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塊！”

“一分都不能少！”

“你這老東西今天不給錢，我就死在這，讓你這醫館開不下去！”

女人尖利的聲音像錐子，扎得人耳膜生疼。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指著自己白皙手腕上一道淺淺的紅印。

那紅印，看著就像是指甲不小心劃了一下。

“你摸了我的手，還留下印子，你就是耍流氓！”

“你得賠我精神損失費，誤工費，營養費！”

“九千塊，不然我今天就報警，說你一個老中醫耍流氓！”

01.

王德昌的診所里，正午的陽光照進來，空氣中全是淡淡的草藥香。

可現在，這股讓人安心的味道被尖叫和哭嚎攪得一團亂。

地上坐著的女人叫李莉，就住在這條街上。

她不算年輕了，眼角的細紋藏不住，但打扮得還算時髦。

此刻她卻像個潑婦，拍著大腿，一邊哭一邊罵。

“大家快來看啊！”

“這老東西壞得很，借著看病的名義占我便宜！”

王德昌八十歲了，背有點駝，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白大褂。

他站在那里，手足無措。

“李女士，你聽我解釋。”

“我年紀大了，手不穩，給你號脈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

“真不是故意的。”

他的聲音很慢，帶著老人的溫和。

“我管你是不是故意的！”

“碰了就是碰了！”

李莉指著自己的手腕，那道紅印在燈光下幾乎都快看不見了。

“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女人，讓你這么一碰，以后怎么見人？”

診所里還有兩個等著看病的老街坊，都皺著眉頭。

其中一個張大媽忍不住開口了。

“小莉啊，王醫生不是那樣的人。”

“他給我們看了一輩子病了，手藝好，人品更好。”

“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李莉立刻把矛頭對準了張大媽。

“你閉嘴！”

“拿了他的好處，幫他說話是不是？”

“我告訴你們，今天這事沒完！”

王德昌的孫子，二十出頭的小軍，在藥柜后面氣得臉都紅了。

他沖了出來。

“你這人怎么不講道理！”

“我爺爺給你號脈，一個男醫生給女病人看病，有點接觸不是很正常嗎？”

“再說了，就這么一道淺印子，你就要九千塊？你這是敲詐！”

“喲，小的也出來了？”

李莉冷笑一聲，從地上爬起來，叉著腰走到小軍面前。

“你算個什么東西？”

“大人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

“我告訴你們，今天不給錢，我就去衛生局告你們，去派出所告你們！”

“讓你們這破醫館關門大吉！”

“你！”

小軍氣得要上前理論。

“小軍，回來！”

王德昌在后面低喝了一聲。

他走上前，把孫子拉到身后，然后對著李莉，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好，好。”

“李女士，你別生氣。”

“是我的錯，是我不小心。”

“我賠，我賠錢。”

小軍急了。

“爺爺！不能給她！”

“這不是錢的事，這是名聲的事！”

王德昌沒理他，只是對李莉說：

“九千塊是吧？”

“你等一下，我給你拿。”

他轉身走進里屋，沒一會兒，捧著一個老舊的木頭匣子出來了。

匣子一打開，里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一沓沓舊鈔票。

有十塊的，二十的，五十的，最大面額就是一百的。

他顫顫巍巍地開始數錢。

陽光照在他布滿老年斑的手上，那雙手，曾經給這條街上幾代人看過病，抓過藥。

現在，卻在數著一筆“賠償款”。

周圍的空氣像是凝固了。

張大媽她們嘆了口氣，搖搖頭，沒再說話。

小軍的眼圈紅了，他別過頭去，不忍心看。

王德昌數得很慢，很仔細。

數好了九千塊，用一根橡皮筋捆好。

他走到李莉面前，依舊是那副卑微的笑臉。

“李女士，你點一點。”

李莉一把搶過錢，塞進自己的包里，連數都沒數。

她瞪了王德昌一眼。

“算你識相！”

說完，她轉身就走，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咯噔咯噔”的刺耳聲音。

人走了，診所里還是一片死寂。

王德昌像被抽干了力氣，慢慢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他還笑著，只是那笑容里，全是說不出的苦澀。

02.

“爺爺，你為什么啊！”

小軍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咱們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那九千塊，夠您坐堂看多少個病人，抓多少副藥了！”

王德昌擺了擺手，沒說話。

他看著門口，陽光正好，一個鄰居家的孩子舉著風車跑過去，風車呼啦啦地轉。

一切好像又恢復了平靜。

但這平靜下面，有什么東西已經被打破了。

王德昌行醫六十年了。

他不是科班出身，是跟著他父親學的。

他父親的父親，就是個走街串巷的郎中。

傳到他這一代，就在這條老街上，開了這家“德昌堂”。

這家小小的中醫館，見證了這條街的變遷。

周圍高樓大廈蓋起來了，老街坊搬走了一批又一批。

只有“德昌堂”還在這里，像一棵老樹，守著這片地方。

王德昌記得，他年輕的時候，脾氣也燥。

那時候，他也遇到過不講理的病人。

有一次，一個漢子喝醉了酒來鬧事，說王德昌開的藥沒用。

王德昌血氣方剛，跟他理論，兩個人差點打起來。

最后還是他父親出來，給人家賠禮道歉，又免費送了幾副藥，才把事情平息。

那天晚上，他父親對他說：

“德昌啊，咱們是治病救人的人。”

“咱們的手，是用來懸壺濟世的，不是用來跟人爭長短的。”

“這世上，有的人病在身上，有的人病在心里。”

“病在身上，藥石可醫。”

“病在心里，咱們躲遠點，別沾上。”

“記住，和氣生財，破財消災。”

從那以后，王德昌的性子就慢慢磨平了。

他見過太多的人情冷暖，知道這世上有很多道理是講不通的。

就像今天這個李莉。

他認識她。

李莉不是這條街土生土長的人。

她是幾年前嫁過來的，嫁給了街尾開小賣部的老李的兒子。

剛來的時候，人還挺客氣，見人就笑。

后來聽說她廠里效益不好，下崗了。

她男人又是個不爭氣的，天天就知道打牌喝酒。

再后來，就聽說他們天天吵架。

李莉的笑容沒了，人也變得尖酸刻薄，看誰都不順眼。

街坊鄰居漸漸也都不愛搭理她了。

剛才走的張大媽又拐了回來，手里端著一碗剛做好的綠豆湯。

“王醫生，解解暑。”

她把碗放在桌上。

“別往心里去。”

“那李莉就是個攪家精，前兩天還因為電費跟樓下鄰居吵了一架。”

“聽說她男人在外面欠了賭債，她是真缺錢。”

王德昌點點頭，端起碗喝了一口。

“我知道。”

“謝謝你了，老張。”

張大媽嘆了口氣。

“您就是心太善了。”

“這事兒傳出去，以后還不得人人都來訛您一筆？”

王德昌沒接話，只是慢慢地喝著那碗微甜的綠豆湯。

03.

下午的病人不多。

王德昌坐在診桌后，陽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把他花白的頭發照得雪亮。

他拿出一方手帕，仔仔細細地擦著一副銀針。

那是他吃飯的家伙，跟了他一輩子。

每一根針，都擦得锃亮。

小軍在旁邊默默地整理藥材，把當歸、黃芪、甘草分門別類地放進藥柜的格子里。

診所里很安靜，只有藥材碰撞的沙沙聲。

小軍還是忍不住。

“爺爺，你真的就這么算了？”

王德昌放下銀針，看著他。

“不算了，又能怎么樣呢？”

“跟她去派出所理論？”

“她一個女人，坐在地上一哭二鬧三上吊，咱們說得清嗎？”

“到時候整條街的人都來看熱鬧，咱們的臉往哪擱？”

小軍不服氣。

“可咱們占理啊！”

王德昌搖了搖頭。

“小軍，你還年輕。”

“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只講一個‘理’字的。”

“有時候，還要講人情，講世故。”

他頓了頓，拿起桌上一本翻得起了毛邊的醫書。

“就像這藥方，君臣佐使，缺一不可。”

“人活在世上，也跟這藥方一樣，得講究個平衡。”

“為了爭一口氣，攪得自己不得安寧，不值當。”

小軍聽得似懂非懂。

他只知道，爺爺辛苦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名聲和錢財，今天被人輕易地就踩在了腳下。

他心里憋著一股火。

這時候，門口又來了一個病人。

是住在隔壁樓的劉大爺，有老寒腿的毛病，每到換季就要來扎幾針。

“王醫生，在忙呢？”

劉大爺樂呵呵地走進來。

王德昌也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像一朵綻開的菊花。

“不忙不忙，快坐。”

“今天感覺怎么樣？”

“好多了，你上次給的藥酒，一擦就熱乎乎的，舒服！”

“那就好，今天再給你扎幾針，鞏固一下。”

王德昌讓劉大爺坐好，卷起褲腿。

他拿出剛擦亮的銀針，點燃酒精燈，給針消毒。

他的動作不快，但每一步都一絲不茍。

小軍在旁邊看著，心里五味雜陳。

他看著爺爺專注的側臉，看著他小心翼翼下針的樣子。

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

有一次他貪玩，從樹上摔下來，胳膊脫臼了。

當時也是爺爺，一邊罵他淘氣，一邊用溫和而有力的手法，輕輕一推，就把他的胳膊給接上了。

他記得爺爺的手，總是那么溫暖，那么讓人安心。

可就是這雙手，今天被人說成是“耍流氓”的手。

一想到這，小軍心里的火又燒了起來。

他找了個借口，走出診所，一個人站在門口生悶氣。

他掏出手機，想在小區的業主群里把今天的事說一說，讓大家評評理。

可他編輯了半天，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了。

他知道，爺爺不想把事情鬧大。

他要是這么做了，就是不孝。

04.

太陽快落山了。

金色的余暉灑在老街上，給所有的東西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顏色。

送走了最后一個病人，王德昌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關門。

小軍走進來幫忙。

爺孫倆誰也沒說話，但氣氛比下午緩和了不少。

晚飯很簡單，就是白粥配咸菜。

這是王德昌幾十年的習慣。

小軍吃得很快，他心里還裝著事。

“爺爺，明天……那個女人不會再來了吧？”

王德昌喝了口粥，慢慢地說：

“應該不會了。”

“她要的是錢，錢到手了，就不會再來糾纏了。”

“可萬一她嘗到甜頭，下次又找別的借口來呢？”

小軍很擔心。

王德昌看了他一眼。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日子總得過下去。”

“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好好學本事。”

“只要咱們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閑言碎語。”

吃完飯，王德昌像往常一樣，搬了張竹椅，坐在門口納涼。

街坊鄰居們也陸陸續續地出來乘涼，搖著蒲扇，聊著家常。

有人跟王德昌打招呼，問他今天生意怎么樣。

王德昌都笑著回應。

沒人提上午那件不愉快的事，好像大家都有默契一樣。

小軍知道，他們是怕揭了爺爺的傷疤。

可這種小心翼翼的尊重，更讓他覺得難受。

夜深了。

老街徹底安靜下來。

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照著空無一人的街道。

王德昌睡得很早。

小軍卻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拿出手機，鬼使神差地，在微信里搜索了李莉的手機號。

他想罵她一頓，想把心里的怒火都發泄出來。

可他盯著那個灰色的頭像看了半天，一個字也沒打出去。

最終，他還是放下了手機。

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沉沉的夜色。

遠處的高樓燈火輝煌，和這條老街的寂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爺爺說得對，這世上，有些事是說不清的。

05.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

陽光明媚，鳥叫得也歡。

小軍起得很早，把診所里里外外都打掃了一遍。

他想讓新的一天，有個新的開始。

王德昌也起來了，正在院子里打太極，一招一式，緩慢而有力。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上午九點多，診所的門被敲響了。

小軍以為是病人來了，趕緊跑去開門。

門口站著的，卻是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

表情很嚴肅。

小軍心里“咯噔”一下。

“請問，王德昌是在這里嗎？”

其中一個年長點的警察開口問道。

王德昌聽到聲音，收了招式，走了出來。

“我就是。”

“警察同志，有什么事嗎？”

警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軍。

“我們是市局刑偵隊的。”

“想跟你了解一個情況。”

“你認識一個叫李莉的女人嗎？”

王德昌的臉色微微變了變，但還是點了點頭。

“認識。”

“她昨天來過我這里。”

警察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她今天早上，從她家住的那棟樓的樓頂上，跳下來了。”

“人，已經沒了。”

“轟”的一聲。

小軍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是被炸開了一樣。

死了？

那個昨天還活生生在這里撒潑要錢的女人，就這么死了？

王德昌也愣住了，他扶著門框，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過了許久，他才用沙啞的聲音問：

“是……自殺？”

“初步判斷是這樣。”

警察回答道。

“我們來，是想問問你，昨天她離開這里之后，你們還有沒有聯系？”

“或者說，你昨天晚上，有沒有出去過？”

王德昌定了定神，搖了搖頭。

“沒有。”

“昨天她拿了錢就走了，之后我們再沒見過。”

“我昨天晚上哪兒也沒去，就在家里待著。”

他回答得很坦然。

“我沒得罪過她，她要錢，我也給了，我實在想不通她為什么要去尋死。”

警察靜靜地聽他說完，臉上沒什么表情。

另一個年輕點的警察一直在做著記錄。

年長的警察點了點頭，然后，他從隨身帶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個透明的證物袋。

袋子是密封的。

他把證物袋舉到王德昌的面前。

“那你看看這個。”

“你昨天晚上，真的哪也沒去嗎？”

王德昌的目光落在那個證物袋上，只看了一眼。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嘴唇開始哆嗦，整個人像一尊瞬間風化的石像，僵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