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川南,空氣粘稠得像化不開的糖稀。
窗外的蟬鳴和考場內的電風扇轉動聲交織在一起,成了高考這口高壓鍋唯一的泄壓閥。
數學考試結束的鈴聲還有十五分鐘就要響起。
這是一個足以讓命運塵埃落定的時間。
尖子生能在這段時間里再檢查出兩道題的疏漏,中等生能再搏一個選擇題的概率,而差生,則是在無望的焦灼中等待解脫。
周然不屬于以上任何一種。
他坐在第24號座位,身體挺得筆直,像一棵沉默的白楊。
他的卷面是干凈的,思路是清晰的,草稿紙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推演和公式,每一個步驟都堪稱完美。
答題卡上的選擇題、填空題、解答題的對應區域,也早已被2B鉛筆均勻地涂滿、填實。
以他的速度和準確率,一個半小時前,這張數學卷其實已經沒有了懸念。
然而,此刻,他卻拿起了橡皮。
監考老師劉芳的眉頭皺了起來。她在這間考場監考了近十年,見過緊張到暈倒的,見過激動到哭泣的,也見過徹底放棄、趴著睡覺的。
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
劉芳的腳步下意識地朝他走去。她隔著兩排座位,停了下來,目光銳利地鎖定著周然的手。
“叮鈴鈴——”
考試結束的鈴聲毫無征兆地響起,尖銳而悠長,像一把利刃,切斷了考場里緊繃的弦。
“全體起立!停止答題!”另一位監考老師高聲喊道。
“這位同學,請把你的試卷和答題卡整理好?!彼穆曇舯3种殬I的平靜,但眼神里充滿了不解和警惕。
01.
在川南這座緩慢而滾燙的小城里,周然的名字,等于“優秀”的同義詞。
他住的老式居民樓里,幾乎人人都知道五樓那個沉默寡言的男孩。
“王阿姨,買菜去啊?”
“是啊李姐,你家兒子期末考得怎么樣?”
“別提了,剛過及格線!哪像你家對門周然那孩子,次次都是年級第一,聽說上次全市聯考,都甩開第二名幾十分呢!”
“那可不,那孩子是真爭氣,他媽媽身體不好,家里全靠他撐著一口氣。以后肯定是要上清華北大的,咱們這棟樓,要出金鳳凰咯!”
鄰里間的閑談,像一張細密的網,將期望和贊譽織在一起,包裹在周然身上。
他每天的生活軌跡簡單得像一道幾何證明題。清晨,天蒙蒙亮,他已經在家門口的巷子里晨讀;白天,他在教室里像一尊雕塑,除了翻書和寫字,幾乎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晚上,當整棟樓都陷入沉寂,只有他房間的燈光,像一顆固執的星,亮到深夜。
他的家境清貧。母親常年臥病,醫藥費和生活費是兩座沉重的大山。家里的擺設很簡單,一臺老舊的電視機用布蓋著,像是很久沒開過。飯桌上,也總是那幾樣簡單的素菜。
一天晚飯,母親將一個剝好的雞蛋放進他碗里,小心翼翼地說:“小然,多吃點,補補腦子?!?/p>
周然把雞蛋夾回母親碗里。“媽,你吃,你身體不好。”
“媽吃不下,你學習累?!蹦赣H又把雞蛋夾了回來,語氣里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持。
周-然沒再推辭,默默地吃掉了那個雞蛋。他知道,這是母親能給他的、最好的營養。他能回報母親的,只有一張張滿分的試卷,和那張通往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飯后,他走進自己的小房間。房間里最值錢的,就是那臺嗡嗡作響的老舊臺式電腦。這是他用幾個學期的獎學金,加上省吃儉用攢下的錢買的二手貨。
開機需要一分多鐘,風扇的聲音大得像拖拉機。但在周然眼里,這是他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圣殿。他不用這臺電腦玩游戲,也不用它看電影。他打開一個黑色的編程界面,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敲擊。
屏幕上,一行行精妙的代碼如流水般淌出。
他正在編寫一個復雜的數據壓縮算法,這個算法的效率,遠超目前市面上任何一款主流軟件。
在編程的世界里,他找到了數學之外的另一種樂趣,一種創造和掌控的樂趣。
他夢想考入頂尖大學的計算機系,將來成為一名優秀的程序員,用自己敲下的代碼,為母親和自己換一個全新的未來。
他從不和人談論自己的這個愛好,就像他從不談論家里的困境一樣。沉默是他的保護色,而優異的成績,是他對抗這個世界唯一的武器。
班上的同學對他,是既敬佩又疏遠。
“周然,這道解析幾何的題,最后一步我怎么都想不通,能給我講講嗎?”一個男生拿著習題冊,湊到他跟前。
周然抬起頭,接過本子看了一眼,然后拿起筆,在草稿紙上三兩下就畫出了輔助線,列出了公式。
“這里,用向量法,把空間問題轉化為代數問題,就簡單了?!彼闹v解言簡意賅,一針見血。
“哇!我靠,還能這樣!周然你腦子怎么長的!”男生恍然大悟,一臉崇拜。
周然只是微微點頭,又重新埋首于自己的書本中。他不是高傲,只是覺得時間太寶貴,不應該浪費在多余的社交上。他必須跑得比別人快,才能追上那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他就是這樣一個被所有人看好的男孩,一個用努力和天賦把自己打磨得毫無瑕疵的尖子生。
所有人都相信,高考,不過是他輝煌人生的一個序章,是他從這座小城一飛沖天的跳板。
02.
隨著六月的臨近,學校里的空氣變得愈發焦灼。教學樓的走廊上,掛滿了“拼搏百日,誓創輝煌”之類的紅色條幅,像一道道燃燒的戰書。
周然的狀態,也進入了最后的沖刺階段。
他比以前起得更早,睡得更晚。食堂、教室、宿舍,三點一線,他走得像一陣風。他整個人瘦了一圈,眼眶下是揮之不去的青色,但眼神卻亮得驚人,像兩簇在黑暗中燃燒的火苗。
班主任何老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特意在一次晚自習后,把周然叫到了辦公室。
“周然,坐。”何老師給他倒了一杯熱水,“最近感覺怎么樣?”
“挺好的,老師。”周然回答。
“我看了你最后一次模擬考的卷子,又是全市第一,非常了不起?!焙卫蠋燁D了頓,語氣變得語重心長,“但是,你要注意勞逸結合。弦繃得太緊,容易斷。高考不光是考知識,也是考心態?!?/p>
“我明白,老師。我會注意調整的。”周然的回答永遠是那么得體,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你的目標,我們都知道是清北。以你的實力,這絕對不是夢?!焙卫蠋熣酒饋?,拍了拍他的肩膀,“但老師想告訴你,盡力就好,不要把所有的擔子都一個人扛著。學校是你堅強的后盾,我們所有老師,都對你充滿信心?!?/p>
“謝謝老師。”周然站起身,對著何老師深深鞠了一躬。
他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晚風吹在臉上,帶來一絲涼意。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獨。他沒有回宿舍,而是走到了操場的看臺上。
空無一人的操場,只有風聲。他坐下來,從口袋里拿出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已經有些泛黃,是母親年輕時的樣子,抱著還是嬰兒的他,笑得一臉幸福。
他看著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高考前一天,學校放了半天假。同學們有的回家休息,有的聚在一起做最后的放松。班長組織大家在教室里開了個小小的動員會。
“同學們,十二年寒窗,就在此一搏了!大家加油!”
“加油!”
“周然,你肯定沒問題!我們班的希望就靠你了!”有同學大聲喊道。
“對!考個狀元回來,我們全班給你慶功!”
善意的玩笑和真誠的祝福,像潮水一樣涌向他。周然坐在座位上,臉上露出了一絲極淡的微笑,他站起來說:“大家一起加油。”
這是他在考前,對同學們說的最后一句話。
那天下午,他回家幫母親打掃了房間,仔細地把母親未來一周要吃的藥,按時間和劑量分裝在小藥盒里,每一個格子都貼上了標簽。
母親看著他忙碌的背影,眼圈紅了。
“小然,別忙了,快去歇歇。明天就要上戰場了?!?/p>
“媽,沒事,我不累。”他回過頭,笑了笑,“等我考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他的笑容干凈而溫暖,像窗外午后的陽光,沒有一絲陰霾。母親看著這樣的兒子,心中的擔憂被巨大的驕傲所取代。她相信,自己的兒子,一定能創造奇跡。
那天晚上,周然沒有再熬夜復習。他十點鐘就關了燈,整個居民樓都感到詫異。
“咦?周然家今天怎么這么早就熄燈了?”
“估計是老師讓的吧,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神考試。”
03.
六月七日,高考第一天,語文。
周然是第一個走進考場的。他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T恤,步履沉穩。監考老師劉芳在核對準考證時,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這個男孩的眼神太靜了,靜得不像一個即將面臨人生大考的十八歲少年。
考試過程波瀾不驚。周然下筆如有神,無論是前面的基礎題,還是后面的大閱讀,都做得行云流水。那篇題為《坦誠與智慧》的作文,他更是寫得文采斐然,邏輯嚴密,提前半個小時就已全部完成。
他沒有提前交卷,而是逐字逐句地檢查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鈴聲響起。
第一天考試結束,何老師第一時間就在校門口等到了他。
“怎么樣?周然?”
“正常發揮?!彼卮?,語氣平靜。
這個回答,在何老師聽來,就是“完美”的代名詞。他高興地拍著周然的肩膀,讓他趕緊回家休息,準備第二天的考試。
六月八日,下午三點,數學。
決戰的時刻到了。
考場里的氣氛比昨天更加凝重,空氣似乎都停止了流動。
劉芳拆開試卷袋,將試卷分發下去。當她把試卷遞給周然時,他們的目光有短暫的交匯。她看到的是一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
考試開始的鈴聲響起。
周然立刻進入了狀態。前面的選擇題和填空題,他幾乎是掃一眼就能得出答案。后面的大題,雖然計算量巨大,但他的草稿紙上,各種公式和輔助線清晰明了,沒有絲毫的滯澀。
他就像一位經驗豐富的將軍,在他的領域里,摧城拔寨,勢如破竹。
一個半小時后,當大多數考生還在為最后一道壓軸題苦思冥想時,周然已經停下了筆。
他完成了。一張堪稱完美的答卷。
他靠在椅背上,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時間還剩下整整一個小時。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檢查,而是閉上了眼睛,像是在養神。
五分鐘后,他睜開眼。
就是這一刻,他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如果說之前的他是鋒利的出鞘利劍,那么此刻,他就像一塊沉默的、拒絕與世界溝通的頑石。
他拿起了橡皮。
這個動作,突兀,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坐在他后排的女生,正埋頭計算,突然聽到一陣持續的、輕微的摩擦聲。她好奇地抬起頭,正好看到周然正在用力地擦著答題卡。
她愣住了。
她看到周然擦完了第一題,又去擦第二題。他的動作機械、重復,帶著一股狠勁,仿佛那張答題卡不是他的心血,而是他的仇人。
女生的筆“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她想舉手報告,但巨大的震驚讓她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邊的動靜,終于引起了劉芳的注意。
她走了過來,站在過道上,遠遠地看著。當她看清周然正在做的事情時,她也愣住了。
她的第一反應是,這個學生壓力太大,精神崩潰了。
但她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周然的表情太平靜了,平靜得可怕。他的眼神專注,動作穩定,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或崩潰。他不像在發泄,更像在執行一個早已設定好的程序。
時間在所有人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周然的額角,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擦得很用力,手腕甚至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抖。
整整齊齊的答題卡,在他手下,變成了一片狼藉的空白。
“叮鈴鈴——”
考試結束的鈴聲,像一聲驚雷,在死寂的考場炸響。
所有人都如釋重負。
只有周然,在鈴響的瞬間,停下了所有的動作。他把那塊已經磨掉了一個角的橡皮,輕輕地放在了桌角,仿佛完成了一個神圣的使命。
“全體起立!”
劉芳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邁開僵硬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向那個沉默的24號座位。
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這里。
“同學,交卷?!眲⒎嫉穆曇舾蓾?/p>
周然沒有抬頭,也沒有動。
劉芳強忍著心中的驚濤駭浪,伸手拿起了他桌上那張薄薄的答題卡。
卡片入手,很輕,卻仿佛有千斤之重。
她低頭,目光落在卡片上。一片刺眼的空白。然后,她的目光,被姓名欄下方那個用指甲劃出的、極其微小、極其隱蔽的痕跡,死死地吸住了。
她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瞳孔因極度的恐懼而收縮。
她看著眼前這個面無表情的少年,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沖著考場外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一聲:
“來人!立即報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