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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eratureSunday
2025年 第 29 期
《濟寧看點?星期天》
新銳.經典.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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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一個叫做紹興的地方
□成岳
少年以來的夢想,我要去一個名叫紹興的地方。那里站立著一個偉岸而尊嚴的人,他的名字叫魯迅。
在課本里遇見魯迅先生之前,我還不知道魯迅和紹興。
因為先對美術、音樂,后來對語文、作文的狂熱,我的少年在激情里燃燒。一副靜謐安然的臉孔后面,卻在胸中醞釀著地震,血管里流淌著無名火山的巖漿,流過周身的途中,常遇見冰冷海嘯狂飆而至的鮮艷的水彩,純藍色或藍黑色的墨水。冰與火中的少年心事,已足夠癡迷。
從四年級迷上繪畫,五年級迷上音樂,到六年級,我已是初中的學生了。我的夢里只有依稀而零落的竹簡與琴弦,或紙張以及各式各樣有著鋒芒的筆。
就是一個這樣的少年,除了像別的伙伴那樣貪玩,希望成為發明家,就再不能愛上任何一種事。如果愛了,就肯定是個瘋子。
就在這時候,我在課本里遇見一個名字:魯迅。還有一個讓我心心念念的少年,他的名字叫閏土,他的家鄉遙遠而陌生,在江南,在一個叫做紹興的地方。但我發現,我們讓一條河連著,我在運河的中間兒,他在靠近運河最南端的地方。
我讀那課文的第一遍,就墜入它的活生生的字幕與動畫里,恍若那些屋子、那片瓜地里的一個江南小孩。
那時的濟寧像極了紹興,我不知道更老的濟寧什么樣子,但自元朝運河開通濟寧段以來,我童年、少年的濟寧,就是一幅江南的畫卷。
古運河穿城而過,城里城外亦是水網密布,老濟寧的孩子都是水邊長大的。那些粉墻青磚黛瓦,兩層三層的玲瓏的木樓,磨得像鏡子一樣的石板路,還處處留著江南的韻味。
說濟寧就是江北的江南,不僅止于樣貌,而是流溢在基因和骨子里。這里四季分明,但雨量充沛,河湖安瀾且豐盈,水產繁多且富足。最經典的江南景象,是無盡的竹子。
濟寧身處運河腹地,密密匝匝融合了南北文化。自種自收的竹子,該是北方最多的了,何況那一條大河,每天帆檣林立,商賈云集。以至我的青年時代,從今天的運河秀水灣,到小閘口,到老洋橋,及至更南郊縣的運河兩岸,都是大船小船由江南運來的竹子。
老濟寧的家家戶戶,必有竹子的躺椅、門簾,更不用說竹子的桌椅杌凳櫥柜床榻筐籃……但凡木頭塑料金屬可造的物件,就都有竹器。
濟寧當然不是盛產竹子的地方,卻是古來竹器制造業最發達的城市。道理是極簡單的,江南人家對竹子的運用自不可比,而產地之外的地方,卻不必將竹器千里迢迢自江南運來,只將竹篙、竹竿、竹坯子順河舶來濟寧,由本土巧匠或江南客商打造,日月年內無不通衢中華。
但我例外,因為出生在部隊,我們的家具是按軍隊配置供給的。兩間平房,一張雙人床,一張單人床,兩張三抽桌,兩只軍綠色矮方凳,都是部隊的產權。
幾年后,父親買了一只被全家稱為“高板凳”的小木凳,也是我每天要騎的木馬。再后來,父親買來竹坯子做了躺椅,但這不是我家唯一的竹器,另一件是我們的傳家寶,祖父留下的竹子的書箱。
那神秘的書箱很大很深,在父母臥室門后的東南墻角,只是父親管著,我從來沒有打開甚至靠近過。在我6歲的時候,父親犧牲了。每當我一個人在家,就遠遠地坐在高板凳上注視那座書箱,但若聽到母親的腳步聲,就拎起板凳,若無其事去了外間屋。
我對書箱的覬覦,終于被母親發現了。她對我說,這是你爺爺和爸爸留下的,你現在不要打開這箱子。我不再窺探這竹箱,只是每天在兩間屋子里朗讀課文,一年級到十年級的課文我都能背誦,5歲能背誦全本的《毛主席詩詞》,語文只考過一次99分。
那是四年級開學第一次語文默寫測驗,那之前我們班集體去郊外的后鋪大隊參加勞動,幫農民伯伯剝玉米。但我和父親一樣是過敏體質,勞動才剛開始,我就全身嚴重過敏。
我的一位同學笑我“太嬌了”,剝幾個玉米就“扎哭了”。我沒哭,是因為難受而面目猙獰,他報告了班主任、語文老師李書增。李老師見了,立即把我送進醫院。真的很嚴重,那次差點就死了。
第二天我急著去上學,硬撐著做完默寫,又被送了醫院。這次更嚴重,兒科主任當著我說了兩件事:過敏性紫癜,休學。我被勒令住院絕對臥床,主任說現在紫癜在皮膚上,如果不聽話,就會長滿內臟。我說,知道了,那樣還會死。
李老師來看我,帶來了默寫測驗的作業本。“今日歡呼孫大圣”,我在極端的痛楚和昏眩中,把“今”下面多弄上了一個點兒,就成了“令”。老師開玩笑說:“你看你,多寫了一個點兒,扣了1分。”
我幾乎被捆綁在小兒科的床上,四年級剛開始就結束了。但我幸運地做了兩件事,一件是讀完了能借到和買來的所有的小人書,讀到滾瓜爛熟、閉目成誦;那時的小人書,每一本都是濃縮的袖珍版經典著作。另一件是,讀得實在是不能再讀了,我堅韌而靜默地打發煉獄般囚禁的寂寞,就撿了一張半透明的廢紙,蒙在《奇襲白虎團》我覺得嚴偉才最英勇最帥氣的那一頁,用鉛筆描摹完了,竟得意地睡了個好覺。
那紙片飄到床下,被小病友芳的媽媽撿起來,“哎呦,我的孩子!”芳的媽媽驚叫著,把我吵醒了。“我的孩子,”她驚叫著,“這是你畫的?哎呦我的孩子!”她把“哎呦”和“孩——子”說得很響亮,拖著很長的弧線,“那你把這個畫送給我行不?”我說:“行。”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半透明的紙描了無畏的人。從第二張,我開始臨摹。也是從第二張,所有的畫都被醫生、護士和小病友家長們要走了。這是只在小兒科才有的喜愛,倘若錯過了,不知道哪個小孩就出院了,或再也不能回來。
小孩被隔開的時候,寂寞是最好的私人老師,而絕望中生與死的無聲對決,就只能在人間無師自通,不然怎么活著。
那時的小人書,繪畫和文字都出自天才藝術家的如椽巨筆,但他們不會知道,曾經一個小兒科的得意門生,為此付出了一生中最昂貴的代價,除了語文和美術,再也學不進別的科目了。
當然,從那以后直到高中,小兒科門生參加的任何語文考試、競賽和作文比賽,從來就沒第二過。
五年級是安穩的,雖然我身上被貼了有一點點弱的標簽。那年唐山大地震,濟寧有過震感,家家戶戶都住著空地上的窩棚。我們東方紅小學的五年級,被臨時安排在向東半公里多的青年體育場,還是二部制,只輪流上半天的課。我在這悠哉的課業里變得茁壯,很快長成了中學生,就地升入“帶帽兒”合并后的濟寧市第十三中學。
我沒料到,通常是語文老師來當的班主任們,從這時起,因為我還是有些弱小,又是烈士的兒子,對我呵護有加,也似乎預見了我胸中的地震,以及血管里的海嘯。
那以后,我的作文都是范文,還要另寫一些,參加校際演講之類的活動。在學校和當時的濟寧市,這就算“少年即有文名”了。初二年級的見面課上,我當了組長。不久,來了新任語文老師李志敏,幾天后讓我當了語文課代表。又幾天后,班主任主持了班會,同學們選我當了班長。
開學后才來的李志敏老師,那個年代就很看重還未成為概念的“情景教學”,課間也總是和大家閑聊,親切而輕松。
有一堂課,她用粉筆在黑板上邊寫著“推動”,邊讓大家舉出反義詞。“推行!”“推廣!”“推薦!”同學們爭先恐后搶答著,我有點看不慣地也吼道:“什么推行推廣,阻擋!”老師顯然遲疑了一秒,猛的轉過身,手握粉筆的那只胳膊用力一揮,臉上露出不可辨駁的神色,“對!”
當時我猜,老師心里的答案應該不是“阻擋”,只不過瞬間認可了我的答案。然后,她用特有的莊嚴而犀利的目光,尋找“阻擋”的聲源。還有一件事我猜到了,老師讓我在課后去辦公室。沒猜到的是,下一堂課,在“起立、敬禮、坐下”之后,老師宣布由我擔任語文課代表。
這時我發現李老師的特別,課上課下她都講普通話,這在老濟寧讓師生們驚詫不已。而讓我敬佩的是,她不是教課文或講課文,卻是拿課文當了劇本。她是編劇、導演、主角和配角,我們不是學生,而是為她而來的群眾演員。
李老師講的課文,不,自編自導主演并帶我們一起演的情景劇,讓教室成了劇場,成了真實的生活舞臺。我一直記得她裝扮了窮酸落魄舊文人的表情,拖著低沉、沙啞的嗓音,在講桌模擬的柜臺后面,讓人如臨其境的臺詞:“溫一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這個片段,在魯迅先生的《孔乙己》中,男一號已經因為竊書不算偷,被人打殘了。但他還是做出“文人”的樣子,半人半鬼地匍匐向曾經穿著長衫站著喝酒的柜臺,去死命地索回想要的生活與面子。
李志敏老師像父親像母親,陪伴了我初二的大半時光和整個初三年級。我的中考極其幸運,是按駐地分片就近錄取。分數線160多,我也考了160多,以數學鴨蛋,政治及格,語文全市第一,其他科目棄考的怪異成績,進入名校濟寧二中。
這學校曾與著名的濟寧一中同根同宗,后來分了。但在歷史上,二中曾是山東省立七中,在老濟寧人的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學。進了這學校,我當了語文課代表,也開啟了眾多名師教誨下的課業。
語文孫士瑛老師,是我第一次見到的未及中年而滿頭白發的女老師,令人敬仰。
在孫老師的教鞭之下,我拿了學校語文競賽、作文比賽的第一名,濟寧市中學生作文競賽一等獎。在我與老師分別的那個暑假,參加了華東六省一市中學生作文比賽。高二開學后,老師拿著上海《青年報》來找我,說“喏,你的名字在這里”。這件事立刻上了遠遠地對著二中大門的那塊西墻黑板報,以及學校的廣播報道,都是學校的官媒。
之所以不能忘記二中,是因為我從報到那天起,就驚訝地看見,這學校的幾乎所有建筑與氣節,堅忍地保留著清末民初高校的典范,讓我透徹心扉地覺得,我幸運地掉進了語文的深淵,再也不能自拔。更想起這青磚灰瓦的屋宇和廊道里,蕩漾與澎湃著中國骨氣的一個人。仿佛他的影像,每每在我的校園,雖然只留下一個穿長衫,胳臂夾著教案倥傯而過的背影。
高二的語文,我遇見名師劉岳群先生。那年是魯迅先生誕辰100周年,二中這樣的學校,必然要做長年的紀念。老師在課堂說,學校成立魯迅研究小組,讓我擔任組長。
我放學后向母親說了這事。母親說,你去看看里屋的那個箱子。我終于成為那竹子的書箱的第三個主人。原來祖父是一位教師,后來參加革命,51歲那年犧牲了。父親先是在家鄉的縣人民委員會工作,一年后參軍,36歲那年犧牲了。
那箱子里面,是很多書和日記、筆記,也記錄了很多關于魯迅。母親說,你有一位本家的大爺,叫成義存,他早先向你爸爸借走了箱子里的魯迅寫的書。
我找遍了我認識的所有姓成的人,我的叔伯大爺成杰,原名成義正,時任濟寧一中教導主任,只有他知道義存大爺的下落。他老人家說,你義存大爺現在叫成健,在泰安地區寧陽縣教書。我立即寫了信,很快收到回信說,我借走了你爸爸的魯迅先生的書,共計十四本,一本不少,近期如數奉還。
我每天在窗前徘徊幾次,突然有一天,一個文質彬彬的人推著自行車,緩緩地向我家走來。他小心翼翼從褡褳里捧出14本書,整整齊齊放在桌上,你看,14本,一本不少,完好無損。說完,他告辭了,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送走這位特殊的客人,立刻回來讀這些書。但我觸摸它們之前,轉身跑到水龍頭那里認真洗了手,確認手是完全干了的,才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朝花夕拾》。
從那一天起,無論新書舊書,我只要讀書或觸碰書,都要先洗了手。14本書,都是繁體字,我不知道這樣的字怎么去查字典,索性再也不用字典了,就這樣讀下去,讀到讀懂為止。像我在小兒科畫畫一樣,沒有老師沒有教材,就一直畫下去,畫到與被畫的人和物體一模一樣為止。
我把14本書的故事告訴了劉岳群老師,他沉默良久,注視著遠方說:“唉,好,好哇!”但是,一個中學生,一個少年的魯迅研究小組組長,我不知道什么是研究,只是凡與先生有關的書和資料都看,看完了再去找。但我知道了越來越多的關于魯迅,甚至作為高級的數學差等生,我推算出了先生屬羊,搜集了所有師生都想不到的先生的166個筆名……
我翻遍了能去到的圖書館、圖書室,終于借來一本《魯迅傳》。封三鑲嵌的借閱卡片還是新的,我是第一閱讀者。那書皮是湖藍色的,只有行書體“魯迅傳”3個大字,分明地豎排在右上角,下方就只有著書者的名字,竟沒有任何圖紋裝飾。但我好生景仰,什么時候我能寫一本這樣的書……
這樣樸素的書,讓我覺得厚重,一口氣讀完還覺得意猶未盡,就用蘸水筆,仿宋體,一筆一劃抄在活頁的卡片上。
我不在乎那抄寫的漫長,因為我的愛一旦愛了就愛到刻骨。
我在抄寫一個偉岸的人的平生,從他出生前一直抄到他生命的盡頭。然而,他沒有死,他永遠地活著。
我在那些浩瀚的資料中,無數次地看見魯迅路、魯迅公園這樣的字符,以及眾多的魯迅先生塑像的照片和無比熟悉的“紹興”“紹興”。
我要去紹興。
少年以來我已久的夢想,我要去一個名叫紹興的地方。
那里站立著一個偉岸而尊嚴的人,他的名字叫魯迅。
終于,這夢成真。
雖然,我讀到魯迅,讀到紹興,是在1976年;雖然,我來到紹興,來到魂牽夢繞的故地,已是2024年。
這等待,我用了20世紀的24年,又用了21世紀的24年。我可以等,一直這樣等下去。半生的夢,就算用完一生,又有什么呢。
紹興,我來了。
(本文系中國報紙副刊研究會“循跡溯源·運河文化紹興行”主題系列作品)
本文首發于2024.07.21. 濟寧日報《文化周末》“太白”文學副刊,同年獲中國副刊年度作品獎。2024·10《海外文摘·文學 》選載,2025年收錄在紅旗出版社出版的《行在紹興》一書。
成 岳 chnengyue 作者簡介:成岳,資深媒體人,散文作家。濟寧日報編委,知名周刊《文化周末》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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