衢,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其戰略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
而對于曾思玉來說,這個任命還有一個特殊的意義。
因為,毛主席特別喜歡武漢,喜歡東湖。
他老人家常說:“武漢是我的家,東湖是我的游泳池。”
每年,他都會來武漢住上一段時間,短則十天半月,長則半年之久。
于是,接待和保衛毛主席,就成了曾思玉工作中的重中之重。
這可不是個輕松的活兒。
主席的安全是天大的事,一根頭發絲都不能出問題。
主席的生活起居,也要安排得妥帖舒適,既要讓他老人家滿意,又不能搞特殊化,鋪張浪費。
曾思玉把這事兒當成了頭等大事來抓。
他親自勘察主席下榻的東湖賓館梅嶺一號的每一個角落,從門窗安保到水電線路,都要親自過問。
他挑選的警衛、服務員,個個都是精兵強將,政治上絕對可靠,業務上絕對過硬。
第一次正式負責接待工作時,曾思玉心里還有點打鼓。
他雖然在一些重大會議上見過主席,但這么近距離、長時間地負責他的生活,還是頭一回。
他把主席身邊的工作人員請來,仔仔細細地問主席的飲食習慣、作息規律。
“主席喜歡吃辣,尤其是紅燒肉,要放辣椒。”
工作人員告訴他。
“主席晚上工作,白天休息,習慣了。”
“主席喜歡游泳,愛看書,尤其愛讀歷史和古典文學。”
曾思玉一一記在心里。
他特地囑咐廚房:“給主席做飯,菜要保證新鮮,味道要地道。
主席是湖南人,口味重,辣椒要用得恰到好處。
但也要注意營養搭配,畢竟主席年紀也大了。”
主席來了之后,曾思玉幾乎是寸步不離。
但他又不是那種死板的警衛,他懂得保持距離,讓主席有足夠的個人空間。
他常常是遠遠地看著,確保一切正常。
主席很快就注意到了這個細心周到又不愛多言的武漢軍區司令員。
一下午,主席看書累了,走到院子里散步,看到曾思玉正和警衛戰士交代著什么。
“思玉同志,你過來一下。”
主席向他招了招手。
曾思玉趕緊跑過去,立正站好:“主席!”
“搞這么緊張干什么?”
主席笑了笑,指了指東湖,“陪我走走吧。”
兩人一前一后,沿著湖邊的小路慢慢走著。
初次單獨和主席散步,曾思玉心里還有點拘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還是主席先開了口,他指著浩渺的東湖水,用他那特有的湖南口音問道:“思玉啊,你看這東湖,比西湖大多了。
有人說西湖是小家碧玉,這東湖就是大家閨秀。
你覺得呢?”
曾思玉沒想到主席會問這個,他想了想,用他那洪亮的嗓音回答:“主席,我覺得東湖不光是大家閨秀,更像個胸懷寬廣的母親。
您看它,接納了這么多江河的水,養育了這么多魚蝦,還給武漢城增添了這么多靈氣。
它有容乃大。”
主席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腳步也輕快了許多:“說得好!
有容乃大。
我們共產黨人,搞革命,搞建設,也要有這種胸懷嘛。”
從那以后,主席在武漢的日子里,總喜歡叫上曾思玉一起散步、聊天。
他們聊的話題很廣,從國際形勢到國內建設,從軍事部署到農業生產。
主席尤其喜歡和他聊治水的事。
有一次,兩人又在湖邊散步。
主席指著遠方,神情凝重地說:“長江水患,自古以來就是心腹大患。
我們手里,一定要建成荊江分洪工程,還要修三峽大壩。
這件事,我考慮了很久了。”
接著,主席就給他詳細地描繪起三峽大壩的宏偉藍圖,從大壩的選址,到發電的效益,再到對航運的改善,說得是頭頭是道,眼中閃爍著對未來的憧憬。
曾思玉聽得熱血沸騰,他從主席的談話中,感受到的不僅是一個領袖的遠見卓識,更是一個老人對這片土地和人民深沉的愛。
那時候的毛主席,雖然已經年過七旬,但精神矍鑠,思維敏捷,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尤其是在東湖里游泳的時候,更是展現出了驚人的體力和豪情。
曾思玉經常站在岸邊,看著主席在寬闊的湖面里劈波斬浪,一游就是一兩個小時,心里充滿了敬佩。
他覺得,主席的身體,就像這新中國一樣,充滿了無窮的活力。
兩人之間的關系,也從工作上的上下級,慢慢多了一層類似朋友甚至親人般的信任。
主席知道曾思玉是窮苦出身,打仗勇敢,為人實在,很欣賞他。
有時吃飯,會特意叫上他:“思玉,來,陪我吃頓飯。
嘗嘗這個辣椒,看夠不夠勁!”
曾思玉也漸漸在主席面前放松下來。
他會跟主席聊一些軍區的工作,也會講一些自己年輕時打仗的趣事。
他發現,偉人其實也有很生活化的一面,他會關心你家里幾口人,孩子多大了,工作順不順心。
在武漢的這些年,是曾思玉軍旅生涯中一段非常特殊的時光。
他覺得自己不僅僅是一個大軍區司令員,更像是主席在武漢的“大管家”。
他熟悉主席的每一個習慣,能從主席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中,體會到他老人家的情緒。
這段經歷,讓他對主席的崇敬之心,又多了幾分親近和了解。
他覺得,能這樣一直守護在主席身邊,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榮幸。
然而,命運的齒輪,總是在人最安逸的時候,悄然轉動。
03
1973年冬,北京的天氣已經很冷了。
一份來自中央軍委的調令,打破了曾思玉平靜的生活。
那天,他正在辦公室處理軍區年終總結的報告,政委拿著一封電報,表情嚴肅地走了進來。
“老曾,北京來的。”
曾思玉心里“咯噔”一下,接過來一看,是八大軍區司令員對調的命令。
他被調往濟南軍區,擔任司令員。
這個消息來得非常突然。
他放下電報,半天沒有說話。
他舍不得離開武漢,這里有他熟悉的部隊,熟悉的工作環境。
但更讓他舍不得的,是感覺自己像是離開了主席的身邊。
雖然他知道,作為一名軍人,服從命令是天職,但心里還是空落落的。
去北京報到的時候,他見到了毛主席。
那是在中南海的書房里,主席半躺在沙發上,蓋著一條毯子,顯得有些疲憊。
看到他進來,主席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思玉同志,要到山東去了。
孔夫子的老家,好地方啊。”
主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不如在武漢時那般洪亮。
“主席,我……我舍不得離開武漢,舍不得離開您。”
曾思玉是個直腸子,心里話一下子就說出來了。
說完又覺得不妥,一個大軍區司令員,怎么能說這種小女兒態的話。
主席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嘛。
你們這些同志,在一個地方待久了不好,容易形成自己的山頭。
調一調,對黨,對軍隊,對你們自己,都有好處。”
主席的語氣很平緩,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安慰。
他接著說:“濟南軍區很重要,是北京的門戶。
把你放在那里,我放心。”
聽到這句話,曾思玉的眼眶有些發熱。
這是多大的信任啊!
他站起身,莊重地敬了一個軍禮:“請主席放心,我一定站好崗,放好哨,絕不辜負您的期望!”
主席點了點頭,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對他說道:“到了山東,要搞好調查研究,要和當地的同志搞好團結。
遇事要多商量,不要搞一言堂。”
臨走時,主席讓人送他到門口。
看著主席略顯憔悴的臉龐和有些吃力的動作,曾思玉的心里涌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他總覺得,這次見面,和以往在東湖邊談笑風生時的主席,有些不一樣了。
但具體是哪里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
或許,是自己要離開了,心里多愁善感吧。
他這樣安慰自己。
到了濟南,新的工作千頭萬緒。
曾思玉很快就投入到了緊張的工作中。
他牢記主席的囑托,一到任就深入基層,跑遍了軍區下轄的各個部隊。
他和藹可親,沒有架子,很快就和山東的干部戰士們打成了一片。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把對主席的牽掛,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他只能通過《人民日報》和新聞簡報,來了解主席的近況。
每當看到主席接見外賓的照片,看到主席依然神采奕奕,他心里就感到一陣安慰。
然而,他畢竟是離開了權力的核心,離開了那個能隨時感受到時代脈搏的地方。
很多事情,他只能看到表面。
他不知道,在他離開之后,主席的身體正在悄然發生著一些變化。
那些變化,被層層地保護起來,不為外人所知。
曾思玉在濟南的工作很出色,軍區的各項建設都搞得有聲有色。
他還是那個雷厲風行的將軍,那個治軍嚴格的司令。
手下的官兵都很敬畏他,也都很喜歡他。
他們覺得,司令員就像一座山,穩重、可靠,沒什么事能難倒他。
他們誰也想不到,這座“山”,很快就會有崩塌的時刻。
04
1974年秋天,一個尋常的下午。
濟南軍區大禮堂里座無虛席,軍區機關的干部們正在集中觀看一部新出的新聞紀錄片。
這種活動是當時的常態,既是學習,也是一種政治任務。
禮堂里很安靜,只有放映機“咔噠咔噠”的轉動聲和影片的旁白聲。
曾思玉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間,和他并排坐著的是軍區的幾位主要領導。
他看得一如既往地認真,身體微微前傾。
影片的內容,大多是關于國內農業、工業建設取得的偉大成就,以及一些外交活動。
大家看得聚精會神,不時為影片中展現的欣欣向榮的景象而感到自豪。
影片接近尾聲,畫面一轉,旁白的聲音變得莊重起來:“我黨中央委員會主席毛澤東,在中南海親切會見了來訪的菲律賓總統夫人伊梅爾達·馬科斯及其家人……”
聽到“毛澤東”三個字,曾思玉的身體下意識地坐直了,目光緊緊地鎖住了銀幕。
他已經快一年沒有親眼見到主席了,心中充滿了期待和思念。
光影變幻,銀幕上出現了那間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中南海書房。
緊接著,那個他魂牽夢縈的身影,出現在了畫面的中央。
就在那一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
曾思玉的呼吸猛地一窒,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他幾乎要蜷縮起來。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那些在武漢東湖邊散步的爽朗笑聲,那些指點江山的豪邁氣魄,那些在水中暢游的矯健身姿……所有關于主席精力充沛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
這些鮮活的記憶,與眼前銀幕上的身影,形成了一種他無法言說、卻又痛徹心扉的對比。
他甚至來不及去細看銀幕上的畫面,一種巨大的、冰冷的恐慌感就瞬間攫住了他。
這不是理智的分析,而是一種朝夕相處多年后形成的本能直覺。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身影,可視線卻迅速被一層水汽模糊了。
他想看清楚,卻怎么也看不清。
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滾燙的棉花,讓他無法呼吸。
緊接著,滾燙的液體從他那飽經風霜的眼眶中決堤而出。
起初是無聲的,一滴、兩滴,迅速地滑過他臉上的溝壑。
然后,他再也控制不住,這個在槍林彈雨中都未曾眨過一下眼睛的硬漢,肩膀開始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
他身邊的政委和副司令員們都感覺到了異樣,他們側過頭,驚愕地看著他們的司令員。
在黑暗中,他們只能看到司令員那如山般堅毅的側臉,此刻卻掛滿了淚水。
他微微搖著頭,嘴唇翕動,用一種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反復地、絕望地念叨著:“壞了……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