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擁擠的公交車里,空氣渾濁又壓抑。
“你這孩子怎么回事?長沒長眼睛!”尖銳的女聲像一根針,刺破了車廂里昏昏欲睡的平靜。
“阿姨,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一個虛弱的聲音在求饒。
“對不起?踩了我新買的皮鞋,一句對不起就想完事?看你這病懨懨的樣子,家里人怎么教你的?”
周圍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有人忍不住勸解。但那女聲反而更加高亢,像是被挑戰了權威的將軍。在一片混亂中,一聲清脆的“啪”震驚了所有人。
整個車廂瞬間死寂。
那個臉色蒼白的女孩,像一片被風吹斷的葉子,軟軟地倒了下去。
01.
江州第一中學,無人不識李淑華。
她辦公室的窗臺總是擦得一塵不染,那盆君子蘭養了十年,葉片肥厚得像一塊塊綠色的玉。墻上掛著一幅裝裱精致的“桃李滿天下”十字繡,是她十年前帶的畢業班學生湊錢送的。十字繡下面,是一排排金光閃閃的榮譽證書:“全國優秀教師”、“江州市教育突出貢獻獎”,最中間那個紅本金字的“特級教師”,是她一輩子榮耀的頂峰。
下午最后一節課的鈴聲響過,李淑華沒有急著走。她習慣性地用一塊軟布,仔細擦拭著紅木筆筒和桌面上的每一絲浮灰。這是她執教三十年的習慣,就像她的人生,不允許有任何污點和瑕疵。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新來的年輕語文老師小張探進半個身子,手里拿著教案,姿態謙卑:“李老師,下個月的全市公開課,我這課件改了好幾遍,心里還是沒底,您能再幫我看看嗎?”
李淑華抬起眼,目光平和卻自帶一股威嚴。她接過課件,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一頁頁翻過去,指尖時不時在某個地方輕輕敲一下。小張緊張得手心冒汗,大氣不敢出。在江州一中,李淑華的指導,就等于宣判了這堂課的成敗。
“這里的案例,太老舊了,現在的孩子不感興趣。”她開口,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很有分量,“還有這個環節的提問,不夠深入,沒有觸及文章的核心。你要記住,語文教學,是挖井,不是在地面上灑水。”
“是,是,李老師您說得對,我回去馬上改!”小張如獲至寶,連連點頭。
李淑華把課件還給他,語氣緩和了些:“快退休的人了,以后就得看你們年輕人的了。”
“您可千萬別這么說,”小張立刻接話,“您就是我們學校的定海神針。校長都說了,您的退休歡送會,一定要辦得風風光光!”
李淑華嘴角浮現一絲淡淡的笑意。她一生好強,追求完美,如今臨近退休,事業、名譽、家庭,一切都圓滿得像她書桌上那個被學生削得無可挑剔的蘋果。丈夫是市規劃局的副局長,溫和體貼;兒子王磊,更是她最得意的作品,從小就是學霸,名校畢業后進了省里最好的設計院,前途無量。
她鎖好辦公室的門,走在教學樓的連廊上。夕陽的余暉給教學樓鑲上了一道金邊,幾個剛打完球的男生看到她,立刻收斂了笑鬧,恭恭敬敬地喊:“李老師好!”
她微笑著點頭回應。這種被人尊敬和仰望的感覺,她享受了三十年。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兒子王磊發來的微信。
“媽,我爸今晚有應酬,不回來吃飯了。我這邊也得加班,您自己先吃吧。”
李淑華皺了皺眉,指尖在屏幕上敲擊著,透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命令感:“工作再忙,飯也要按時吃。一個項目而已,還能比身體重要?”
發出后,她想起上次因為加班的事,母子倆在電話里鬧得有些不愉快。王磊在電話那頭難得地提高了聲音:“媽,不是所有事都能像您上課一樣,分出個對錯好壞的!我有我的節奏!”
那一次,李淑華掛了電話,心里堵了很久。她不明白,自己傾盡心血培養出的兒子,為什么總在一些“小事”上跟她擰著來。她為他規劃了最穩妥、最光明的道路,他卻總想去走那些她看來毫無意義的岔路。
她收起手機,朝校門口的公交車站走去。明天,她還要去市里參加一個教育研討會,新買的那雙小牛皮單鞋,正好可以穿。生活依舊在她的掌控之中,平穩地滑向那個光榮退休的終點。
02.
傍晚六點的7路公交車,像個被塞滿沙丁魚的鐵皮罐頭,在晚高峰的車流里緩慢蠕動。
車廂里混雜著汗味、飯菜味和廉價香水味,讓人胸口發悶。李淑華好不容易搶到一個靠窗的座位,小心地將自己的提包放在腿上,盡量與周圍擁擠的人群保持距離。她今天穿了新買的那雙軟底小牛皮鞋,花了一千多塊,是她犒勞自己即將退休的禮物。
車身猛地一個剎車,慣性讓站著的人群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晃動。李淑華感覺腳背上一陣劇痛,她“嘶”地抽了口涼氣,低頭一看,一個灰色的帆布鞋印,清晰地印在她米白色的新皮鞋上。
怒火“噌”地一下就躥了上來。
她猛地抬頭,目光像刀子一樣射向那個踩了她的人——一個年輕姑娘,二十出頭的樣子,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一件寬大的T恤,身形單薄得像紙片,一張小臉蠟黃蠟黃的,毫無血色。
那姑娘顯然也意識到自己闖了禍,正低著頭,滿臉歉意地看著她,聲音細若蚊蠅:“阿姨,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李淑華盯著自己心愛的鞋子,那塊污漬怎么看怎么刺眼。她備了一輩子課,最重規矩,最看重體面。在她眼里,這不只是一個鞋印,這是一種冒犯,一種對她整潔人生的冒犯。
“一句對不起就完了?”她開口,聲音不大,但在嘈雜的車廂里卻異常清晰,帶著她講臺上慣有的質問口氣,“你這孩子怎么回事?走路不長眼睛嗎?”
姑娘被她問得頭更低了,雙手緊緊地攥著自己的衣角,嘴里不停地重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車……車晃得太厲害了。”
“車晃?車上這么多人,怎么就你一個人站不穩?”李淑華不依不饒,她看著女孩那副病懨懨、怯生生的樣子,心里那股無名火燒得更旺了,“年紀輕輕的,一點精神頭都沒有。家里人沒教過你在公共場合要多加注意嗎?”
她的話語像鞭子,一句句抽在女孩身上,也抽在周圍乘客的耳朵里。
車廂里開始有人小聲議論。
“唉,人家姑娘都道歉了,算了吧。”
“就是,踩一腳也不是多大的事兒,得饒人處且饒人嘛。”
一個坐在旁邊的大媽忍不住開口勸道:“大妹子,你看這孩子臉色也不好,估計是身體不舒服,你就別跟她計較了。”
03.
乘客的勸說,對李淑華來說,無異于火上澆油。
在她三十年的教學生涯里,她就是權威,她就是標準。她說的話,學生奉為圭臬;她做的決定,家長無不信服。她習慣了所有人都站在她這一邊,習慣了用自己的“道理”去規訓一切。
現在,這些素不相識的人,竟然為了一個踩了她鞋、連話都說不清楚的黃毛丫頭來指責她?
李淑華的臉沉了下來,她轉向那個勸她的大媽,聲音拔高了八度:“我跟她計叫?是她有錯在先!現在這社會風氣就是被你們這種人慣壞的!犯了錯,道個歉就沒事了?那還要規矩干什么?”
她的目光重新鎖定在那個女孩身上,言辭愈發刻薄:“看你這樣子,也是讀過書的吧?公共道德四個字怎么寫,老師沒教過你嗎?”
女孩的嘴唇在發抖,臉色比剛才更白了,她抬起頭,眼里噙著淚水,想辯解什么,卻只發出了幾個破碎的音節:“我……我沒有……”
“你沒有什么?你沒有踩我,還是你沒有錯?”李淑華步步緊逼,完全沒有退讓的意思,“做錯了事就要認,就要拿出態度來!不是哭哭啼啼就能博取同情的!”
“阿姨,我……我頭暈……”女孩的聲音帶著哭腔,一手扶住了身旁的欄桿,身體微微晃動。
“頭暈?”李淑華冷笑一聲,她最見不得這種示弱的把戲,“現在的小孩,一說不過就裝病,一套一套的!你要是真有病,就別出門,別給別人添麻煩!”
這句“添麻煩”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女孩緊繃的神經。她抬起淚眼,絕望地看著眼前這個衣著光鮮、咄咄逼人的女人,用盡力氣說了一句:“你……你怎么能這么說話……”
“我怎么不能這么說?我還說得少了!”李淑華感覺自己的權威受到了終極挑戰。一個犯了錯的晚輩,一個被眾人同情的“弱者”,竟然還敢頂嘴?
她霍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04.
李淑華積攢了一輩子的體面、三十年為人師表的威嚴和一整天的無名怒火,在那一瞬間全部匯集到了右手上。
在全車人驚愕的注視下,她的手臂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響徹整個車廂。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所有的嘈雜、議論、勸解,都消失了。只剩下這記耳光的回響,在每個人耳邊嗡嗡作響。
女孩被打得偏過頭去,瘦弱的身體像風中的蘆葦一樣劇烈地晃了晃。她沒有哭,也沒有再說話,只是緩緩地、緩緩地,像一根被抽掉筋骨的面條,軟軟地癱倒在地板上。
“咣當”一聲,她隨身背著的帆布包也掉在地上,拉鏈被掙開,里面的東西散落一地。
車廂里一片死寂,接著爆發出更大的混亂。
“哎呀!打人了!怎么能動手打人呢?”
“快!快看看那姑娘怎么了!”
離得最近的那個大媽趕緊蹲下身去探她的鼻息,隨即驚慌地大喊:“壞了!這姑娘昏過去了!快打120!她不是裝的!”
李淑華也懵了。她看著自己微微發麻的右手,又看看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女孩,心臟狂跳起來。她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她只是想教訓一下這個沒規矩的年輕人,讓她長長記性。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小伙子指著地上散落的東西,驚呼道:“你們看這是什么!”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過去。在幾張紙巾和一把鑰匙旁邊,靜靜地躺著幾個白色的小藥瓶,還有一個被折疊起來的繳費單。
小伙子撿起那張單子,展開一看,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江州市腫瘤醫院……患者姓名……診斷:結腸癌……奧沙利鉑注射液……”
“腫瘤醫院?”
“癌癥?我的天……”
“難怪臉色那么差……這,這造了什么孽啊!”
議論聲像無數根鋼針,扎進李淑華的耳朵里。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癌癥”兩個字像炸雷一樣在她頭頂響起。
她看著地上的女孩,看著那些藥瓶和那張刺眼的繳費單,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
05.
她不停地對自己說:“不是我的錯……是她先踩我的……我怎么知道她有病……她為什么不說……”
她走回了家,打開門,屋里一片漆黑。丈夫和兒子都不在,也好,讓她能一個人靜一靜。
口袋里的手機突然瘋狂地振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一串陌生號碼。
她不想接,任由它響著,直到自動掛斷。可沒過幾秒,那個號碼又執著地打了過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不同的陌生號碼,前赴后繼地涌入。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種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終于,在手機第四次響起時,她顫抖著按下了接聽鍵。
“喂?是李淑華嗎?”電話那頭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憤怒和質問,“打人很威風是吧?一個得了癌癥的姑娘你都下得去手!你還有沒有良心!”
李淑華腦子“嗡”的一聲,嚇得她立刻掛斷了電話,像扔掉一個燙手的山芋。
可她是怎么知道的?他們是怎么知道我的電話的?
她顫抖著雙手,鬼使神差地點開了手機瀏覽器。
她只是想看看新聞,轉移一下注意力。然而,剛一打開,首頁頭條那黑體加粗的標題,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了她的瞳孔上。
李淑華的瞳孔驟然緊縮,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全部凝固了。她手指顫抖著,幾乎握不住手機,嘴里開始不受控制地反復念叨著:
“不……不是這樣的……怎么會變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