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勁!”
嘈雜的人群中,一名急救人員的聲音壓過了學生的哭喊。
他蹲在冰冷的張大爺身邊,眉頭緊鎖,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從老人僵硬的指甲縫里夾出幾點細微的木屑。
“你們看這里,”他指著老人手腕上一道暗紅色的勒痕,對旁邊的警察說:“這不是自殺的傷口,邊緣不規整,像是被什么粗糙的東西用力卡過,或者拖拽過?!?/p>
一句話,讓值班室里凝重的空氣,瞬間變得冰冷刺骨。
01.
張大爺叫張福滿,可他這一生,似乎跟“福滿”兩個字沒什么關系。
他在市重點中學當宿舍管理員,已經整整八年了。
八年里,教學樓換了三任校長,可這棟男生宿舍樓,鐵打的管理員,始終是他。
宿管是個熬人的活。每天凌晨五點,天還是一片漆黑,張大爺就得準時起床。從一樓到六樓,他要挨個檢查一遍樓道的電燈、消防栓,冬天還要用手試試暖氣熱不熱。六點鐘,他會準時按下電鈴,用他那沙啞的嗓門,扯著嗓子喊上一遍:“起床啦!都麻利點!”
他的值班室里,有一個上了鎖的舊藥箱,里面塞滿了感冒藥、創可貼、止疼片、紅花油。哪個學生半夜頭疼腦熱、磕了碰了,他總是第一個知道,遞水送藥,比誰都快。久而久之,學生們都服他,沒人敢在宿舍里惹是生非,都恭恭敬敬地喊他一聲“張爺爺”。
可就是這么一個盡職盡責的老人,已經被拖欠了八個月的工資。
不是學校不發,而是負責他們這些后勤人員的,是一家叫“宏盛”的物業公司。從今年開春起,工資就一直沒影。張大爺那個破舊的搪瓷缸子旁,放著一本翻爛了的日歷,每個月15號,都被他用紅筆圈了起來,可那紅圈,一次又一次地變成了失望。
他去公司問過不下十次。每次,那個挺著啤酒肚的李主任都用同樣的話搪塞他:“老張,再等等,公司資金周轉困難,一有錢,第一個就給你發。”
張大爺不能再等了。
家里那個跟他過了一輩子的老伴,去年冬天摔了一跤,就再也沒站起來,癱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每天的藥更是斷不得。唯一的兒子,去年廠子倒閉也失了業,到現在還高不成低不就地晃著,一家人的生活重擔,全壓在他這副六十歲的肩膀上。
這天,他又一次撥通了李主任的電話,電話通了,卻沒人接。他聽著聽筒里“嘟嘟”的忙音,就像聽到自己心里那點希望,也一點點地熄滅了。他靠在值班室的木門上,看著窗外學生們青春洋溢的臉,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八個月,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02.
為了活下去,張大爺開始打兩份工。
白天,他是學校里那個穿著藍色制服,一絲不茍的宿管“張爺爺”。到了晚上九點半,學生宿舍樓鎖門熄燈后,他就換上一身滿是補丁的舊工服,悄悄地從學校后門溜出去,到不遠處的建筑工地上,干起了搬磚的零活。
工地上的活,是按車計費的。一晚上,他拼了命,能裝卸三車磚,掙一百二十塊錢。這一百二十塊,是他老伴明天的藥錢,是一家人的買菜錢。
工地的夜,塵土飛揚。汗水混著灰塵,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沖刷出一道道溝壑。沉重的磚塊,將他的腰越壓越彎,手指也被磨得全是血泡??伤桓彝#煌O聛?,老伴那張病床上痛苦的臉,就會浮現在他眼前。
學校里,漸漸有學生發現了張大爺的疲憊。
他白天坐在值班室里,有時候看著看著門,頭就一點一點地垂了下去,猛地驚醒,一臉茫然。有個叫林浩的細心學生,發現張大爺的午飯,永遠是一個干硬的饅頭就著白開水。
從那天起,林浩每天都會把家里帶來的牛奶和面包,悄悄地放在值班室的窗臺上。
“張爺爺,我媽給我帶多了,我吃不完,給你吧?!?/p>
張大爺看著那盒溫熱的牛奶,眼眶發熱,卻總是擺擺手,把東西推回去:“爺爺不餓,你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快拿回去吃。”
可學生放下東西跑開后,他會小心翼翼地把牛奶和面包收起來,放進一個干凈的塑料袋里。那時他準備帶回家,給臥床的老伴和待業的兒子補充營養的。他自己,舍不得吃一口。
這樣的日子,像一個看不到頭的隧道,黑暗又漫長。
直到那個星期三的早晨。
輪值的保安老劉像往常一樣巡邏到宿舍樓,他看見張大爺趴在值班室的桌子上,姿勢和前幾天他打盹時一模一樣。
“老張,醒醒,該開門了?!崩蟿⑶昧饲么皯?。
桌上的人,一動不動。
“老張?”老劉覺得有點不對勁,推開值班室虛掩的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手掌接觸到張大爺身體的瞬間,老劉像觸電一樣縮了回來。
那身體,已經沒有一絲溫度,變得冰冷而僵硬。桌上,還放著昨天那個叫林浩的學生送來的,一口未動的牛奶和面包。
03.
在老劉發現張大爺身體冰涼的前一天,張大爺其實去找過李主任。這是他第十一次去。
因為前一天晚上,藥店老板給他打了電話,語氣很為難:“老張啊,你愛人那個降壓藥,賒的賬快三個月了,你看……我們這小本生意,也得進貨……”
電話沒說完,但意思張大爺全懂。這是最后的通牒。老伴的藥,不能斷。
他換下工服,穿上自己最體面的一件藍色短袖,那還是學校前年發的。他走進宏盛物業公司的辦公樓,空氣里冷氣開得很足,吹得他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李主任的辦公室里,正泡著一壺上好的龍井,茶香四溢。
“哎,老張,你怎么又來了?”李主任見到他,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語氣里滿是不耐煩。
“李主任,”張大爺的腰彎得更低了,聲音帶著哀求,“我老伴的藥……斷了。您……您能不能先預支我一個月,不,半個月的工資就行!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李主任靠在寬大的老板椅上,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杯里的熱氣:“老張,不是我不幫你?,F在整個公司都困難,不止你一個,大家都在等。我要是給你開了這個口子,別人都來要,我怎么辦?”
“可那是救命的錢??!”張大爺的聲音也大了起來,情緒有些激動。
“誰家沒點難事?”李主任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臉上露出厭煩的神色,“行了行了,看你可憐。”
他從自己油亮的錢包里,抽出兩張一百塊的鈔票,扔在桌上,像打發一個乞丐。
“拿著,先去買兩盒藥,算我個人借你的。工資的事,等公司通知!”
那兩張紅色的鈔票,像兩團火,灼痛了張大爺的眼睛。他看著李主任那張肥胖油膩的臉,看著他手上那塊明晃晃的金表,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劇烈地顫抖著。
他最終還是拿起了那兩百塊錢。
沒有說一句“謝謝”,他轉身走出辦公室。在那扇厚重的木門關上的瞬間,張大爺那一直挺得筆直的脊梁,仿佛被徹底壓垮了。
他拿著那帶著屈辱溫度的兩百塊錢,去了藥店。藥店老板看著錢,嘆了口氣,還是把一個星期的藥給了他。
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杯水車薪。
04.
壓垮駱駝的,從來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
那天晚上,天還下起了小雨。工地上變得泥濘不堪,磚塊也因為沾了水,變得更加濕滑沉重。
張大爺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地里挪動,神情麻木。他腦子里什么都沒想,只是機械地彎腰、搬磚、轉身、碼放。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進他的眼睛里,澀得發疼。
凌晨一點多,他在搬運一板車磚塊時,腳下一滑,整個人重重地摔向旁邊一堆廢棄的木料和鋼筋上。
“嘶——”
一陣劇痛從手上傳來。他掙扎著爬起來,借著工地昏暗的燈光一看,左手手心被一塊粗糙的木板擦得血肉模糊,幾根細小的木刺,深深地扎進了指甲縫里。而右手手腕,則被一根翹起的鐵絲,劃出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口子,血珠正不斷地往外冒。
工頭看見了,跑過來罵罵咧咧:“老張頭!不能干就滾蛋!磨磨蹭蹭的!”
張大爺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撕下衣角一塊布,胡亂地把手腕包扎起來,又繼續埋頭干活。手上的疼,似乎已經比不上心里的麻木。
他干到凌晨四點半,才拖著疲憊不堪、渾身是泥的身體,回到了學校那間小小的宿管值班室。
他太累了,連坐下的力氣都沒有。他靠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桌上,那盒牛奶和那個面包,還安安靜靜地放在那里。
他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手,輕輕地摸了摸牛奶的包裝盒,仿佛能從中汲取一點不存在的溫暖。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封面已經磨得發白的筆記本,和一截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鉛筆。這是他的賬本。
他翻開本子,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亮,用顫抖的手,在上面寫著什么。
寫的不是賬。
那歪歪扭扭的字跡,像是用盡了他生命里最后一點力氣。寫完,他把本子合上,小心地壓在了那盒牛奶下面。
做完這一切,他似乎是累到了極點,就那么趴在桌子上,想歇一歇。
只歇一小會兒就好。
05.
張大爺去世的消息,像一陣風,迅速傳遍了整個校園。
最先知道的,是早起晨讀的學生們。他們發現宿舍大門遲遲未開,值班室的燈也暗著,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大家心頭。當保安老劉臉色煞白地報了警,隨后救護車呼嘯而來時,一切都證實了。
不知是誰,第一個從書包里拿出了一朵家里帶來的白色小雛菊,輕輕地放在了值班室緊閉的門前。
像是一個信號。
越來越多的學生圍了過來。他們沒有喧嘩,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早餐——牛奶、面包、包子,還有從校園花壇里采來的各色花朵,一樣一樣地,擺放在值班室的門口。那場景,像一場無聲的悼念。
很快,學校領導和物業公司的李主任也趕到了。李主任看著門口越聚越多的學生和物品,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都干什么呢?散了散了!影響多不好!”他上前就要驅散人群。
“你憑什么趕我們走!”那個叫林浩的學生第一個站了出來,眼睛通紅地指著李主任,“就是你們!拖欠張爺爺的工資!要不是你們,張爺爺怎么會死!”
“對!還我張爺爺!”
“殺人兇手!”
學生們的情緒瞬間被點燃了。他們雖然年紀不大,但心里都有一桿秤,知道誰好誰壞。他們把李主任團團圍住,一聲聲的質問,像刀子一樣扎向他。
場面一度陷入混亂。
就在這時,幾名警察和急救人員分開了人群,走進了值班室。
一名經驗豐富的急救醫生蹲下身,開始做例行的初步檢查。他解開張大爺的衣扣,檢查他的瞳孔,觸摸他的頸動脈。當他拿起張大爺那只被布條胡亂包裹著的手腕時,他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他解開布條,看到那道猙獰的傷口時,眉頭立刻緊緊地鎖了起來。
“不對勁!”
他壓低聲音,對身旁的警察說道。嘈雜的人群中,他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
他用隨身攜帶的小手電照了照傷口,又拿起鑷子,小心翼翼地從老人僵硬、發黑的指甲縫里,夾出幾點細微的、浸著血的木屑。
“你們看這里,”他指著老人手腕上那道暗紅色的勒痕,“這不是自殺會造成的傷口,邊緣不規整,像是被什么粗糙的東西用力卡過,或者拖拽過?!?/p>
他將那幾點木屑放進證物袋,眼神變得無比銳利。
“他生前,一定經歷過某種掙扎。這絕對不是簡單的過勞猝死?!?/strong>
“這不是自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