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李家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孩童正追逐打鬧。忽然,一個眼尖的孩子指著遠(yuǎn)處塵土飛揚的小路喊道:"快看!那是舉人老爺?shù)能囻R!"
村口頓時熱鬧起來。正在菜園里摘豆角的張嬸直起腰,手搭涼棚張望;鐵匠王叔放下燒紅的鐵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就連八十多歲的趙太公也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從屋里走出來。
塵土中,一匹青驄馬緩緩走近。馬背上坐著個身著靛藍(lán)長袍的年輕人,腰間系著代表舉人身份的錦帶,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是善文!李善文中舉回來了!"張嬸激動地拍著大腿。
李秀才勒住馬韁,翻身下馬,朝圍上來的鄉(xiāng)親們深深一揖:"各位叔伯嬸娘,善文回來了。"
"哎喲,使不得使不得!"趙太公連忙扶住他,"你現(xiàn)在是舉人老爺了,哪能給我們行禮。"
李秀才笑著搖頭:"太公說哪里話。沒有鄉(xiāng)親們當(dāng)年的照應(yīng),哪有善文的今日?"
他邊說邊從馬鞍旁的布袋里掏出一包油紙裹著的糖果,分給眼巴巴望著他的孩子們。孩子們歡呼著接過,七嘴八舌地喊著"謝謝舉人老爺"。
"善文啊,縣里周老爺在祠堂備了酒席,就等著給你接風(fēng)呢!"王叔熱絡(luò)地拍著他的肩膀。
李秀才卻婉拒道:"多謝周老爺美意。只是離家三年,我想先去看看家母。"
辭別眾人,李秀才牽著馬往村西頭走去。遠(yuǎn)遠(yuǎn)地,他就看見自家那間低矮的茅草屋前,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踮著腳張望。
"娘!"李秀才眼眶一熱,快步上前跪下,"兒子回來了。"
李母顫抖著雙手扶起兒子,眼淚順著皺紋縱橫的臉頰滾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快進(jìn)屋,娘給你做了最愛吃的豆腐。"
屋內(nèi),簡陋的木桌上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雪白的豆腐塊浸在琥珀色的醬汁里,上面撒著翠綠的蔥花和噴香的麻油。
李秀才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送入口中。
"怎么樣?"李母期待地問。
"還是娘做的豆腐最香!"李秀才滿足地瞇起眼,"在省城讀書時,最想的就是這一口。"
李母笑得眼睛彎成月牙:"慢點吃,鍋里還有呢。"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窸窣聲。李秀才轉(zhuǎn)頭看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倚在門框上,眼巴巴地望著桌上的豆腐。老人頭發(fā)花白,臉上布滿溝壑般的皺紋,但一雙眼睛卻出奇地清亮。
"老人家,您餓了吧?"李秀才放下筷子,起身相迎。
老乞丐局促地搓著手:"舉人老爺,老朽...老朽聞著香味..."
李母連忙從鍋里又盛了一碗豆腐,還拿了個剛蒸好的窩頭。李秀才接過,親自端到老乞丐面前:"您請用。天還涼,趁熱吃暖和些。"
老乞丐顫抖著接過碗,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李秀才注意到老人的指甲縫里全是泥垢,但捧著碗的手卻意外地修長干凈。
"慢些吃,別噎著。"李母又倒了碗熱水遞過去。
老乞丐一口氣吃完豆腐,抹了抹嘴,突然抬頭直視李秀才的眼睛:"后生,你心善。"
李秀才正要客氣幾句,卻見老人神色一肅,壓低聲音道:"聽老朽一句勸,今夜子時之前,無論發(fā)生何事,切莫歸家!切記!切記!"
說完,不等李秀才反應(yīng),老人便拄著拐杖快步離去,轉(zhuǎn)眼就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這..."李秀才愣在原地,手中的空碗差點掉落。
李母也一臉詫異:"這老人家怎么說話沒頭沒尾的?"
老乞丐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的小路盡頭,李秀才仍站在原地,手中的空碗微微發(fā)顫。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斑駁的土墻上。
"文兒,怎么了?"李母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那老人家怕是餓糊涂了,說些胡話。"
李秀才回過神來,將空碗遞給母親:"娘,您看那老伯的眼神,不像是瘋癲之人。說話時目光清明得很..."
李母接過碗,眉頭微蹙:"也是奇怪。咱們這村子小,從沒見過這號人物。"她轉(zhuǎn)身往灶臺走去,"別多想了,來幫娘收拾碗筷。"
李秀才跟著母親進(jìn)了廚房,心不在焉地擦拭著灶臺。老乞丐那雙清亮的眼睛和鄭重的警告,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娘,"他突然開口,"我想去問問村里人,可有人認(rèn)識那位老伯。"
李母停下刷碗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去吧,順便去趟族長家。你中舉回來,按禮數(shù)該去拜見。"
李秀才點點頭,換了身素凈的棉布衣衫出了門。暮色漸濃,村道上三三兩兩的村民正在收工回家。
"舉人老爺!"鐵匠王叔遠(yuǎn)遠(yuǎn)地招呼,"這么晚了還出門?"
李秀才快步上前:"王叔,今日可曾見過一位白發(fā)老丈,拄著拐杖..."
"哦,那個要飯的?"王叔撓撓頭,"晌午時在祠堂附近見過,問我要水喝。看著面生,不像是附近村子的。"
正說著,張嬸挎著菜籃子走來:"善文啊,你問的那個老乞丐,我倒是多看了兩眼。那老人家雖然衣衫破爛,可說話文縐縐的,倒像個讀書人。"
李秀才心頭一動:"他可曾說過什么特別的話?"
張嬸想了想:"就問了問村里有沒有姓李的人家,我說西頭李寡婦家兒子中了秀才...啊,現(xiàn)在該叫舉人老爺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辭別二人,李秀才心事重重地往族長家走去。族長家的青磚大院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氣派,門口掛著兩盞紅燈籠。
"善文來了!"老族長正在院中喝茶,見到李秀才連忙起身,"快進(jìn)來坐。老朽正打算明日去你家道賀呢。"
寒暄過后,李秀才將老乞丐的事娓娓道來。老族長摸著花白的胡須,若有所思:"子時之前莫歸家...這倒讓我想起年輕時聽過的一個故事。"
"什么故事?"李秀才傾身向前。
"說是前朝有個書生,也是好心施舍了個乞丐。那乞丐讓他三日內(nèi)莫近水邊,結(jié)果第三日..."老族長壓低聲音,"那書生本要去赴詩會,路過河邊時想起警告,繞道而行。后來聽說,那日正午有艘游船翻了,淹死了好幾個讀書人。"
李秀才心頭一凜:"族長的意思是..."
"寧可信其有啊。"老族長意味深長地說,"那老人家得了你的恩惠,沒道理害你。"
離開族長家時,天已全黑。李秀才踏著月光往家走,遠(yuǎn)遠(yuǎn)望見自家窗口透出的昏黃燈光,心中一陣溫暖,卻又想起老乞丐的警告,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
"文兒?"李母正在院中收衣服,看見兒子站在門口發(fā)愣,"怎么不進(jìn)來?"
李秀才走進(jìn)院子,猶豫片刻,還是將族長的話告訴了母親。
李母聽完,手里的木盆"咣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這...這可如何是好?"
"娘,您別慌。"李秀才扶住母親顫抖的肩膀,"我想好了,今晚我去周秀才家借宿。他是我同窗,正好有事要商議。"
李母緊緊抓住兒子的手:"可是..."
"娘放心,"李秀才安慰道,"我明日一早就回來。您晚上把門窗關(guān)好,灶火一定要熄干凈。"
收拾了幾件隨身衣物,李秀才又叮囑了母親幾句,這才提著燈籠往村東頭的周秀才家走去。夜風(fēng)微涼,吹得燈籠里的火苗忽明忽暗。路邊的草叢中,蟲鳴此起彼伏。
"善文兄?"周秀才打開門,一臉驚訝,"這么晚了..."
李秀才作揖道:"實在抱歉。有些課業(yè)上的疑問,想與周兄徹夜長談,不知可否叨擾一晚?"
周秀才熱情地將他迎進(jìn)屋:"求之不得!正好前日得了些好茶..."
這一夜,李秀才躺在周家的客房里,輾轉(zhuǎn)難眠。窗外樹影婆娑,偶爾傳來幾聲犬吠。他時而想起老乞丐清亮的眼睛,時而擔(dān)心獨自在家的母親,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迷迷糊糊睡去。
"善文兄!快醒醒!"周秀才急促的敲門聲將他驚醒,"你家那邊好像出事了!"
李秀才一個激靈坐起身,只見窗外濃煙滾滾,正是自家方向!
李秀才連鞋都來不及穿好,赤著腳就往外沖。周秀才急忙抓起一件外袍追上去:"善文兄!穿上衣服!"
晨霧中,李家方向騰起的黑煙格外刺目。李秀才的心跳如鼓,耳邊嗡嗡作響,腦海中全是母親蒼老的面容。
"娘...娘一定不能有事..."他喃喃自語,腳下的步子更快了。
轉(zhuǎn)過最后一個巷口,眼前的景象讓李秀才雙腿一軟——自家偏屋已經(jīng)燒得只剩骨架,幾個鄉(xiāng)親正提著水桶往冒煙的主屋潑水。濃煙中,他隱約看見張嬸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娘!"李秀才嘶啞著嗓子喊道,跌跌撞撞地沖了過去。
李母轉(zhuǎn)過身,臉上滿是煙灰,但神色還算鎮(zhèn)定:"文兒!我沒事。"
李秀才一把抱住母親,渾身發(fā)抖:"怎么回事?怎么會起火?"
王叔抹了把臉上的汗,指著偏屋:"灶房起的火。昨晚風(fēng)大,怕是吹倒了油燈。好在發(fā)現(xiàn)得早..."
"多虧了趙太公家的狗。"張嬸插嘴道,"半夜叫個不停,把我們都吵醒了。出來一看,你家灶房已經(jīng)燒起來了。"
李秀才這才注意到,母親雖然安然無恙,但左臂的衣袖被燒焦了一角,不禁后怕不已:"娘,您沒受傷吧?"
"沒事沒事。"李母拍拍兒子的手,"就是可惜了那些新做的豆腐..."
正說著,王叔從廢墟里扒拉出一個黑乎乎的物件:"善文,你看這是什么?"
李秀才接過一看,竟是一個被熏黑的粗瓷碗——正是昨日給老乞丐盛豆腐用的那個!更令人驚奇的是,碗底用利器刻著四個清晰的字:"善心避劫"。
"這..."李秀才的手微微發(fā)抖,"是那位老伯..."
李母湊過來一看,頓時紅了眼眶:"文兒,這是神仙點化?。∫皇悄阈纳平o了那碗豆腐,要不是你聽了勸告沒回家..."
圍觀的鄉(xiāng)親們聽了事情原委,紛紛稱奇。趙太公拄著拐杖走過來:"善文啊,這是你平日積德行善的福報。那老人家必是神仙化身,來報你的豆腐之恩。"
李秀才捧著破碗,朝著村口方向深深一揖:"多謝老丈救命之恩!"
接下來的日子,李秀才拿出積蓄修繕房屋,特意將灶房建得離主屋遠(yuǎn)了些。上梁那天,他擺了十幾桌酒席,請全村人吃飯。
席間,李秀才舉杯道:"各位鄉(xiāng)親,這次多虧大家及時相救,我娘才能平安無事。這一碗薄酒,聊表謝意!"
眾人紛紛舉杯,院子里熱鬧非凡。酒過三巡,張嬸忽然問道:"善文啊,那老神仙的碗,你打算怎么處置?"
李秀才從懷中取出那個已經(jīng)清洗干凈的粗瓷碗,碗底的刻字清晰可見:"我請匠人做了個木匣,要將這碗供在家中堂上,讓子孫后代都知道——"他環(huán)視眾人,聲音清朗,"一粥一飯,皆是恩情;舉手之勞,或結(jié)善緣。"
后來,李秀才進(jìn)京趕考,中了進(jìn)士,被派往南方某縣任職。臨行前,他將老屋托付給鄉(xiāng)親照看,唯獨帶走了那個粗瓷碗。
據(jù)說他為官清正,體恤百姓,尤其善待乞丐流民。而那個"一碗豆腐救兩命"的故事,也在十里八鄉(xiāng)流傳開來,成為教導(dǎo)子孫積德行善的活教材。
許多年后,有游方僧人路過李家村,在村口的老槐樹下講經(jīng)說法。有好奇的孩童問起當(dāng)年之事,僧人微微一笑:"所謂神仙,不過是心存善念的普通人罷了。一碗豆腐暖人腸,一句良言避災(zāi)殃。善心善行,自然會有善報。"
說完,他起身撣了撣僧袍上的塵土,拄著拐杖向遠(yuǎn)方走去。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恍惚間,竟與當(dāng)年那個老乞丐有幾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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