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布滿皺紋的手，劇烈地顫抖著，幾乎握不住那部小小的、冰冷的手機。

屏幕上，那幾行黑色的字，像一根根燒紅的毒針，狠狠地，扎進了他的眼睛里，扎進了他的心里。

“這……這怎么可能……”

他的喉嚨里，發出了如同困獸般的、不似人聲的嗚咽。他那一直挺得筆直的、像山一樣堅韌的脊梁，在這一刻，轟然垮塌。

他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里的手機，重重地摔在了一旁。

01.

半個月前，張福生還是整個靠山村，最幸福、最驕傲的老人。

他的孫子張明，高考成績出來了。

689分！

這個數字，像一顆驚雷，在小小的靠山村炸響。村里多少年，沒出過這么高的分了！所有人都說，老張家的祖墳，是冒了青煙，要飛出一條真龍了！

張福生一輩子沒這么高興過。他咧著那張掉了好幾顆牙的嘴，見人就發煙，那煙，還是他平時都舍不得抽的好煙。他把孫子查分的那張電腦截圖，彩色列印了出來，用一個嶄新的相框裱起來，掛在堂屋最顯眼的位置，逢人就指著那串鮮紅的數字，唾沫橫飛地炫耀。

“看見沒！俺家明娃！六百八十九分！上清華北大，那是穩穩的！”

張明是張福生一手帶大的。兒子兒媳，在張明剛斷奶的時候，就雙雙南下廣東打工，一年到頭，也就過年回來個十天半月。是張福生，一把屎一把尿，一個字一個字地教，才把這個瘦弱的孫子，拉扯成了今天這個高大、帥氣、前途無量的準大學生。

孫子，就是他的命，是他所有的指望。

為了慶祝，張福生咬了咬牙，把自己那點養老錢都取了出來，在鎮上最好的飯店“福滿樓”，訂了三桌酒席。他把所有沾親帶故的親戚，都請了個遍，他要讓所有人都看看，他張福生，養出了一個多么有出息的孫子！

宴席定在查完成績的第三天。

那天，張福生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的確良襯衫，頭發梳得油光锃亮，早早地就等在飯店門口，迎接著各路親戚。

可眼看客人都快到齊了，酒席馬上就要開始了，主角張明，卻遲遲沒有出現。

“明娃呢？怎么還沒來？”親戚們問。

張福生給他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張明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爺爺，我……我這邊有點事，就不去了。我一個好同學，他考砸了，心情不好，我得陪陪他。你們吃吧，別等我。”

“啥同學比你上大學還重要！快點過來！”張福生有點不高興。

“爺爺，真的，我不去了。你們玩得開心點。”

說完，不等張福生再說什么，張明就掛斷了電話。

那一晚的慶功宴，主角缺席，張福生雖然臉上還在強撐著笑，但心里，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宴席散后，他一個人回到家。直到深夜十一點多，張明才拖著一身疲憊，悄悄地回了屋。

張福生想問問他，可隔著門，聽到孫子已經躺下了，便嘆了口氣，也回房睡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這，竟是他和孫子，最后一次對話。

第二天凌晨，當張福生像往常一樣，起床準備給孫子做早飯時，他推開孫子的房門，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辛辣的農藥味。

他的孫子，那個他所有的驕傲和指望，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身體，早已冰冷。

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空了的、“敵敵畏”的農藥瓶。

警察來了，看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打斗的痕跡，門窗也都是從內部鎖好的。初步判定，是自殺。

這個結論，像一把重錘，將張福生，徹底擊垮了。

他想不通。

他想不通，那個剛剛還考了689分，前途一片光明的孫子，那個馬上就要去北京上大學的寶貝孫子，為什么，會用這種最決絕的方式，親手，終結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02.

白發人送黑發人，是這世間，最殘忍的酷刑。

張福生不相信，自己的孫子，會無緣無故地就這么死了。

在操辦孫子那簡陋的、令人心碎的葬禮時，他整個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不哭，不鬧，也不說話，只是沉默地，做著該做的一切。

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一個人，躺在孫子那張還帶著余溫的床上，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孫子最近的種種反常行為，才像潮水一樣，不受控制地，涌上了他的心頭。

他想起來，從高考結束到查分前那段時間，孫子，就好像變了個人。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會陪著自己在院子里下棋，會跟自己聊學校里的趣事。他變得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飯量，也越來越小。以前那個能吃三碗飯的小伙子，現在，扒拉幾口，就放下筷子。

“爺爺，我沒胃口。”

短短半個多月，張明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了下去，眼窩深陷，臉色也總是帶著一種病態的蒼白。

張福生當時以為，他是高考壓力太大，考完試，精神松懈下來，身體才跟著不舒服，也就沒太往心里去。

他還想起了一件更奇怪的事。

孫子最近，總是手機不離手。以前，他是不怎么玩手機的，除了查查資料，打打電話，很少見他捧著個手機看個沒完。

可那段時間，他幾乎是魔怔了。吃飯的時候看，上廁所的時候也看。有好幾次，張福生半夜起夜，都看到他房間里，還亮著手機屏幕那幽幽的、慘白的光。

而且，他看手機的時候，神情總是異常緊張。只要張福生一走近，他就會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立刻，把手機屏幕按滅，或者迅速切換到別的界面。那樣子，像是生怕被發現什么天大的秘密。

“明娃，你看啥呢？這么緊張兮兮的。”張福生有一次問他。

“沒……沒什么，爺爺。”張明總是支支吾吾地回答，“就……就跟同學，聊聊天。”

現在想來，那哪里是聊天，那分明，就是在害怕著什么！

為了搞清楚真相，張福生強撐著自己那副快要散架的身體，去了一趟學校。

他想去問問，孫子在學校，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學校的老師們，對張明的死，都感到無比的震驚和惋惜。

“張大爺，您節哀。”張明的班主任，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握著張福生的手，眼睛都紅了，“張明這孩子，太可惜了！是我們學校這十年來，出的最好的苗子啊！我本來還指望，他能給我們學校，捧回一個省狀元呢！”

“陳老師，”張福生聲音沙啞地問，“俺家明娃他……在學校，是不是……是不是跟哪個同學，鬧了不愉快？”

“沒有啊！”陳老師回答得很肯定，“張明這孩子，性格雖然有點內向，但跟同學關系都很好。他學習好，還樂于助人，誰有了難題都喜歡問他，沒聽說他跟誰紅過臉。”

“不過……”陳老師像是想起了什么，皺著眉說，“說起來，也確實有點不對勁。”

“查完成績，第二天，學校組織高分考生回來填報志愿。我那天看他，就覺得他情緒不高，心事重重的。問他想報哪個學校，哪個專業，他都心不在焉的，好像一點都不激動。”

“我當時還跟他開了句玩笑，我說，張明同學，你這考了689分，怎么比人家考了300分的還發愁啊？”

“他當時，只是對我，勉強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我以為……我以為他是考得太好了，高興得有點懵，壓力也大，就沒多想。我真該……我真該多拉著他，問他一句的！我真后悔啊！”

陳老師捶著自己的胸口，滿臉的懊悔和自責。

03.

孫子的葬禮，辦得冷冷清清。

遠在廣東的兒子兒媳，接到消息后，連夜坐飛機趕了回來。他們跪在靈堂前，哭得死去活來，嘴里一遍遍地，喊著“我的兒啊”。

張福生看著他們，心里，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感動。

他知道，這哭聲里，有悲傷，但更多的，是他們對自己那個光明燦爛的“投資品”，突然化為泡影的，巨大的失望和不甘。

這個孫子，對于他們來說，更像是一個遙遠的、值得炫耀的符號。一個“在老家，跟著爺爺，還能考689分”的、證明他們基因優秀的證據。

他們，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兒子。

他們不知道，他喜歡吃什么，不喜歡吃什么。不知道，他最好的朋友，是誰。更不知道，在他那顆聰明的、驕傲的腦袋里，到底，藏著一些什么樣不為人知的，痛苦的秘密。

葬禮結束后，兒子兒媳，待了不到三天，就又匆匆地，回了廣東。

“爸，廠里忙，走不開。您……自己多保重。”臨走前，兒子往他手里，塞了一沓厚厚的錢。

張福生沒有接。

他只是看著這個，自己同樣一手帶大，卻早已變得無比陌生的兒子，沙啞地，問了一句：“你們……就一點都不想知道，明娃，到底是為啥死的嗎？”

兒子愣了一下，眼神躲閃：“警察……警察不是說了嘛，是……是孩子自己想不開。”

“想不開？”張福生慘然一笑，“一個馬上就要去上清華北大的孩子，一個前途比天還寬的孩子，他有什么想不開的？”

兒子沉默了。兒媳在一旁，不耐煩地催促著：“哎呀，人都沒了，你還糾結這些干什么？趕緊走吧，趕不上飛機了！”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張福生，徹底心寒了。

他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正關心明娃死亡真相的，真正為他痛徹心扉的，只有自己這個，一無是處，連孫子都看不住的，糟老頭子了。

他要自己查。

就算把天給捅個窟窿，他也要搞清楚，到底，是誰，是什么事，逼死了他那個，比他自己命還重要的，寶貝孫子。

04.

兒子兒媳走后，空蕩蕩的屋子里，只剩下了張福生一個人。

他像一頭蒼老的、受了重傷的孤狼，開始在孫子留下的這個小小的“巢穴”里，一遍又一遍地，徒勞地，尋找著蛛絲馬跡。

他走進孫子的房間。

房間里，一切都還保持著孫子離開時的樣子。書桌上，一摞摞的復習資料，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墻上，貼著一張愛因斯坦的黑白海報，和幾張用紅筆寫著“考上清華，人生無悔”的勵志標語。

一切，都充滿了對未來的，蓬勃的希望。

張福生戴上老花鏡，開始翻看孫子的東西。

他翻遍了所有的課本和練習冊，上面，除了密密麻麻的筆記，什么都沒有。

他打開了孫子所有的抽屜。里面，是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和幾張他從小到大的獎狀。三好學生，優秀干部，奧數競賽一等獎……每一張，都曾是張福生的驕傲，可現在，它們像一張張的催命符，看得他心如刀割。

他甚至，撬開了孫子那個上了鎖的日記本。

可日記本里，記錄的，也全都是一些關于學習和未來規劃的、積極向上的內容。

“……今天，又攻克了一道物理難題，很有成就感。”

“……我的目標，是同濟大學的橋梁工程。爸爸媽媽，當年就是為了修鐵路，才離開的我。以后，我要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橋，讓他們，能早點回家。”

“……爺爺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我一定要考上最好的大學，將來有出息了，把他接到城里去享福。”

看著這些充滿了希望和孝心的文字，張福生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一個有著這樣夢想的孩子，一個心心念念要讓爺爺過上好日子的孩子，怎么可能，會突然，選擇自殺？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他像一頭困獸，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所有的東西，都翻遍了。所有的可能性，都排除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在了書桌的角落里，那個被警方作為遺物，返還回來的，孫子的手機上。

05.

張福生顫抖著手，拿起了那部手機。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個孫子片刻不離身的“寶貝”。

他試著，去打開它。

可手機屏幕上，需要輸入密碼。

他試了孫子的生日，不對。又試了自己的生日，還是不對。他把所有能想到的、有紀念意義的數字，都試了一遍，手機，卻一次又一次地，無情地提示他“密碼錯誤”。

就在他快要放棄，準備把手機摔個粉碎的時候。他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畫面。

他想起，有一次，他給孫子端西瓜，無意中，看到孫子解鎖手機時，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地，劃了一個簡單的、L形的圖案。

他伸出自己那根因為常年干農活而變得粗糙、僵硬的食指，模仿著記憶中的樣子，在屏幕上，輕輕地，劃了一下。

“咔噠。”

一聲輕響，手機，竟然，打開了。

張福生的心，猛地一跳。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即將揭開一個恐怖謎底的探險家，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點開了孫子最常用的、那個叫“微信”的聊天軟件。

里面，都是一些他熟悉的、也信任的人。有同學，有老師，還有他自己。

他點開孫子和同學的聊天記錄。里面，全都是一些關于考試、估分、打游戲、討論哪個大學更好的，屬于年輕人之間的，最正常不過的對話。

他又點開孫*子和自己的聊天記錄。最后一條，還是孫子發給他的，一張笑臉的表情包。

一切，都太正常了。正常到，讓人感到絕望。

難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孫子，真的就只是，因為一時的想不開？

就在他準備關掉手機的時候，他的手指，無意中，碰到了屏幕下方，那個綠色的、寫著“信息”兩個字的、他從沒見孫子用過的軟件。

軟件，被點開了。

里面，大部分，都是一些廣告和運營商發來的垃圾短信。

然而，就在最頂端，有一個用一串奇怪的、沒有存名字的號碼，發來的一連串信息。

張福生心里，咯噔一下。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進去。

他點開第一條，看到內容的瞬間，整個人如遭雷擊。

“這……這怎么可能……”

張福生崩潰地大喊，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手機差點從手中滑落。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又接連點開了下面幾條短信。

每多看一條，他的臉色，就更加蒼白一分。

當他終于，把所有短信，都看完的時候。

“噗通”一聲。

這位堅強了一輩子的老人，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里，死死地攥著那部手機，像一個被掏空了所有力氣的、無助的孩子，發出了撕心裂肺的、絕望的慟哭。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他那個聽話懂事、前途無量的孫子，會選擇，用一瓶最烈的農藥，來結束自己那本該無比燦爛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