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在凌晨三點打來的,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精準地刺破了陳靜的夢境。
她抓起電話,聲音還帶著濃重的睡意。“喂?”
“請問是林瑤的母親,陳靜女士嗎?”一個陌生的男生,說著生硬的中文,口音古怪。
陳靜的心猛地一沉,睡意瞬間蒸發。“我是,您是哪位?”
“這里是泰國曼谷туристическая полиция……我們是,嗯,游客警察。”對方似乎在努力尋找合適的詞匯。
泰國?警察?
陳靜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她的小女兒,林瑤,正在那里畢業旅行。
“瑤瑤怎么了?我的女兒怎么了?”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背景里傳來嘈雜的電流聲和其他語言的交談聲。
然后,那個聲音艱難地繼續說道:“您的女兒,林瑤……她在酒店發生了一點……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你讓她聽電話!”
“對不起,女士。”男人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官方的、卻又無力的同情,“她……從樓上摔了下來。”
“我們……很抱歉。”
轟的一聲,陳靜感覺整個世界都塌了。
手機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發出一聲脆響。
客廳里,一片死寂。
窗外,是凌晨時分最深沉的黑暗。
01.
林峰趕到曼谷的時候,是第二天的傍晚。
飛機降落在素萬那普機場,一股濕熱的、混雜著香料和尾氣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讓他感到一陣窒息。
他討厭這種感覺,就像他討厭手機里那張妹妹發來的、笑得沒心沒肺的自拍照一樣。
照片的背景是金碧輝煌的寺廟,而現在,這張小臉的主人躺在冰冷的停尸間里。
“哥,這里的人都超友善的!我今天認識了一個新朋友,是個畫家,人特別有意思!”這是林瑤三天前發給他的最后一條語音。
林峰當時正在處理一個緊急的程序bug,只匆匆回了四個字:“注意安全。”
他現在愿意用自己職業生涯里所有的代碼,去換一個重來的機會,他會打一個電話過去,告訴她:“瑤瑤,快回家。”
“不要相信任何人。”
但沒有機會了。
來接他的是泰國警方派來的一名聯絡官,叫頌查(Somchai)。
他皮膚黝黑,身材不高,但眼神很沉穩。
他帶著林峰坐上一輛半舊的警車,在擁堵的曼谷街道上穿行。
“我們對令妹的遭遇深表遺憾,”頌查的中文比電話里那個人流利一些,“初步調查顯示,林小姐的房間是從內部反鎖的,沒有發現任何搏斗或強行闖入的痕跡。”
“現場……現場也符合……自殺或者意外墜樓的特征。”
林峰坐在后座,雙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甲深陷進掌心。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車窗外飛速后退的、光怪陸離的霓虹燈牌。
“我妹妹不會自殺。”他一字一句地說,聲音冷得像冰。
頌查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話。
林瑤住的酒店位于一條喧鬧的巷子深處,是一家經濟型酒店,主要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
林峰走進大堂,看到幾個金發碧眼的年輕人正癱在沙發上刷手機,空氣中彌漫著廉價香薰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這就是他那個一向嬌生慣養的妹妹,選擇的“詩和遠方”。
他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02.
林瑤的房間在七樓,711房。
警戒線還沒有撤掉,頌查用鑰匙打開了房門。
房間很小,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小桌子,還有一個通往小陽臺的玻璃門。
房間里的東西不多,但整理得井井有條。
這很符合林瑤的性格,她有點輕微的潔癖。
“法醫說,死亡時間大概在昨晚十一點到凌晨一點之間。”頌查介紹著情況。
林峰沒有聽,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用審視的目光掃視著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
桌子上放著林瑤的筆記本電腦,旁邊是她的護照和一本翻開的旅行日記。
林峰走過去,拿起日記。
翻開的那一頁,是空白的。
這不正常。
瑤瑤有寫日記的習慣,從不留白。
她會記錄下每天的見聞和感悟,哪怕只有一句話。
“她后天的機票回家,”林峰的聲音沙啞,“她還有滿滿一頁的購物清單沒有完成,她答應給我爸帶的藥,給我媽帶的絲巾,給我帶的……”
他說不下去了。
一個馬上要回家的人,一個對未來充滿計劃的人,怎么可能自殺?
頌查嘆了口氣,“林先生,很多人在做決定前,行為都是無法預測的。”
“或許是突發的情緒問題。”
“情緒問題?”林峰冷笑一聲,“我妹妹是心理學畢業的,她比誰都懂得如何調節情緒。”
他走到陽臺。
陽臺很窄,欄桿只到他腰部往上一點的位置。
從這里看下去,樓下巷子的燈光像一片模糊的星河。
警方說,她就是從這里掉下去的。
林峰注意到,陽臺的地面上非常干凈,除了警方取證留下的一些粉末痕跡,什么都沒有。
他轉身回到房間,開始檢查林瑤的行李箱。
衣服都疊得整整齊齊,化妝包也拉得嚴嚴實實。
一切都太“正常”了,正常得透著一股詭異。
就在這時,頌查的電話響了。
他走到門口接聽,用泰語低聲交談了幾句。
掛掉電話后,他走回來說:“林先生,我們和酒店經理確認過,昨晚沒有任何住客報告聽見711房有異常響動。”
“只有一個清潔工說,她十點半左右推著清潔車經過時,好像……好像聽見里面有爭吵聲。”
林峰的眼睛瞬間亮了。“爭吵?”
“是的,”頌查的表情有些為難,“但她不確定。”
“她說聲音很輕,像是在吵架,也可能是在開著電視。”
房間是從內部反鎖的。
這兩條信息像兩根尖刺,狠狠扎進了林峰的腦海里。
03.
警方的官方報告很快就出來了,薄薄的兩頁紙,冰冷得沒有任何情感。
報告被翻譯成了中文,林峰逐字逐句地讀著。
**死者:**林瑤,女,22歲,中國籍。
**死亡時間:**預估為當地時間晚10:45至次日凌晨0:30之間。
**死亡原因:**高墜導致多器官衰竭。
**現場勘查:**房間門從內部反鎖,無強行侵入痕跡。未發現明顯搏斗跡象。在死者指甲內未發現他人皮膚組織。陽臺欄桿上提取到的指紋,經比對均為死者本人。
報告的最后,結論一欄寫著:“綜合現有證據,初步排除他殺可能,建議按意外墜樓或自殺處理。”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錘子,砸在林峰的心上。
頌查把報告遞給他,帶著一種程式化的安慰:“林先生,我們理解您的心情。”
“后續的程序,我們會協助您處理,包括……遺體的火化和……”
“我不同意。”林峰打斷他,將報告拍在桌上。“這份報告我一個字都不信。”
頌查皺了皺眉:“林先生,我們是憑證據說話的。”
“證據?”林峰的怒火終于壓抑不住了,“一個從內部反鎖的房間,卻有清潔工聽見男人的爭吵聲,這不是最大的疑點嗎?”
“你們去查了嗎?那個男人是誰?”
“我們查了酒店的監控,”頌查解釋道,“從昨晚八點到事發后,沒有任何可疑人員進入過林小姐的房間。”
“和她有過接觸的,只有酒店的前臺和那個清潔工。”
林峰愣住了。
沒有可疑人員進入,房間又是反鎖的。
難道……真的是瑤瑤自己?
不,不可能。
他想起了妹妹最后那條語音里提到的那個“新朋友”,那個“畫家”。
“我妹妹在這里認識了一個新朋友,你們查了嗎?”他抓住這最后一根稻草。
頌查的臉上露出一絲疲憊:“林先生,曼谷每天有幾十萬游客,一個沒有姓名、沒有具體特征的‘朋友’,我們無從查起。”
“也許只是她隨口一提。”
官方力量的介入,似乎就到此為止了。
他們有他們的流程,有他們的規則。
在一個旅游城市,一個外國游客的死亡,如果沒有明確的他殺證據,很快就會被歸為無數“不幸”中的一件,然后被遺忘。
但林峰不能忘。
他看著報告上妹妹的名字,看著那刺眼的“自殺”推論,悲痛和憤怒像海嘯一樣吞噬了他。
整個世界都放棄了,但他不能。
他是哥哥。
04.
接下來的兩天,林峰像一個幽靈一樣在曼谷的街頭游蕩。
他拒絕了父母讓他盡快帶妹妹骨灰回家的請求。
電話里,母親哭得撕心裂肺,求他不要再折騰了,就讓瑤瑤安息吧。
“媽,瑤瑤不是自殺的,”林峰對著電話低吼,“她是被殺的!”
“如果我不找出兇手,她怎么安息?”
他與家人的關系,也因為這件事,第一次出現了巨大的裂痕。
他能感覺到官方力量的冷淡。
頌查雖然保持著禮貌,但言語中已經透露出“案子已經結束”的信號。
他們有更多、更緊急的案子要處理。
泰國警方的資源是有限的,不可能為了一個“沒有證據”的猜想,投入無限的警力。
官方和民間,兩條線似乎已經走到了盡頭。
林峰決定靠自己。
他花錢雇了一個當地的私家偵探,一個看起來精明但有些油滑的中年男人。
他把瑤瑤的照片,以及所有他能提供的信息,都給了偵探。
他自己則一遍又一遍地回到那家酒店,試圖和每一個員工交談。
他給錢,給笑臉,用著蹩腳的翻譯軟件,只為能找到一點點線索。
他甚至去了妹妹去過的那些寺廟和景點,拿著照片詢問每一個攤販,希望能找到那個神秘的“畫家”。
但曼谷太大了,人潮洶涌。
他的努力,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大海,連一圈漣漪都看不到。
絕望,像潮水一樣,一點點將他淹沒。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準備接受警方的結論時,他決定最后一次去711房間,為妹妹收拾遺物。
他跪在地板上,一件一件地疊著妹妹的衣服,把她的化妝品小心翼翼地放進包里。
他想,等把這些東西帶回家,這個世界上,屬于林瑤的痕跡,就真的只剩下回憶了。
他的手,撫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像是在和妹妹做最后的告別。
當他收拾到床邊那張小木桌時,他的手指在桌子腿的內側,觸碰到了一個冰冷的、堅硬的、有棱角的東西。
它被什么東西巧妙地卡在桌腿和墻壁的夾角里,顏色和深色的木頭很接近,不蹲下來仔細看,根本無法發現。
林峰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俯下身,用手機的電筒照亮那個角落。
那是一支黑色的,形狀像鋼筆一樣的東西。
他認得出來,這是林瑤為了錄大學講座而買的錄音筆。
她有在重要場合錄音的習慣,但為什么會在這里?
還藏在這么隱蔽的地方?
難道,警方搜查的時候,遺漏了這個最重要的東西?
他顫抖著手,將那支錄音筆,從角落里摳了出來。
05.
林峰像瘋了一樣沖出酒店,攔下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警察局。
他緊緊地攥著那支小小的錄音筆,手心里全是汗。
這支筆很輕,但在他手里,卻重如千鈞。
這是希望,是真相,也可能是更深的深淵。
他沖進警局,大喊著頌查的名字。
正在和同事交談的頌查看到他這副模樣,愣了一下,趕緊走了過來。“林先生,發生什么事了?”
“你們漏了東西!”林峰攤開手掌,那支黑色的錄音筆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
“這個,在房間的桌子角,你們沒有發現!”
頌查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
他接過錄音筆,仔細端詳了一下,然后立刻轉身對同事用泰語說了幾句。
他們被帶進了一間技術分析室。
頌查將錄音筆連接到電腦上,屏幕上很快彈出了一個文件夾。
文件夾里,只有一個音頻文件。
文件的創建日期,赫然就是林瑤出事的那天晚上。
技術人員調試了一下設備,整個房間里,除了電腦主機輕微的嗡嗡聲,安靜得可怕。
林峰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頌查沒有直接公放,他戴上了一副監聽耳機,然后對林峰點了點頭,按下了播放鍵。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
林峰死死地盯著宋查的臉,試圖從他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中,讀出錄音筆里的內容。
一開始,頌查的表情很平靜,甚至有些例行公事的淡然。
一分鐘后,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三分鐘后,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身體不自覺地向前傾,似乎想聽得更清楚一些。
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睜大了。
那是一種混雜著震驚、難以置信和驚駭的表情。
他握著鼠標的手停在半空中,嘴巴微張,仿佛連呼吸都忘記了。
他猛地摘下耳機,力道之大,甚至讓耳機線都從接口處扯動了一下。
房間里一片寂靜。
林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急切地問:“里面……里面說了什么?”
頌查沒有回答他。
他像是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一樣,愣在原地,臉色變得異常凝重。
他轉過頭,用一種林峰從未見過的、帶著強烈沖擊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同事,用急促的泰語說了一句話。
雖然林峰聽不懂泰語,但從那幾個單詞的發音和頌查的表情,他幾乎能猜出那句話的意思。
錄音筆里的內容,讓在場的所有泰國警察,都愣住了。
頌查深吸一口氣,像是終于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他看著林峰,眼神里充滿了歉意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
然后,他抓起桌上的對講機,用盡全身力氣,下達了一道命令:
“封鎖機場!立刻!給我查過去48小時內,所有從曼谷離境航班的乘客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