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學研究領域，有這么一個基本常識：沒有文獻資料佐證的個人回憶不可輕信，在使用的時候要慎之又慎。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人的記憶是靠不住的。個人回憶受到記性、立場、感情、利害關系等諸多因素的制約，出現錯誤的概率是很大的。所以，千萬不要迷信所謂的當事人口述，仔細查閱第一手的檔案文獻或者軍史戰史，互相印證比對，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實的歷史。

下面，筆者就以在讀者中影響很大的報告文學《中越戰爭秘錄》中，關于原昆明軍區第14軍40師炮兵團團長趙扣斌的訪談，來說明回憶史料不可輕信這個常識。

在第五個采訪本上，記下：119，趙扣斌，XX師炮團團長，1988年4月18日15時30分，開遠市炮團會議室。巧得很，趙團長是第一百一十九位被采訪者，而1984年攻打老山之線，他和他的團隊編為119炮兵群，他為群長。對老山炮戰，他最有發言權。（《中越戰爭秘錄》金輝 張惠生 張衛明 時代文藝出版社 19902年2月 第36頁）

1、““6.11”后我吸取了教訓，原來大小炮都歸我管，我提出，82迫由營掌握，100迫以上由我掌握，12個炮連，加上4個坦克連。”

指謬：配屬步兵參加老山前線6月至8月防御作戰的坦克連只有1個而不是4個，即第14軍坦克團1營1連。該連參戰裝備為：8輛62式坦克、9輛運輸車、2輛工程車、4輛平板拖車、團指揮小組1輛北京牌通信車。帶隊首長為團參謀長楊青旺，連長為易小明。其中4輛坦克配屬第40師，另外4輛坦克配屬第41師。（《陸軍第14集團軍裝甲旅簡史》）

2、“三個火箭炮連，142高地一個，李海欣高地一個，結合部一個。”

指謬：李海欣高地就是142號高地。第40師炮兵團火箭炮營的3個連的射擊方向分別是：第10連射擊清水口子、第11連射擊南嘎至647高地、第12連射擊黃羅。（《陸軍第40師炮兵支援老山地區防御戰斗》）

3、“我決定了三個點，6個連一起給我干。隔了十分鐘，又打第二次，沒反應，前沿陣地觀察說沒動靜，我不信，給我打照明彈，結果還是說什么也看不見。我想，算白打了，沒情況，虛驚一場。指揮部下令睡覺，這時三點過，所有的部隊都睡了。”

指謬：7月12日3時至3時40分，第14軍以二分之一的炮兵對越軍可能集結與展開地域、炮兵陣地等18個目標，進行了兩次炮火反準備。越軍炮兵于3時10分作出反應，先后對我方146、169、142、100、116號高地及1072高地進行火力襲擊。這一階段的炮戰一直持續到4時30分，炮兵這邊打得熱火朝天，步兵敢睡？能睡得著？（《陸軍第14軍炮兵“7.12”支援步兵抗敵師規模反撲戰斗》）

事實上，部隊通過多種偵察手段，已經查明了越軍進攻企圖。7月11日入夜后，各前沿堅守分隊即嚴陣以待，做好了戰斗準備。（《步兵第119團662.6高地、那拉地區防御戰斗》）在這種情況下，怎么可能命令部隊去睡覺？

4、“(實際情況：越軍已進到我陣地前500米以內地段內。趙團長組織的兩輪射擊，準確地打在敵隱蔽的戰斗隊形中，兩個營長當場被擊斃，兵員死傷慘重。失去指揮的部隊沒有暴露，輕重傷員無一呻吟。頃刻，照明彈起，嚴密偽裝的越軍蟄伏如前，重傷員至死不動，紀律與素質令人瞠目。)這一段不是趙團長的話，而是該書作者的話。”

指謬：這一部分內容流傳甚廣，被作為越軍紀律嚴明的一個重要例證。可實際上，越軍的這種忍耐沒過多久就崩潰了。我軍監聽臺聽到越軍如下通話內容：“隊伍遭炮火襲擊，傷亡慘重，傷亡慘重！”“不能亂，誰亂槍斃誰。”“收攏部隊，繼續前進，我命令你立即收攏部隊！”“救命啊！嗚嗚嗚……”“混蛋，哭什么，我們的炮火還擊馬上就開始了！”（《國門之魂 40師老山作戰縱橫》）

5、“那一天我的團干進去了一萬多發。”

指謬：第40師炮兵團當天消耗122榴炮彈4016發，85加農炮彈1531發，130火箭彈938發，合計6485發。（《662.6高地地區防御作戰后勤保障總結》第40師炮兵團后勤處）

6、“到中午12點，2.5個基數全干光了。張團長一聽炮彈沒了，兩臂一攤，一下子背過氣去。”

指謬：事實是“7月12日打敵反撲，彈藥消耗量大，部隊申請補充數超過了分部一線儲備數”。（《老山、者陰山地區防御作戰后勤保障總結》昆明軍區后勤部第23分部）要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就需要了解彈藥補充的一個基本原則，作戰期間的彈藥消耗，必須是隨耗隨補，而不是打完了再補，以經常保持規定的數量。炮兵向第23分部申請補充炮彈，絕非意味著炮彈所剩無幾或者打光了。

戰斗中部隊的申請補充數超過實際消耗數是常見的事情，主要有兩個原因：指揮員對彈藥消耗情況掌握不及時，不準確，心頭沒底；顧慮戰斗激烈，后勤供應跟不上，從而盲目地申請補充。由這兩個因素導致陣地彈藥積壓，是作戰期間一個較為普遍的現象。

上面講了彈藥補充的相關知識，再回過頭來看看具體的數據。截至7月12日戰前，第40師炮兵及配屬該師作戰的炮兵，在陣地上和倉庫里共儲備炮彈2.5個基數，戰中實際消耗是：85加農炮彈1.04基數、130火箭彈1.06基數、130加農炮彈1.8基數、122榴炮彈和152榴炮彈2.08基數。（《老山、者陰山地區防御作戰軍械保障總結》）

換句話說，就算第23分部各線倉庫不往前線補充炮彈，只靠部隊在戰前完成的彈藥儲備量，也足以保證作戰的需要，7月12日當天，根本就不存在炮彈消耗殆盡，從而導致炮火中斷的情況。

7.“沒了炮火封鎖， 他一個團怎么也擋不住越軍6個團的沖擊。”

指謬：當時第119團的部署是：662.6高地方向（即松毛嶺方向）：以2營配屬1營炮兵連，在100號、662.6、138號、143號高地一線組織防御，為團第一梯隊右翼營。那拉方向：以3營配屬第118團1營炮兵連，在154號、142號、128號高地地區組織防御，為團第一梯隊左翼營。（1營配置在南榔、里頭寨地區，為團第二梯隊。）

而越軍的進攻部署，是662.6高地方向為第876團和第821特工團1個營，那拉方向為第174團和第198特工團1個營。

也就是說，當時第119團面對的是越軍兩個步兵團和兩個特工營，所謂“以一敵六”之說，是忽略了西側的老山方向和東側的八里河東山方向，把越軍參戰兵力全部算到第了119團頭上，屬于以偏概全，夸大其詞。而且從軍事地形學的常識上講，在兩個步兵營防御的狹窄正面上，越軍怎么可能展開六個團實施攻擊？

8.“等炮彈的空兒，越軍占領了164高地。”

指謬：164號高地位于166號高地東側，這兩個高地之間，間隔著越南的2號公路，一直在越軍手里，根本就不是我們的陣地。

還需要重點說明的是：受《中越戰爭秘錄》錯誤記載的影響，很多人都認為7月12日當天，越軍趁著我軍炮火中斷的空隙，攻占了幾個高地。這絕不是事實！

實際上我軍幾個前沿陣地被越軍攻占的時間，全部都是在8點半之前，從來沒有發生過打到中午，因為打光炮彈，步兵失去火力支援而丟失陣地的現象。具體情況是：在第119團2營防御的662.6高地方向，102號高地于6時，138號高地于8時30分先后被越軍876團占領。在第119團3營防御的那拉方向，150號、169號高地于5時40分，142號高地表面陣地于6時5分先后被越軍316師174團占領。（《陸軍第40師老山地區防御戰斗》）

當天傍晚戰斗結束時，除了138號高地之外，其余失守高地全部收復。也就是說，越軍雄心勃勃的“MB84”戰役，在付出了傷亡3000余人的慘重代價之后，只占領了我軍一個前沿陣地。該陣地后來于1985年3月8日，被第1軍收復。

最后，再強調一遍：個人口述歷史之類的回憶史料，輕信不得！有句俗話叫什么來著？“好記性不如爛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