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四十年代,蔣經國有事沒事就喜歡到劇教二隊逛逛,找大家一塊喝酒、吃飯。
有一年端午節,他也來了,大家聽著戲,觥籌交錯,喝了一晚上都醉了。
第二天清晨,叫醒大家的是一個女人驚悚的叫聲,全部人慌張到大廳集合。
只見大會議桌上,蔣委員長的畫像前,有一坨熟悉的、帶有獨特氣味的供品。
而創造出這一杰作的人,溜得飛快,當天下午就離開了贛州,跑去隔壁的小縣城避風頭了。
他叫陸志庠。
黃永玉說過,他這輩子有三個愿望,前兩個實現了,剩下的一個直到他逝世,也沒能如他愿。
一個是:家鄉鳳凰的景色名揚四海,一個是:好朋友汪曾祺的文章家喻戶曉。
最后一個,陸志庠的漫畫聲名遠播。
陸志庠小時候發了一場高燒,把聽覺燒壞了,就此變成了聾子,說話也不太利索,只能嗚嗚說一些簡單的話,說的還是家鄉話。
他20歲就進入了漫畫界,跟丁聰、魯少飛、張樂平等漫畫家交情匪淺。
(葉淺予、丁聰、陸志庠)
丁聰的兒子丁小一,是不是很簡單的名字,丁聰的父親丁悚人人喊其‘老丁’,丁聰便自稱‘小丁’。
到他兒子了,也是繼續貫徹名字越簡單越好的原則,把‘小丁’顛倒,丁小?好像敷衍過頭了,加個‘一’吧,只敷衍50%就好。
丁小一就說過:
“這個伯伯常來我家玩,我小時候叫他‘聾伯伯’,父親他們目視對方的嘴型交流,且只有那些懂上海話或蘇州話的交流者才能讀懂。”
所以,很多時候,別人跟他交談,只能“筆談”,寫字交流。
黃永玉曾和朋友去看過一次漫畫展覽會,就在那里遇到了陸志庠。
好友許久不見,陸志庠激動得哇哇直叫,兩人著急地在桌上“寫暗語”,旁邊黃永玉的朋友看傻了,這一出是哪一出?
耳聾的原因,給陸志庠的生活造成了極大的不便。
陸志庠在香港時,借住在老鄉堆放飼草的小樓,但一段時間過后,老鄉就不干了。
老鄉每天要進去取飼草喂牲口,敲門陸志庠耳聾聽不見。
后來,大家挨個求情,商討出一個法子:
每晚陸志庠睡覺前,在大腳趾頭綁一根繩,繩子另一頭垂到樓下,老鄉一拉,陸志庠就知道敲門了。
他同意了,但請求老鄉手下留勁,勁別太大,不然腳趾頭才十個,都不夠用半個月的。
他對抗不了苦難,這個苦難是不可逆的,他只能幽苦難一默,和著玩笑把苦囫圇吞下。
而苦難造成的苦難,幽默無法,他就只能沉默了。
陸志庠一次從安息鄉回南康取行李,結果他迷路了,不慎走入敏感區,對方一直喊“站住”。
他們哪能想到,就這么巧碰上一個聾子,最后“不聽勸”的陸志庠就被當作可疑人物處理了。
問他話,他嗚嗚說不出,很好,不配合,這下不是可疑,是坐實了,絕對是敵人派來的。
對方強行搜他身,剝光他的衣服,還把他五花大綁,交給長官,長官說證據確鑿,就地崩了,不用把人再往上交了,浪費力氣。
菩薩保佑,剛好這時贛州的教育局長在旁邊,一聽這描述,怎么感覺很像他的畫家朋友陸志庠?立馬叫這個長官先別動手,帶他去看看。
果然是,陸志庠見到熟人,哇哇大叫,長官才馬上給他松綁。
事后,提起這件事,陸志庠臉色如常,仿佛見怪不怪了。
憤怒,在頑固的處境面前,就像個小丑,張牙舞爪,也是平添無力感。
但如果憤怒能解決別人的問題,他也不會放棄憤怒的權利。
不管三七二十一,不服就干。
張正宇要去臺灣編一部《今日臺灣》的風光大畫冊,需要帶兩個助手去,他選擇了黃永玉和陸志庠。
(張正宇)
忙完工作的晚上,臺北公園有免費的音樂演奏會,天氣太悶熱,黃永玉和陸志庠實在沒處去,只能去現場混個心靜自然涼。
中途,黃永玉去了趟廁所,把帽子放在位置上,回來就發現位置被一個女人占了。
黃永玉本來好聲好氣跟對方交涉,位置可以讓給她,但還煩請她臀下留情,把帽子還給他。
結果她后排的三個壯漢,其中一個上來就給了他一拳,黃永玉也不是吃素的,就請他們移步到外面解決,別打擾其他人的雅興。
他還不忘回頭跟陸志庠打手勢,說麻煩來了。誰知剛出門口,黃永玉還沒來得及擺出打架的架勢,后面就出了個拳頭,把剛剛打黃永玉的人揍得甩出兩三米。其他兩個男的嚇軟了跑了,女人也溜了。
使出這一記鐵拳的人,陸志庠咧出句含糊的浦東話,“搞定了,走吧”,黃永玉點點頭。
(黃永玉和依哦在一起)
耳聾在陸志庠身上體現的東西很矛盾,他是自信的,同時又很自卑。
還是黃永玉,他一回跟陸志庠逛書店,看見居然有賣《精神病學原理》,這本書他渴望很久了。
陸志庠一看書名,啥也沒說就走了,回去質問黃永玉,“你買書研究我?!”
黃永玉百口莫辯,寫張紙條跟他說明原因,結果陸志庠帶著紙條,飛回了北京,跟丁聰告狀。
丁聰寬慰他:“條子上寫的就是永玉沒有把你當神經病嘛!”于是,丁聰也喜獲陸志庠的一次罵。
但畫家之間的恩怨來得快,去得也快,沒過幾天兩人就和好了。
大家也很默契地照顧著陸志庠,陸志庠在香港時,黃永玉也在,去他那里吃過幾次飯,也只有幾次,之后就很少去了。
黃永玉還很納悶,后來才知道,陸志庠不敢經常白吃他家的飯,今天吃完這個朋友的飯,明天就去另一個朋友家吃,分擔一下朋友們的負擔。
黃永玉在回憶錄聽到這件事,卻說:
“我們以后要小心了,一定是我們哪一回對他顯露過窮氣了,這是我們的不好,傷害了他都不知道。”
善良和真誠永遠是一種難以習得的天賦,黃永玉真誠對待有困難的陸志庠,陸志庠也體諒他的難處,沒有過分消費他的真誠。
黃永玉也沒有高看自己的善心,甚至自我反省,怕傷害到陸志庠。
黃永玉去西雙版納畫畫時,華君武還找到他,請求他帶上陸志庠一起。
“他老了,脾氣又怪,你們不帶他去,以后誰愿意帶他去?說實話,這怕是他一生最后一次遠游了,行不行?”
友誼是兩顆心真誠相待,而不是一顆心對另一顆心的敲打,更不是一顆心凌駕于另一顆心。
因為耳聾,再加之后來大量的畫毀于大火中,陸志庠的才華就此被埋沒了。
可能是感同身受,陸志庠早期畫了很多反映勞苦大眾的作品,那都是在同樣挨餓受凍、顛沛流離的他手下創作出來的。
陸志庠自嘲,自己的藝術可以叫“討飯藝術”,但沒人說他討飯,都說他是天才。
別的畫家出行,總是隨身攜帶畫具,走到哪里畫到哪里,陸志庠不是,他不緊不慢,只需要幾筆就能畫出佳作。
詩人牛漢回憶,有一次看見陸志庠進入一條胡同,趴在水泥地上,像在找東西。
牛漢便過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拍拍老人的肩膀,用手指在空中畫了個問號,問“找到了嗎?”
陸志庠卻無措地哭了起來,他說不全話,又聽不見,急得牛漢也學著他的樣子,趴下去看看。
隱隱約約看到水泥地最里面的角落,有一幅粉筆畫,但已經有些模糊。
再根據陸志庠打手勢,牛漢才明白,原來是前一天陸志庠路過,瞥見有個小女孩在地上畫畫,線條很自由很打動他。
他覺得這是他的畫里所缺少的東西:
童心,晚上想這幅畫想到睡不著,想出來臨摹,老伴不肯,他只能捱到第二天清早,結果那幅畫早模糊了。
陸志庠還在哭,牛漢年近七十、一米九高個兒,為了安慰陸志庠,繼續趴在地上,跟他保證,“我一定給先生把原畫復原。”
看著牛漢那認真勁,陸老才破涕為笑。
晚年的陸老,很低調,曾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的李昕,直到那天才知道,他樓下住著的那個又聾又啞的老人,居然是位大畫家。
那天,陸老生日,家里來了一波又一波大名人,葉淺予、黃苗子、郁風、黃永玉等都來給他慶生了,“我們一打聽才知道,那是老先生過八十歲生日。”
幾年后,他樓下住進了新的人,陸志庠逝世。
陸志庠的作品沒剩多少,好多都被燒了,黃永玉說,陸志庠留給后世的只有一句話:“我們曾經有一個陸志庠!”
讓百年之后的人自己去問一個:“為什么”吧!
百分百的質問,總會讓人望而生畏,我想,是不是能保留疑問,換一種問法,代替憐惜陸老的藝術前輩,問現在的人一句:
“要不要重新認識一下陸志庠,一個有才華、有血有肉有血性的大畫家?”
參考資料:
1、黃永玉|不用眼淚哭:回憶陸志庠
2、丁聰美術館|他的名字叫陸志庠
3、牛漢|憶陸志庠:不會模糊的童心
4、編余閑筆|黃永玉不僅會畫,寫作也是大家
5、圖片資料來源于“漫話丁聰”
下面是陸志庠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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