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過某些在權貴膝下搖尾乞憐的人,諷刺的是,這些人還自稱是詩人。
詩人不是懦夫。一個真正的詩人,一定會有非凡的勇氣。就像堂吉訶德勇于挑戰風車一樣,一個真正的詩人勇于挑戰一個黑暗的時代。
前蘇聯時期的曼德爾施塔姆就是這樣一個詩人。
在英國思想家以賽亞.柏林的著作《蘇聯的心靈》中,講到發生于曼德爾施塔姆身上的一件事:
在革命初期的一個夜晚,他正坐在一家咖啡館里喝咖啡,勃柳姆金,那個社會主義革命臭名昭著的劊子手也在場。當時勃柳姆金是契卡的一名軍官,他正醉醺醺地將即將處決的男女姓名抄到由秘密警察頭目設計的空白表格上。曼德爾施塔姆突然迎身沖向他,一把抓過名單,在眾多驚愕的目光面前將它們撕成碎片。那回是托洛茨基的姐姐救了他。不過,像他那種人不可能在秩序遭到嚴重破壞的環境下長期生存。
我深為曼德爾施塔姆的勇氣所震驚。很多詩人聲稱心里裝滿對人類的愛,但我從未看到有哪個詩人因愛和憐憫而如此勇敢。當他看到醉醺醺的契卡軍官在名單上寫滿處死者的名字,竟然不計后果地沖上前去,奪過名單一把撕碎,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無辜的人從魔爪下解救出來。
柏林評價曼德爾施塔姆說:“十月革命對他來說無疑是致命的。由于他不愿意,事實上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天性以適應新社會的要求,因而他無法說服自己與新生活的建立者合作。羞怯、瘦弱、親切、充滿愛心、多愁善感,在他的朋友看來,他就像是一只溫文爾雅但又略顯滑稽的小鳥,但他卻能做出驚人之舉;這樣一個羞怯而又容易受到驚嚇的人,卻具備大無畏的英雄氣概。”
曼德爾施塔姆在一首詩中寫道:“哪里給我更多的天空,我就準備在哪里流浪。”自由是曼德爾施塔姆一生的渴望。對于試圖剝奪人類自由的暴君,他就像一個天真的孩子那樣,一定要撕破他的偽善和謊言。
1933年11月,在一次詩人聚會中,曼德爾施塔姆朗誦了他的一首詩。這首詩沒有什么遮掩之處,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沒有聽出,這首詩寫的就是斯大林。不過,這首詩不是寫給他的頌歌,而是撕掉了他的遮羞布----
我們活著,感受不到國家的存在,
我們說話,聲音傳不到十步之外,
只要哪里有壓低嗓音的談話,
就讓人聯想到克里姆林宮的山民。
他的手指如同蛆蟲,又粗又肥,
他的話不容質疑,如稱量普特的秤錘,
蟑螂般的大眼珠露喜含笑,
兩只長筒靴總是光彩閃耀。
他就玩弄著這些半人半妖的仆人,
有的吹口哨,有的學貓叫,有的在哭泣,
只有他一個人粗聲大氣地嘮叨,指天畫地。
他發出的命令如同釘馬蹄鐵掌——
釘向屁股,釘向腦門,釘向眉心或眼眶,
每判一個人死刑,他就感到愉快,
而且還要顯示出奧賽梯人寬廣的胸懷。
因為這首詩,曼德爾施塔姆遭到了舉報,不久后被逮捕。阿赫馬托娃、帕斯特納克等詩人作家四處奔走,找權貴為他說情。為了顯示自己的仁慈,斯大林對他從輕發落,將其流放到卡馬河上的切爾德恩。刑期結束后,他回到莫斯科,但政府禁止他在這里生活,他只好又搬到別處。
在薩瑪基哈,曼德爾施塔姆再一次遭到逮捕,以反革命罪判處勞改,流放到遠東地區。1938年12月27日,在轉送居留地時,曼德爾施塔姆病死于海參崴拘留所板棚內,尸體葬于何處至今不明。
值得一提的是,在曼德爾施塔姆蒙難的日子,他的妻子娜杰日達始終不離不棄。曼德爾施塔姆死后的42年中,她一直作為他的遺孀見證這個時代。娜杰日達無法保存曼德爾施塔姆的骨灰,但她日日夜夜背誦丈夫的詩句, 把這些被視為反動的詩歌牢牢地記在心里保存下來。
著名詩人布羅茨基評價曼德爾施塔姆夫人說:“曼德爾施塔姆在帝國的大火中被焚為灰燼,但他并沒有消失,他的力量在妻子的精神中存儲下來。這力量是無窮的,可以使一個垂垂老矣的婦人像一塊仍蘊藏著綿綿熱力的炭一樣灼人。”
曼德爾施塔姆在流放中,寫下這樣的詩句:“我躺在大地深處,我的嘴唇還在蠕動”。中國詩人王家新說,透過這句詩,可以看到曼德爾施塔姆的作品中所隱藏的信仰的力量。
王家新說:“人性是很復雜的,甚至很黑暗的,但神性是人性更高、也更嚴格的一個尺度。”
這些人即使陷入深深的苦難,也沒有放棄對神性的仰望和對人性的拷問。這使他們的作品有一種難得的勇氣。因為這樣的勇氣,他們沒有白白受苦,他們無愧于一個時代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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