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小土坡上落在路邊的人家亮起白晝燈。
寬敞的樓房里,六十五歲的林貞云正在給丈夫洪鐘龍收拾換洗的衣服,嘴里念念有詞。
“大城市和我們不一樣,尤其是到了兒子、兒媳家里,你要格外講究,衣服一天一換,”
"我估摸著你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去個三四天就足夠了,給你拿了五套衣服,"
洪鐘龍坐在床邊的小沙發上,按揉隱隱作痛的手腕,沒好氣說:“拿這么多衣服干什么?我是去看病,又不是去旅游!”
“兒媳婦是大城市的人,不能讓人家看低了我們,”
“哼,還不是都怨你,當初我就說不同意這門婚事,你非要跟我較勁,現在好了,兒子上趕著去給人家當上門女婿,娶個千金大小姐,每天鞍前馬后伺候,”
“你這話說的,人家還沒過門就張羅著給你找醫院做手術,這么大的恩情,你不念著?”
“念著恩情有什么用?人家給你好臉色看了?”
“就是你臉太臭,他們才不愿意回來呢!這次你去,再不給人家陪著笑臉,小心人家不讓你進門!”
洪鐘龍氣得拍沙發,“陪笑臉?哼,你怎么不叫我去賣笑?”
林貞云不再和他爭,拉上袋子拉鏈,將袋子拿到桌子上,轉身回她的房間。
門關上,夜更靜,洪鐘龍有點后悔剛才的話,看著桌上的東西,嘆了口冷氣。
清晨,洪鐘龍換上中山裝,將頭發梳得板正,拎著包走出房間。
林貞云端著餃子出來,為他倒上醋,“吃吧,接你的車一會兒就來,兒子說了,司機會送你上飛機,他們在另一邊的機場等你。”
“嗯,”洪鐘龍坐下去,吃了幾口,醋的醇香在齒間環繞,心情頓時好了不少,“晚上睡覺把門關好,我很快就回來,”
“嘀嘀嘀!”
“車來了,”林貞云起身,往外回應,“來了!馬上就來!”
洪鐘龍拿著東西匆忙上車,林貞云忍不住叮囑,“別黑著臉!記得多笑!”
“知道了,嘮叨,”洪鐘龍難為情低頭,催促司機,“走吧,走吧,別趕不上了,”
飛機轟隆隆飛上天,穿過層層白云,越過重重山水,穩穩落在大都市的飛機場。
洪鐘龍不是第一次坐飛機,拿著行李,很快找到出口,看到了兒子洪文天。
他四下看了看,確定只有兒子一個人,揚起的笑容頓時凝固住。
“爸!累壞了吧,”洪文天拿過行李,扶著他,“走,回家休息,明天再去醫院。”
洪鐘龍黯然失落,“嗯。”
車順著寬敞的大道向著城中的高樓大廈駛去,進了一處豪華小區。
洪文天停下車,笑著提醒,“爸,我們到了,”
洪鐘龍整理好衣角,點頭下車。
打開門,洪文天朝里喊,“陳潔,爸接來了!”
廚房里的陳潔正在炒菜,沒聽清他的話,胡亂回應了一句,“菜馬上好!”
“爸,你先坐會兒,”洪文天說:“我幫你把行李放好。”
“嗯。”
洪鐘龍板正坐著,耳朵留意廚房的動靜,洪文龍回來,他沒有察覺,突然的說話聲嚇他一跳。
“爸,你住那個房間,”洪文龍指著盡頭的房間。
洪鐘龍看了一眼,“嗯。”
陳潔端著菜出來,“文天,叫爸洗手吃飯吧,”
洪文天緊張看了她一眼,她匆忙改口,“爸,吃飯吧,上桌,”
“嗯,”洪鐘龍站起來,微微垂眸,“我去洗洗手,”
“先吃飯,”洪文天扶著他,“沒什么事情比吃飯更重要。”
洪鐘龍想起林貞云的話,不能讓他們看低了他們,再次重申,“我要去洗洗手,”
“那就去洗吧,”洪文天又看了陳潔一眼,有些無奈的意味,“爸,我帶你去衛生間。”
洗手,擦手后,洪鐘龍慢步走向圓形的玻璃餐桌,看到桌上全是簡單清淡的炒菜,稍稍平復的心又起波瀾。
陳潔見狀,示意洪文天說話。
“爸,我們提前問過醫生,醫生說術前檢查,飲食要清淡,”洪文天匆忙解釋,“這些都是小潔按照醫生給的食譜做的菜,你嘗嘗。”
洪鐘龍勉強露出一點笑,“嗯,有心了,吃飯吧,你們也累了一天。”
上桌后,洪鐘龍低著頭,一副疲倦的樣子,強迫自己吃了兩碗飯,起身說:“坐飛機太累了,我去歇著,”
他順著洪文天指的方向走,推門進去,反手將門關上。
窄小的房間里,床和衣柜占去大部分空間,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格外顯眼。
洪鐘龍彎著腰,坐在床上,內心苦楚,起伏的情緒平靜下來,他準備出去洗漱。
打開門,人還沒走出過道,突然聽見洪文天對陳潔說:“你先別看酒店了,”
陳潔說:“現在酒店不好訂,得先看著,”
“你小心點,別說漏嘴,”洪文天說:“今天、”
陳潔搶過話,“我知道,以后一定注意,實在不行,我離爸遠遠的,”
洪鐘龍氣惱不已,當即轉身,提著他的東西要走。
房間門砸上的聲音吸引了洪文天和陳潔的注意,他們走到門口,看到洪鐘龍要離開,糊涂了。
“爸,你要去哪里?”洪文天問。
“你們說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以后我的事情不勞煩你們費心!”
洪鐘龍積累的委屈和憤怒一發不可收拾噴涌而出。
“就三天的事情!你媽媽為我準備了五天的衣服!就這樣,你們還不滿意嗎?!”
“我是農民!是干干凈凈的人!腳踩黃土地,拉扯出了一個高材生兒子,我驕傲。你們自以為高人一等,我覺得恥辱!”
吼完這些話,洪鐘龍最后看了他們一眼,決絕轉身。
“爸!爸!你誤會了!”陳潔推了一把沒反應過來的洪文天,“被愣著了!快跟爸解釋清楚!”
“爸,這事、這事你誤會了!”洪文天追著洪鐘龍出去,扶著他的手,“我們不是你說的那樣!”
洪鐘龍甩開他,“別說了!我現在就回去,就是死在家里,也絕不來麻煩你們!”
“爸,這事真的是誤會,我們訂酒店,是為了方便給你看病,”洪文天咽下下半句話,耐心的說:“已經很晚了,有什么事情,我們回去說。”
“洪文天,我是老了!不是傻了!”洪鐘龍怒氣不減,“你看看你們做了那一桌菜,再到給我訂酒店,那一樁、那一件不是在表明你們的嫌棄!”
“爸,我們真不是嫌棄,”陳潔慌得口不擇言,“醫生看了你的體檢報告,說你可能患了骨癌,我們在提前做準備,”
“什么?骨癌?”洪鐘龍望向洪文天,“這是真的?”
“醫生說可能是,要做更詳盡的檢查才能確定,”洪文天拿過袋子,扶著洪鐘龍,“爸,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去醫院。”
這種事情,他們不敢撒謊,洪鐘龍如遭雷擊般,不再吵鬧,跟著回去了。
第二天,洪鐘龍被帶去醫院,做了一系列檢查后,在病床上等結果。
陳潔說:“文天,你看著爸,我去給你們買些吃的。”
洪文天說:“嗯,隨便吃點就行,你別走遠。”
“好。”
病房里的病人各自忙碌,洪鐘龍看著他們行動遲緩的樣子,濃黑的眉頭越皺越緊,像是看到了他以后的痛苦日子。
洪文龍為了緩解緊張的氣氛,試著轉移他的注意,問,“爸,你為什么會覺得我們嫌棄你?”
“城里人和鄉下人,知識分子和半文盲,”洪鐘龍輕聲羅列著,“你們屋子里洗漱的毛巾還要分幾種,我和你媽呢,兩條就夠了,陳潔第一次上門時,見到我們的模樣,你們忘了,我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洪文天愧疚低頭。
話已經說了,洪鐘龍索性一次說完,“你媽經常說,要記得陳潔的恩,我一直記著。或許是大限將至,昨晚一下子沒克制住。”
“爸,陳潔不是像你們想的那樣,你們說的那些是她從小到大的生活方式,并不是針對你們,我也意識到了這點經常跟她說,試著適應你們。”
洪文天動容地說。
“看到你準備的衣服,她既感動又自責,你們能夠彼此理解、包容,我相信以后一定能夠好好相處,”
洪鐘龍嘆氣,“是,你們都是好孩子。我的事情,你別跟你媽說,我怕她接受不了,”
“嗯,我知道,爸,你別太擔心,會沒事的。”
洪鐘天勉強點頭,試著坦然接受死訊。
夜晚臨近,醫生來到了病房,笑著說:“老先生,恭喜你,檢查結果出來了,你沒事。”
洪文天和陳潔喜極而泣,“謝謝,謝謝醫生!”
洪鐘龍獲得再生的喜悅,放下過往種種,由衷的對兩個年輕人說:“你們辛苦了。”
三人相視一笑,如釋重負。
洪鐘龍帶的衣服一套也沒換。
林貞云看著完好的衣服,一邊拿出來重新掛起來,一邊說:“你這福氣好,帶去的衣服沒穿,又帶回幾套新的。”
洪鐘龍擠出藥膏,在手腕上按揉,笑著,“瞧你這話說的,兒子、兒媳不也給你買了幾套,”
“托你的福。”
?洪鐘龍感慨,“是托你的福,兒子、兒媳說了,國慶節回來,帶我們出去玩,”
林貞云說:“好啊,這下要多帶點衣服,好好打扮,”
洪鐘龍看她一眼,林貞云也看他一眼,兩人同時笑出聲。
遙遠的月光下,村里的白晝燈一盞接一盞熄滅。
天色就要亮起,新的幸福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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