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掉下去了！”

電話里的聲音被山風撕得粉碎，尖銳，帶著金屬般的破音，刺入實習警員陳宇的耳膜。

“地址！請冷靜說出地址！”接線員的聲音在小小的派出所里回響。

“黑石山！‘女神之淚’巖壁！快來！她還掛在繩子上！”

陳宇猛地站了起來，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老警員張偉已經抓起了掛在墻上的鑰匙，臉色凝重如山間的巖石。

他對陳宇只說了一個字：

“走。”

警車在狹窄的山路上呼嘯，輪胎摩擦著柏油路面，發出焦急的嘶鳴。

窗外的翠綠山林飛速倒退，光影斑駁地掃過陳宇年輕而緊張的臉。

他剛從警校畢業三個月，被分配到這個寧靜得近乎被世人遺忘的山麓小鎮。

在這里，他處理過鄰里糾紛，找過走失的貓，甚至調解過因為曬被子滴水產生的矛盾。

現場已經被拉起了警戒線。

消防隊的救援人員正利用專業的升降設備，小心翼翼地接近懸掛在半空中的那個身影。

那個人影穿著亮粉色的沖鋒衣，在灰色、冰冷的巖壁上，像一朵被狂風吹落的、瀕死的花。

安全繩從她身上的保護裝置延伸上去，消失在幾十米高的巖壁凸起處。

“初步判斷，是保護點脫落。”現場的消防隊長對張偉說道，他摘下頭盔，額頭上全是汗珠，“她可能是在上升過程中，最關鍵的一個巖釘松了。人蕩出去，撞到了巖壁。”

“又一個……”

陳宇站在警戒線邊緣，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他強迫自己直視那個女孩，記住她的臉。

這是他的職責。

他看到她緊閉的雙眼，長長的睫毛上似乎還掛著山間的霧氣。

她的生命，就像這霧氣一樣，悄無聲-息地消散了。

“是意外，小陳。”張偉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沉重但果斷，“通知家屬，準備收隊。剩下的交給法醫和消防隊。”

陳宇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

死者名叫林晚，二十三歲。

她是鎮上土生土長的人，是所有居民眼中的驕傲。

在年輕人紛紛涌向北京、上海這樣的大都市時，林晚卻選擇留了下來。

她不僅留下了，還讓自己活成了這個小鎮的一張名片。

“小晚啊，那孩子可惜了。”鎮上唯一一家登山用品店的王老板，一邊擦拭著冰鎬，一邊對前來詢問的陳宇和張偉感慨。

“她是我們這兒最棒的攀巖手，真的，最有天賦，也最努力。”王老板的眼圈泛紅，“她從高中就開始玩這個，我店里第一套專業的攀巖裝備就是賣給她的。那孩子，每次出發前都會把裝備仔仔細細檢查三遍，比誰都小心。”

張偉習慣性地點點頭，在本子上記錄著：“她最近有說過要去挑戰‘女神之淚’嗎？”

“說過。大概半個月前吧。”王老板回憶道，“她說想在下雪前，完成今年最后一次高難度攀爬。‘女神之淚’是她的夢想，那條線路很難，非常難，但如果是小晚……我不相信她會失手。”

陳宇注意到，王老板在說“不相信”的時候，用力地攥緊了手中的抹布。

“她的裝備都是在您這里買的嗎？”陳宇插話問道。

王老板看了他一眼，這個年輕的警員面孔很生疏。

“大部分是。繩子、安全帶、鎖扣……都是頂級的牌子。她很舍得在這上面花錢，說這是保命的東西，不能省。”

“出事的那根繩子和巖釘呢？”張偉問道。

“繩子是她的，但巖釘……這個不好說。”王老板搖搖頭，“‘女神之淚’那條線上，有很多是前人留下的固定巖釘。攀巖的人有時候會用，有時候會自己重新打。但小晚的習慣，她是信不過那些舊東西的，她總會帶上自己的一套。”

走出登山用品店，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

“聽到了嗎，小陳？”張偉一邊走向警車，一邊說，“所有人都說她是最專業的。但再專業的人，也敵不過意外。山，是不會跟任何人講道理的。”

陳宇沒有作聲。

他腦海里浮現出林晚那張蒼白的臉。

派出所的資料庫里，有她的照片。

一張是在鎮上花卉節拍的，她穿著漂亮的裙子，笑得比花還燦爛。

另一張，是在某個山頂，她穿著登山服，背后是壯麗的云海，臉上帶著一種征服世界后的自信和驕傲。

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把安全看得比天大的人，會因為一個松動的巖釘而死嗎？

下午，他們去見了林晚的父母。

兩位老人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只有林晚的母親，死死地抓著張偉的手，反復呢喃著：

“我的女兒……她不會的……她是最棒的……不會出事的……”

在林晚家里，陳宇看到了更多屬于她的東西。

墻上掛滿了她攀巖的照片，書架上塞滿了各類登山和地理雜志。

還有一個玻璃柜，里面陳列著她贏得的各種小型攀巖比賽的獎牌。

這個家里的每一寸空氣，都充滿了林晚留下來的，關于熱愛與夢想的痕跡。

也正是在這里，陳宇第一次聽到了另一個名字。

“是不是……是不是因為那件事？”林晚的一位鄰居阿姨，在安慰林晚母親的間隙，猶豫地對張偉說。

“什么事？”張偉皺起了眉。

“就是……前段時間，好像有人在網上罵小晚……”鄰居阿姨的聲音壓得很低，“說她搶了別人的風頭，還說……還說要讓她在山上永遠閉嘴。”

網絡上的痕跡，像風中的塵埃，看似無形，卻無處不在。

陳宇回到派出所，立刻申請了權限，開始調查林晚的社交媒體賬號。

張偉對此不置可否，他覺得這是年輕人沒事找事，一個悲劇性的意外，沒必要搞得這么復雜。

“小陳，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把力氣花在刀刃上。”老警員的教誨言猶在耳。

但陳宇無法說服自己。

那個鄰居阿姨的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層層漣漪。

林晚的個人博客和社交賬號上，記錄著她每一次攀登的喜悅。

她從不吝于分享自己的成功，照片拍得極具視覺沖擊力，文字也總是充滿了激情。

她正在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網紅”登山家。

很快，陳宇就找到了那些“不和諧”的聲音。

在一個本地的登山論壇里，一個用戶名為“黑風”的賬號，在林晚發布的每一篇成功登頂的帖子下留言。

起初，只是些酸溜溜的話。

“不過是運氣好而已。”

“靠著裝備和好天氣，誰上誰都行。”

但從大約兩個月前開始，“黑風”的言辭變得惡毒起來。

起因是林晚拿到了一家著名戶外品牌的小額贊助。

這在這個小鎮的登山圈里，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林晚在博客里興奮地感謝了品牌方，并曬出了印有品牌商標的新裝備。

“黑風”的評論開始變得充滿人身攻擊。

“不過是靠著一張臉去騙贊助的女人！”

“真正的登山者，不屑于你這種商業化的嘴臉！”

“你玷污了這項運動！黑石山不歡迎你這種人！”

而最讓陳宇感到脊背發涼的，是最后一條留言。

它發布于林晚出事的前一周。

“你最好祈禱你的繩子夠結實，否則，‘女神之淚’會成為你真正的眼淚。等著瞧。”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網絡噴子了，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陳宇立刻將這個發現報告給了張偉。

老警員看著屏幕上那些充滿惡意的文字，眉頭緊鎖。

他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查這個‘黑風’的上網地址。”

調查很快有了結果。

地址指向了鎮上的一家網吧。

但那家網吧管理混亂，人員流動極大，想要憑一個用戶名找到具體的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也許只是個鍵盤俠。”張偉敲了敲桌子，“網上的瘋子多了去了，不能把每句瘋話都當真。”

“可是，張警長，”陳宇堅持道，“這條留言和林晚的死，時間點太吻合了。而且，他提到了繩子。”

“攀巖的人，提到繩子有什么奇怪的？”張偉反問。

陳宇一時語塞。

是啊，這或許只是一個可怕的巧合。

生活中的壓力也接踵而至。

鎮上的經濟并不景氣，許多年輕人都面臨著就業困難。

林晚能靠著自己的愛好獲得贊助，無疑會招來嫉妒。

這種嫉妒，在匿名的網絡世界里，很容易發酵成仇恨。

法醫的初步報告出來了。

林晚的直接死因是高處墜落導致的顱腦損傷和多處內臟破裂。

在她的后腦部，有一處致命的撞擊傷，與“女神之淚”巖壁上的一塊凸起巖石形狀吻合。

一切的證據，似乎都指向了消防隊長最初的判斷：保護點脫落，導致墜落，身體在空中擺蕩，后腦撞擊巖壁身亡。

“結案吧。”張偉將報告放在桌上，語氣不容置疑。“意外死亡。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局里的上級也傳來了指示，認為這就是一起令人惋惜的安全事故，要求盡快完成報告，安撫家屬和公眾情緒。

畢竟，黑石山是小鎮旅游業的重要支柱，任何負面新聞都可能影響到整個鎮的生計。

官方的力量，開始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為這件事定性。

整個小鎮都沉浸在一種巨大的悲痛之中。

林晚的死，像一塊巨石投入湖心，激起的漣漪擴散到了每一個角落。

鎮政府為她舉辦了追悼會。

人們自發地帶著白色的菊花，聚集在鎮上的小廣場上。

大屏幕上播放著林晚生前的照片和視頻，那個熱愛生命、笑容燦爛的女孩，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大家面前。

她的父母，一夜之間白了頭。

她的朋友們，泣不成聲。

陳宇也站在人群中，穿著制服，維持著秩序。

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悲傷的臉，心里卻充滿了矛盾和掙扎。

這些，真的都和林晚的死無關嗎？

追悼會結束后，陳宇獨自一人再次來到了“女神之淚”巖壁下。

山風比那天更冷。

他抬頭仰望，那面巨大的灰色巖壁像一個沉默的巨人，冷漠地俯視著一切。

林晚就是在這里，失去了她年輕的生命。

陳宇不是專業的攀巖者，但他從登山用品店的王老板那里，借來了一副高倍望遠鏡。

他一點一點地，仔細觀察著那條攀爬線路。

他看到了那個致命的、脫落了巖釘的保護點。

那是一個小小的孔洞，周圍的巖石有新鮮的碎裂痕跡。

他又向上看去。

在那個保護點上方大約十米的地方，有一處更穩固的平臺，那里也有前人留下的、更粗壯的保護點。

按理說，以林晚的經驗，她應該會優先選擇那個更安全的位置。

為什么她要把關鍵的保護點，設置在那個看起來就不太可靠的地方？

這不符合一個頂級攀巖者的行為邏輯。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是物證科的同事。

“小陳，你讓查的東西有結果了。死者安全繩上那個繩結，我們請教了登山協會的專家。專家說，這種結，叫做‘雙重八字結’，是攀巖中最基本、最安全的一種。但是……死者繩子上的這個結，打法有點問題。”

陳宇的心跳瞬間加速：“什么問題？”

“它……是反的。”同事在電話那頭說道，“專家說，任何一個受過最基礎訓練的攀巖者，都不可能把這個結打反。除非……打結的人，是故意這么做的。”

一個打反的繩結。

它不會立刻失效，但在攀爬過程中，當繩子受到持續的、不同方向的拉力時，它會比正確的結更容易發生極其微小的滑動。

一次又一次的滑動，最終，會讓它從巖釘的鎖扣中，掙脫出來。

“一個打反的繩結？”

張偉聽完陳宇的匯報，摘下老花鏡，用手指按壓著太陽穴。

他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動搖的神色。

他可以不信網絡上的瘋言瘋語，也可以忽略那些看似巧合的鄰里傳聞。

但是，一個專業的物證鑒定結果，一個來自權威專家的判斷，他無法忽視。

“這說明了什么？”張偉喃喃自語，“說明這個結，可能不是林晚自己打的？還是說……她真的犯了這么一個低級到不可思議的錯誤？”

“我認為不是她打的。”陳宇的語氣異常堅定，“或者說，有人在她出發前，動了她的繩子。”

這番推論，讓整個案件的性質，從“意外”徹底滑向了“謀殺”。

官方內部的態度，開始出現了微妙的分裂。

以張偉為代表的老派警員，依然傾向于謹慎和保守。

他們辦案的經驗來自于現實世界，更相信眼見為實的物理證據，對于這種需要大量推理和想象的“劇本”，本能地保持著距離。

而陳宇這樣的年輕警員，則更愿意相信那些隱藏在細節里的魔鬼。

所有的線索，都匯集到了一個點上：林晚的死，極有可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

兇手利用了林晚的信任，或者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對她的關鍵裝備——安全繩的繩結——動了手腳。

然后，他在山頂靜靜地等待著，看著林晚在攀爬中斷送生命，最后偽造成意外事故的樣子，悄然離去。

這個推論，像一個幽靈，盤旋在小小的派出所上空。

但推論，終究只是推論。

沒有直接證據。

“黑風”的身份查不到。

神秘男人的樣貌沒人看清。

山頂的黑影更是虛無縹緲。

案件調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上級的壓力越來越大，小鎮居民的議論也越來越多。

有人開始指責警方不作為，放任兇手逍遙法外。

張偉的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辦公室里煙霧繚繞。

他數次將卷宗合上，又數次不甘心地打開。

作為一名即將退休的老警察，他無法容忍在自己的管區內，發生這樣一樁懸而未決的命案。

“我們手里，還剩下什么？”一個深夜，張偉用沙啞的聲音問陳宇。

陳宇看著白板上畫滿的線索圖，那些線條雜亂無章，最終都指向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還剩下……林晚的遺物。”他輕聲說。

大部分遺物已經由家屬領回。

但還有一件，因為需要作為物證反復檢查，一直被封存在物證室里。

那就是林晚的登山包。

那個在巖壁下被消防隊員取回，沾滿了塵土和悲傷的背包。

之前的檢查，只是常規地清點了里面的物品：水壺、能量棒、備用衣物、急救包……沒有任何異常。

“再去看看。”張偉站起身，掐滅了煙頭，“仔仔細-細地，一個口袋，一條縫線，都不要放過。我相信，小晚那孩子，如果真的預感到了危險，她一定會留下些什么。”

這是一種老警察的直覺，不講邏輯，卻往往比邏輯更接近真相。

深夜的警察局物證室，空氣冰冷而安靜。

陳宇戴上白手套，將那個半舊的藍色登山包，放在了金屬工作臺上。

他深吸一口氣，拉開了主倉的拉鏈。

里面的東西他已經看過三遍了。

水壺，空的。

能量棒，吃了一半。

備用沖鋒衣，疊得整整齊齊。

他把手伸進背包的側袋，里面是地圖和指南針。

他又拉開頂包的拉鏈，里面是頭燈和備用電池。

一切都和記錄里的一模一樣。

陳宇感到一陣失望。

難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嗎？

他的手指，無意中觸碰到了背包內側的一個夾層。

那是一個很隱蔽的、用來存放重要證件或現金的防水拉鏈袋。

之前的檢查員可能忽略了，或者認為里面不會有什么。

他猶豫了一下，將手伸了進去。

里面似乎有一個薄薄的、硬硬的東西。

他把它掏了出來。

那是一個小小的，用防水塑料袋包裹著的東西。

“找到了嗎？”

張偉不知何時，也走了進來，站在他的身后。

“還不知道是什么，張警長。”陳宇的聲音有些發干，他小心翼翼地撕開塑料袋的封口。

“快看看。”張偉的語氣里也帶上了一絲急切。

陳宇將里面的東西倒在手心。

那是一張小小的存儲卡。

“一張卡？”張偉湊了過來，顯然也有些失望，“她不是沒帶相機嗎？”

“是的，現場沒有發現任何拍攝設備。”陳宇皺著眉，將小小的存儲卡捏在指尖。

林晚為什么要把它藏在這么隱蔽的地方？

就在這時，陳宇的目光，被背包夾層的底部，另外一樣東西吸引了。

那不是他掏出來的，而是剛才掏存儲卡的時候，被帶出來了一角。

那是一張折疊起來的紙。

他伸手，將那張紙完全抽了出來。

紙張因為折疊和擠壓，已經有些褶皺。

陳宇小心翼翼地將其展開。

“這是……”張偉也探過頭來，他看清了紙上的內容，聲音戛然而止。

陳宇舉著那張紙，整個人像是被閃電擊中，瞬間僵硬。

他看著紙上的內容，又看了看手中的存儲卡，大腦一片空白，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他緩緩地，翻開了登山包的另一個隔層，手在顫抖。

他愣在了原地。

張偉看著他的表情，又看了看他從隔層里拿出來的東西，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怎么會……”張偉的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怎么會有這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