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的贈予

黎荔

暑伏天如一把炙人的柴薪，洶洶地烤燃著萬物。我坐進出租車內，車廂內蒸著空調冰涼氣，那冷讓人驟然間毛孔收縮，卻又撞進車窗玻璃外滾燙灼熱的日光里，只片刻竟使我頭暈目眩，滿眼所見皆成了搖蕩的燙人的景象。下車之后，急奔進街巷檐下陰影處，惶惶然欲尋一處避暑的喘息——人早已被那沸騰在空氣里的熱，蒸煮得快要迷糊了。

暑熱難耐的長安，天氣預報中的雷雨，遲遲不來。人們素以為雨是麻煩之物，卻忘記了這何嘗不是盛夏里生命得以鮮活起來的天空贈禮。一場酣暢淋漓的夏雨，乃是驅散炙火困窘而悄然降臨的珍貴清涼啊！雨點飛墜之時，草木焦渴得以浸潤，人類的焦躁得以平息。雨落著，落著，天地間的一切都在承接它的滋養。大地受洗后，萬物呼吸順暢，一切煩塵化為無形——許多恩澤離人類極近，卻因為太近了，便被我們習為自然，乃至熟視無睹。

想起了今年的春晚歌曲《世界贈予我的》，王菲那渺遠如隔山嵐的歌聲，仿佛在耳畔低吟：

世界贈予我蟲鳴 也贈予我雷霆

贈我彎彎一枚月 也贈予我晚星

贈我一場病 又慢慢痊愈搖風鈴

贈我一場空 又漸漸填滿真感情

世界贈予我擁有 也贈予我回敬

贈我小小一扇窗 也贈予我屋頂

贈我一個名 又漸漸長大的年齡

贈我一首詩 又悄悄讀得很安靜

是的，世界贈予我們的恩澤，何其多也。我們被贈予了山川，河流，樹木，稻麥，牛羊……漫山遍野的花開了，就是贈予給所有眼睛的。每一年層林盡染，秋色斑斕，落葉的歸去，又何嘗不是一種贈予？泥土在無聲處，接住那一片片被天空放手的輕盈靈魂。至于漫步山林中采集野果子，拐棗、姑稔、野草莓、棠梨子、油甘子、雞錐子、地菍子、白飯子、五味子、覆盆子、橄欖子、野楊梅、野桑葚、野葡萄、野枇杷……它們全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就像忽閃著眼睛，它們在微笑、在歌唱，它們是山林贈予的禮物啊！你得邊采集漿果，邊輕輕哼唱，伴著啾啾鳥鳴和漿果爆漿聲，來回應這些可愛的果子禮物。我們得對山林說話，就像山林對我們說話一樣，我們得照顧土地，就像土地照顧我們一樣。大自然的饋贈豐富了人類食物的來源，也維系著人與自然的關系：我們得愛護土地，因為我們是土地的一部分；因為大地母親捧出一顆真心，撫育著一代代的人……

然而我們被贈予的又終會被帶走。一切饋贈，皆在授受之際便已完成其使命——那使命是無聲的：如夏雨澤被草木，如星光灑落肩頭。這饋贈的奇妙，正在于它從不會真正被誰占有；它經過你我，如同經過透明的容器，終將奔流匯入浩淼——它屬于一切，卻又唯獨不屬于任何一雙手的攫握。世界贈予我們的一切，原非為永久占有，而是讓我們在交匯之時，以心相迎，以情相惜。

長安城依然暑熱難耐，即使偶有風嘯而過，塵土應聲奔襲，但天氣預報中的特大雷暴雨，還是遲遲不來。我只能靜靜等待天地贈予的到來，等待那個一個時刻的降臨：雨點開始淅淅瀝瀝敲打玻璃窗，窗外街景在雨幕中模糊了輪廓，偶爾穿梭而過的行人，恍似水中游動而過的模糊魚影。也許贈予之真意，贈予之純粹，恰恰在于它無法被掌控。世界饋贈之真諦，是讓我們在接受與放手之間，學會成為一道橋梁，而非堡壘。唯有如此，我們方能以有限之身，得以啜飲那無限贈予中的永恒甘露。

靜靜等待一場夏雨，酣暢淋漓的贈予，即使它是任性的，總是自由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