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輩子,有些坎兒,過去了就是一道疤,過不去,那就是個窟窿,天天往里頭漏風?!?/strong>
周德??傆X得,自己心口那個窟L窿,漏了十八年的風,早就空了。
可當他抱著懷里抽搐的大黃,那風又灌了進來,刮得他五臟六腑生疼。
他想,這回要是連大黃也走了,他這個窟窿,就該拿土給填上了。
01.
臨河鎮上,上了歲數的人都還記得周德海。
提起來,都得咂咂嘴,說一句:“老周啊,可惜了?!?/p>
想當年,“德鑫鎖具鋪”的招牌,在鎮上那是響當當的。
周德海的手藝,絕了。
甭管是多復雜的鎖,老式的、新潮的,到了他手里,聽幾下聲響,拿個小鐵鉤搗鼓幾下,保管給你開得明明白白。
他配的鑰匙,嚴絲合縫,插進去一擰就開,比原配的還好使。
那時候的周德海,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婆賢惠,兒子機靈。
他總愛抱著五歲的兒子,在店門口最顯眼的地方,跟來往的街坊鄰居顯擺。
“瞧咱家這小子,虎頭虎腦的,將來肯定比我出息!”
可就是這么個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寶貝疙瘩,丟了。
十八年前一個普普通通的下午,他正在里屋給個熟客搗鼓一個老式柜子鎖。
前后不過十分鐘的工夫。
再出來,門口玩著彈珠的兒子,沒了。
像一滴水掉進了大河里,連個聲響都沒聽見。
從那天起,周德海的天,就塌了。
他報了警,瘋了似的滿世界找,把鎖具鋪的積蓄全花光了,尋人啟事貼滿了臨河鎮周邊的每一個電線桿子。
沒用。
他老婆,一個溫婉了一輩子的女人,受不住這打擊,整天以淚洗面,嘴里念叨著兒子的名字。
她總說是自己沒看好孩子,是她這個當媽的失職。
這份自責像毒藥,慢慢侵蝕了她的身體。
兒子失蹤的第三年,她撒手人寰,走的時候骨瘦如柴。
臨走前,她拉著周德海的手,就說了一句話。
“老周,把娃找回來……”
周德海沒能完成老婆的遺愿。
他把“德鑫鎖具鋪”的門板釘死了,那塊金字招牌,任由風吹日曬,漆皮一塊塊往下掉。
人也變得不愛說話,整天就縮在那個空蕩蕩的家里,守著兒子的舊玩具和老婆的遺像。
街坊鄰居看著都心酸,可誰也勸不動。
直到五年前,一只不知道從哪兒跑來的流浪金毛,餓得皮包骨頭,在他家門口賴著不走了。
那狗通人性,不叫喚,就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瞅著你。
周德海那天正好出門倒垃圾,看著那狗,鬼使神差地,回屋拿了半個饅頭。
狗吃了饅頭,尾巴搖得像個風車。
從那天起,一人一狗,就這么湊合著過上了。
周德海給狗取名叫“大黃”,沒啥講究,就是瞅著它那一身金毛。
他走哪兒,大黃就跟到哪兒。
他去河邊釣魚,大黃就趴在他腳邊打盹。
他去鎮上趕集,大黃就寸步不離地跟在三輪車后頭。
鎮上的人都說,周德海這是把狗當兒子養了。
周德海聽見也不反駁,只是嘿嘿一笑,滿是褶子的臉,總算有了一絲活氣兒。
他常常摸著大黃的腦袋,絮絮叨叨。
“大黃啊,咱爺倆,就這么相互依偎著,挺好?!?/p>
大黃聽不懂,就伸出舌頭,舔舔他那雙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
02.
這天一大早,同村的老王頭,騎著個電動三輪,“嘎”一下停在了周德海家門口。
“老周!在家沒?”
周德海正給大黃的飯盆里添水,聞聲走了出來。
“咋了老王,一大早火急火燎的?!?/p>
老王頭滿面紅光,從兜里掏出一張大紅請柬,硬塞到周德海手里。
“我家大孫子,滿月了!明兒個鎮上福滿樓,擺酒席,你可一定得來!”
周德海捏著那張燙金的請柬,有點發愣。
紅事,他已經快二十年沒參加過了。
他怕那份熱鬧,怕那份喜慶,更怕別人一家子其樂融融的場面,會刺痛他心口那個還沒結痂的傷疤。
“老王,這……我就不去了吧,我這情況,去了也……”
“欸!說啥呢!”
老王頭把臉一板。
“咱倆幾十年的老鄰居了,你啥情況我不知道?就因為這樣,你才更得出來走動走動!沾沾喜氣!這事就這么定了啊,明兒中午十二點,不見不散!”
說完,老王頭也不等他回話,一擰油門,“嗖”一下就沒影了。
周德海捏著請柬,站在門口,嘆了口氣。
大黃湊過來,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腿,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在安慰他。
第二天,周德海還是去了。
他從柜子最底下,翻出件半新的藍色褂子穿上。
又從貼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個用手帕包著的小本子,從里面數出三百塊錢,小心翼翼地塞進一個紅包里。
這是鎮上的行情,不多不少,是份心意。
福滿樓里,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周德海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看著滿屋子的笑臉,聽著此起彼伏的道賀聲,覺得自個兒跟這里格格不入。
他那一桌,坐的都是些沾親帶故的年輕人。
大家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孩子。
“哎,我家那小子,現在是真能折騰,一晚上得醒個五六回,我這黑眼圈都掉地上了。”
“你那算啥,我家那丫頭,剛會走路,整天跟個小炮彈似的到處竄,一不留神就給你捅婁子。”
“孩子嘛,都這樣,鬧騰點說明健康!”
這些抱怨,聽在周德海耳朵里,卻句句都像是裹著蜜的刀子。
他下意識地伸進口袋,摸到了那張被他摩挲了無數遍、已經泛黃起毛的照片。
照片上,他那虎頭虎腦的兒子咧著嘴笑,少了一顆門牙。
要是他還在,今年也該二十三了,或許,也該談婚論嫁了。
周德海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他趕緊低下頭,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白酒。
那酒像火一樣,從喉嚨燒到胃里,也把那股即將涌出的淚意給燒了回去。
整場酒席,他沒怎么說話,也沒吃幾口菜,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
03.
酒席快散的時候,服務員開始上果盤了。
周德海這一桌的年輕人,早就吃飽喝足,互相留了微信,三三兩兩地起身去逗弄主角——那個躺在嬰兒車里,粉雕玉琢的小奶娃。
一整桌的菜,剩了大半。
特別是桌子中央那道硬菜——紅燒肘子,油光锃亮,幾乎沒怎么動過。
周德??粗侵庾?,心里一動。
他想起家里的大黃了。
那家伙,最愛啃的就是這種帶肉的骨頭。
平日里自己舍不得買,今天這現成的,不帶回去可惜了。
他心里這么想著,臉上卻有點發燙。
畢竟是來吃席的,還打包,多少有點丟人。
可轉念一想,自己一個六十九歲的孤老頭子,無兒無女,還要那點面子干啥?
能讓大黃解解饞,比啥都強。
這么一想,他心里就坦然了。
他找服務員要了個厚實的塑料袋,趁著沒人注意,把那整個肘子連帶著湯汁,一股腦地裝了進去。
袋子沉甸甸的,他揣在懷里,像是揣了個寶貝。
跟老王頭打了個招呼,周德海便提前離了席。
回到家,一推開院門,大黃就跟往常一樣,搖著尾巴撲了上來,親熱地在他腿上蹭來蹭去。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兒!”
周德海笑著罵了一句,從懷里獻寶似地拿出那個塑料袋。
“看,給你帶啥好東西了!”
袋子一打開,濃郁的肉香味瞬間就飄滿了整個院子。
大黃的眼睛“噌”一下就亮了,圍著周德海不停地打轉,哈喇子都快流到了地上。
“別急,別急,我得給你弄弄。”
周德海搬了個小馬扎坐下,把肘子倒在一個大鐵盆里。
他怕大黃被骨頭卡住,特意找來一把小刀,耐著性子,把肘子上的肉一小塊一小塊地剔下來。
剔出來的肉,堆了滿滿一大碗。
剩下那根光禿禿的大骨頭,他拿在手里掂了掂,想著等會兒讓大黃磨磨牙。
“吃吧,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他把那碗肉推到大黃面前。
大黃早就等不及了,一頭扎進碗里,狼吞虎咽,吃得那叫一個香。
周德??粗歉睗M足的模樣,心里也暖洋洋的。
他覺得,這三百塊錢的禮金,花得值。
看著大黃把一碗肉吃得干干凈凈,還意猶未盡地舔著碗邊,周德舍不得地把那根大骨頭也扔給了它。
大黃叼著骨頭,跑到院子角落里,心滿意足地啃了起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周德海收拾完碗筷,坐在院子里乘涼,大黃就趴在他腳邊,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寧靜而祥和。
可這份寧靜,沒持續多久。
突然,角落里的大黃發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嗚咽”。
周德海心里“咯噔”一下,趕緊起身走了過去。
“大黃?怎么了?”
只見大黃把那根骨頭扔在一邊,整個身子蜷縮起來,不停地用爪子扒拉自己的嘴,像是有什么東西卡住了。
緊接著,它開始在地上痛苦地翻滾,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
“大黃!你別嚇我!”
周德海徹底慌了神,他想去抱它,可大黃疼得厲害,根本不讓他靠近。
沒過幾秒鐘,大黃猛地張開嘴,開始劇烈地嘔吐。
吐出來的,是晚上剛吃下去的那些肘子肉,里面還夾雜著一些黏液和刺眼的血絲!
看到那血絲,周德海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顧不上多想,也顧不上換衣服,用盡全身力氣,一把將已經渾身癱軟、不住抽搐的大黃抱進懷里。
“挺住!大黃你給老子挺?。∥疫@就帶你去醫院!”
他嘶吼著,抱著一百來斤的大黃,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院門,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04.
鎮上唯一的寵物醫院,晚上只有一個年輕的值班獸醫,叫小林。
周德海是踹開醫院門沖進去的。
“醫生!醫生救命!快救救我的狗!”
他嗓子都喊劈了,眼睛通紅,像是要吃人。
小林醫生被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但一看他懷里奄奄一息的金毛,立刻就嚴肅起來。
“快!放檢查臺上!”
小林一邊戴上聽診器,一邊麻利地詢問情況。
“吃了什么?什么時候開始的?”
“吃……吃了酒席上打包的肘子……就剛剛,突然就這樣了……又吐又抽,還吐血了!”
周德海語無倫次,手抖得不成樣子。
小林檢查了一下大黃的口腔和喉嚨,沒發現明顯的骨頭卡塞。
“情況不太對,可能是胃里的問題,得拍個X光片看看?!?/p>
“拍!馬上拍!醫生,求求你,花多少錢都行,一定要救活它!它就是我的命??!”
周德海抓著小林的胳膊,指甲都快嵌進了肉里。
“大爺您先別激動,我們肯定盡力?!?/p>
小林安撫著他,和助手一起,費力地將大黃抬進了放射室。
等待的時間,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里煎熬。
周德海坐立不安,在走廊里來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不會有事的,大黃不會有事的……”
幾分鐘后,小林拿著一張X光片,表情凝重地走了出來。
“大爺,您看。”
他指著片子上一個模糊的陰影。
“狗的胃里,確實有個異物,看輪廓,不像是一般的骨頭,而且體積不小,已經造成了胃壁損傷出血,必須馬上手術取出來,不然會有生命危險?!?/p>
“手術?!”
周德海的心猛地一沉。
“對,緊急手術,您同意嗎?”
“同意!我同意!”
周德海沒有一絲猶豫,從口袋里掏出那個皺巴巴的小本子和身上所有的現金。
“醫生,錢我先放這,不夠我再去借!只要能救它!”
“錢的事先不說,您先去簽個手術同意書?!?/p>
一切準備就緒,大黃被推進了手術室。
亮著紅燈的手術室大門,在周德海面前緩緩關上,將他隔絕在一個冰冷而絕望的世界里。
他無力地癱倒在走廊的長椅上,雙手插進花白的頭發里,十八年來積壓的所有恐懼和無助,在這一刻,排山倒海般地向他襲來。
手術室里,小林醫生和助手已經給大黃進行了麻醉和備皮。
無影燈下,氣氛緊張而肅穆。
“準備開腹?!?/p>
小林語氣沉穩,手中的手術刀,精準而迅速地劃開了大黃腹部的皮膚。
他小心翼翼地分離著組織,找到了已經有些腫脹的胃部。
“鉗子。”
他接過助手遞來的血管鉗,在胃壁上找準位置,準備切開。
就在這時,他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隔著一層薄薄的胃壁,他似乎觸摸到了那個異物的形狀。
那個形狀……非常古怪。
根本不是什么骨頭。
助手見他不動,也有些緊張,湊過來低聲問。
“林醫生,怎么了?是骨頭太大卡住了嗎?”
小林沒有回答,他皺著眉頭,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震驚,他用手術刀,輕輕地劃開了胃壁。
隨著切口的出現,胃里的東西暴露在了燈光下。
那一瞬間,小林醫生和旁邊的助手,全都愣住了。
“這……這是啥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