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明 孫辰龍
在泰山西麓岱岳區道朗鎮的石塢山洞旁有一古刻棋盤,旁邊刻有摩崖文,其右刻小字“雍正七年二月十九日古有云溪”,左邊刻大字“神仙搏(通博)棋處”。這樣的棋盤在岱頂也多有發現,如南天門旁石上刻有老虎棋、九子棋的棋局;在天街巖面上有九子棋、象棋等組成的棋盤叢刻,另外岱廟坊、藏峰寺也有類似棋盤刻石。泰山上為什么有這么多石刻棋盤?其中有何寓意?讓我們一探究竟。
“仙人對博”的神奇傳說
據泰山文化學者周郢教授介紹,這些石刻棋盤的出現,都源于泰山上一個神奇傳說,即見諸古籍的“仙人對博”。漢代應劭《風俗通·正失》:“(俗說)又言武帝與仙人對博,棋沒石中,馬蹄跡處于今尚存。”據《岱史》載:在泰山竹林寺山后里許,有俗名“仙趾峪”,峪中“有仙人草履跡,長尺余;馬蹄長五寸許。”或即與此傳說相關。明代李先芳《岱宗)詩中也說:“十八盤高擁帝都,徂徠梁甫眾爭扶。神女來游明月嶂,仙人對博太山隅。天雞喚日浮三島,海鶴巢松遍五株。欲草相如封禪疏,漢家壇觀久荒蕪。”
博,為古代的一種下棋游戲,先擲采而后行棋。相傳漢武帝在泰山與仙人對博。對此曹植在《仙人篇》中頗有描繪:“仙人攬六箸,對博太山隅”(仙人手執黑白六枚棋子,在泰山一角悠然對弈),后接“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此處的“博”指古代博戲用具六箸(如同今天的骰子)和十二枚棋子(黑白各六),類似圍棋,象征仙人超脫塵世的閑適生活,泰山作為仙境載體,理應成為仙人逍遙的舞臺。
大家知道,秦漢時期,帝王封禪泰山與神仙方術緊密關聯。方士宣稱“封禪泰山則不死”,這也就促使秦始皇、漢武帝趨之若鶩,多次登臨泰山求仙問藥。這種狂熱舉動也推動了泰山成為神仙信仰的中心,頂禮膜拜的“高山”,泰山因此稱之為“神山”“圣山”,這也就為曹植詩中的“仙人對博”提供了現實土壤。
唐代司馬承禎《天地宮府圖》將泰山列為“三十六洞天”第二,名“蓬玄洞天”。盡管因秦皇漢武求仙未果致其排名稍遜,但泰山在道教體系中仍是“管理天下鬼魂”的神圣之地,仙人在此活動理所當然符合其仙境定位和神職履行。
特別是到了魏晉,在亂世中文人的精神寄托在哪里,歸宿在何方,文人深感生命脆弱政壇苦悶(如曹植經歷政治壓抑),遂借游仙詩表達對長生的渴求。泰山仙境成為逃離現實的理想空間和集聚地,推出“仙人對博”暗喻超脫世俗紛爭的精神自由。
到了唐代,泰山神仙信仰逐漸淡化神秘色彩,轉為“理想世界”的象征。文人筆下的泰山仙人演變為凡人形象(如李白隱居泰山姊妹山徂徠山求仙),而“對博”場景也從具象神仙活動,升華為對人生境界的隱喻。
“六博”玩法已失傳
六博,是古代人玩的一種棋類游戲。《說文解字》中說,“簿(博)”,“局戲也。”局即棋局。博戲中,兩方各執6枚棋子,常執6枚箸(類似骰子),用以行棋,所以又叫“博籌”。其名因此便以數字“六”為紀,稱“六博”。
戰國秦漢之際,這種棋戲非常風行。《戰國策·齊策》記載當時齊國都城臨淄玩樂盛況時說:“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筑彈琴,斗雞走犬,陸博(即六博)蹹踘者,”里巷百姓喜歡六博棋戲,上層社會也喜歡,甚至玩得更瘋狂更離奇,《漢書》記載,漢文帝因對博時雙方爭執殺薄昭,文帝太子因對博時受對方之氣殺吳王濞太子,有的由此埋下政治動亂的禍根,《風俗通》還講到了“漢武帝與仙人對博”之事,癡心妄想成仙的漢武帝,仙沒做成,倒與仙人對博了一回。這雖是后人杜撰,但由此看出,那時不論天子庶民都玩六博。
六博到底如何玩法,其具體細節今人已無法考究了。六博的棋具和棋局結構復雜,走棋方式變化多樣,彩點名目繁復,但由于年代久遠,具體的玩法早已失傳,只能從古籍的只言片語中猜測一二。
據傳,漢代已著有專門的《博經》,就像今天的棋譜之類,但可惜亡佚,其他文獻有關六博的記載也只是片言只語,從中僅能窺其大概。慶幸的是,我們今天仍能在泰山石刻棋盤、漢畫像石和出土的人物陶塑中見到六博戲的場面,如甘肅武威磨咀子漢墓出土的彩繪六博陶俑,山東滕州西戶口畫像石六博圖,其排棋布陣,人物舉手凝目,仍能勾住今人的思緒,使人不免沉思其中,以此聊補文獻不足之憾。
運籌天地的泰山“六博”
六博在西漢時期達到了鼎盛。這種游戲不僅在歷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而且對后來的棋類游戲如象棋也產生深遠的影響。六博玩法雖已失傳,但曹植詩中明確將其與仙人關聯。學者推測其形制或類似圍棋,需策略與運氣,契合仙人“運籌天地”的意象。泰山作為五岳之尊,在此“對博”用以強化仙人的至高權威。
進一步看,古人常常把六博同神仙相聯系,其出處來自漢武帝封禪泰山軼事。泰山的“仙人對博”傳奇故事深深植根于其悠久的道教文化與封禪傳統中,這一主題既體現了泰山作為“神山”的宗教地位,也折射出中國古代文人方士對仙道境界的想象和向往。
泰山古石刻棋盤透露出封禪文化中的神圣博弈觀。帝王封禪儀式本身蘊含著天人博弈的深層意涵。天地為盤,山川為子,封禪大典中,帝王在岱頂設壇祭天(封)、在梁父山祭地(禪),構成天地為棋盤的宏大敘事。帝王欲實現政治博弈的神圣化,漢武帝七次封禪泰山,將“修煉、封禪、長生”三者融合,實質是通過宗教儀式完成君權與神權的博弈。
漢末應劭《風俗通義》中《正失第二·封泰山禪梁父》云:“又言武帝與仙人對博,碁沒石中,馬蹄跡處,于今尚存。”自此“仙人對博泰山”成著名典故,不僅漢畫像磚中有“仙人六博”圖案,六朝游仙詩中頻頻詠嘆,最著名者當數曹植《仙人篇》“仙人攬六箸,對博太山隅”。這里的博棋被詩人賦予仙道色彩。這一意象揭示了仙凡交融的空間象征。泰山作為“通天之山”,其云霧繚繞的空谷幽壑成為仙界與凡間的交界交融之處。
與仙人的對弈表征著超越生死輪回的永恒境界,與泰山“五岳獨尊”的時空觀相契合。曹植多次登臨泰山創作求仙詩篇,如《飛龍篇》中“授我仙藥”等詩句,反映了士大夫階層對長生不老的向往。
明朝李先芳《岱宗》中說:“仙人對博泰山隅”,王世貞《登岱六首》其五“狂呼六博仙人箸”,邢侗《送顧朗哉恭謁岱宗》其二“仙人對博芙蓉嶼”,鄭鄤《泰山絕頂》“何處仙人方對博”;清人乾隆《丈人峰》“仙人對博寄幽托”,錢陳群《圣主東巡登岱祝釐頌百韻》“何必對博,長春安期”等,都取材于“仙人對博”,無不起因六博之戲,被當時社會認為能夠溝通神人間之聯系、向神傳達人意。
《漢書·五行志》載哀帝建平四年(前3年)夏“京師郡國民聚會里巷阡陌,設張博具,歌舞祠西王母”。漢魏時六博之戲盛行于泰山,同泰山神仙信仰相結合,遂滋生出仙人對博之傳說。后世“仙人弈棋”“觀棋爛柯”等神話皆肇源于斯,各類棋局也隨之鐫刻于泰山。然而多無刻石年代,只有泰山山脈石塢山有明確紀年及“神仙”題記(所刻“云溪”,或采用元末明初人貝瓊《題云溪耕隱》“屋外青山青似蓮,云溪隱者即神仙”句),彌足珍貴。
泰山古石刻棋盤體現了道教修煉與博弈智慧的雙重演繹。泰山自古就是道教洞天福地,與博弈相關的傳說常與修道者智慧相關聯。戰國方士黃伯陽隱居泰山鹿町巖洞修煉,其洞府后被視作仙人博弈的秘境。傳說他在洞中與仙人弈棋悟道,最終得道飛升。秦始皇東巡泰山時尋訪的仙人安期生,傳說曾在泰山仙人山與赤松子對弈論道,棋盤化作“仙人棋局”石刻(今遺址尚存于泰山景區)。
泰山古石刻棋盤還體現了藥王傳奇中的博弈元素延伸。孫思邈被尊為泰山藥王的故事中,雖未直接涉及對弈,但其“坐虎針龍”的傳說暗含博弈智慧,醫道如棋局,傳說他通過觀察虎、龍的動作規律悟出針灸要訣,如同棋手參透棋局般掌握生命奧妙。同時醫藥與博弈的符號相關聯。泰山四大名藥(何首烏、四葉參、黃精等)的發現過程,民間傳說將其描繪為藥王與山神博弈獲勝后獲得的饋贈。
泰山古石刻棋盤還是民間信仰的具象化呈現。目前在泰山現存的文化遺存中,多處可見仙人對博的痕跡。來到泰山東麓王母池,藥王殿前一副楹聯:“除病解厄千金仙方普受惠,坐虎針龍廣施慈憫救眾生”,暗含孫思邈馴服神獸的博弈智慧。湊近看,還有那條條古松祈福帶,藥王殿前千年古松上飄揚的祈福帶,民間傳說認為每一條都記錄著凡人與仙人的“命運博弈”。這些透著煙火氣的民間傳說共同構筑了泰山獨特的“博弈仙道”體系,將自然景觀、宗教儀式、文學創作和民間信仰熔鑄為一體。正如清代著名政治家、學者阮元所言“史莫古于泰山”,大泰山承載的不僅是地理方位意義上的高度,更是中華文明一萬年來對生命、智慧與永恒的不懈追求和探索。
欄目策劃/編輯 馬純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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